故事讲到这里,玉长心停了下来,眉目低垂,好像依旧沉浸在那样的回忆里。孟良也不说话。园子里静得不闻一籁。最后玉长心道:“你说徐拥白是你的舅舅,那么你的母亲......”
“没错,就是徐怀碧。”孟良答道,语气平静,“我也可以给陛下讲个故事。想必一些陛下已经知晓,但也有未为人知的部分,我想讲给您听。”
玉长心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秋水一般的坦诚,无法拒绝。
那时距离坤国唯一的继承人的失踪已经月余。
京城的一间囚室里,朱瑾被泼在脸上的冷水浇醒,水里掺了料,渗透到伤口里,痛痒难捱,如同百虫噬心。这里非同一般的监牢,更像是哪家府里的密室。只有一间囚室,外面的刑房却是准备的极其用心,一应刑具,见过的没见过的她都尝了个遍。眼前又试了一轮,生不如死的感觉她算是尝透了。
“想不到区区一个婢女还有这样的韧性,不过也是,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也做不出这样惊天违命的事情来。”懒懒的语气,似乎对于严刑拷打没有逼问出来想要的情报并无焦虑。朱瑾勉强睁眼看着眼前的人,湿发上不断滴下的水珠模糊了视界,但她依然看到一个美艳冷峭的女子站在她面前,着了一身玄色的长衫,男子的装束只衬得她的容貌更为高冷艳丽,而她散发出来的气场却也是莫测而让人胆寒的。朱瑾知道在这个人手里,求生不成,求死更不能。她就是传说中的京都第一刑手——辛敏,能让她动刑的人,罪要够大,身份要够贵重,当然,也鲜少有人能在她手下严守秘密,不招不从的。
然而对于朱瑾来说,自玉长心从悬崖坠下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做好堕入无间地狱的准备了。现在的痛苦难道能苦过地狱刑罚吗?
然而,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辛敏蓦地冷笑一声,“万念俱灰的人我见的多了,求死的,不怕痛的,都觉得自己厉害着呢,什么都抛得下做得出。我就说这人啊,就是把自己看的太厉害了。只要是个人就有弱点,你再生无可恋,千不怕万不怕的,不过是觉得自己再无被要挟的可能。但是,这也要看造化。人要断七情六欲断的彻底才有这样的福报。像你这般嗔恨的,有什么筹码在这里硬撑,真是连我都要可怜你了。”
朱瑾不说话,她只觉得疲倦,头软软的耷拉过去,痛苦的是身体,可她的心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似乎自己也站在辛敏的旁边,面无表情的观看着这破败的肉身经受折磨。
这时外面有人进来,伏在辛敏耳边嘀咕了一番,又将一封书函递到她手里。辛敏打开来看了一看。便对左右说,“把她解了,带到朝晖苑。”
朱瑾被人从刑架上解了下来,整个人都已脱力,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那之前她看到辛敏的眼神,雪亮的,仿佛猎食者看到猎物的眼神。
再醒过来已是在一间明亮的厢房内,身体显然被清洗包扎过,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朱瑾看着那考究的床顶发呆,这是怎么回事?
“醒了?”还是懒懒的声音,朱瑾转头望去,她已换了一身白衫坐在那里,玉簪随意的绾了发,少了些许戾气。
朱瑾不答话,她也没有在意她的回应,只是说:“这两天你要好好养下身子,隔两天我带你去见圣上。”朱瑾依旧不答。
她气定神闲的端起茶碗吹了吹,“圣上想见故人的儿女,我觉着既然是故人,就有情分在里面,也不好让圣上觉得我这里欺负了你,所以你权且缓一缓,总得攒个下跪磕头的力气。圣上心慈,我这里便也要跟着手软。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呢,徐怀碧?”
朱瑾本来涣散的眼神突然凝聚起来,似乎满意于这样的反应,辛敏笑了一下,满是讥讽道:“我也不知道你是着了什么魔,要做这么一档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了给你夫家复仇?这也算了。就你这一段的表现我还真差点以为你都没什么要害了呢,结果你这身份一查出来,我倒是发现很多有意思的事啊。”
朱瑾抬头看着她,她的目光饶有兴味的打量着朱瑾的表情,“听说你还有一个哥哥云游在外,很多年都没有消息啊。需不需要我帮你找一找呢?”
朱瑾的眼神一下恐惧起来,这是这么多天里她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的情绪。
中了。辛敏心道。
两天后,朱瑾见到了当今圣上,大殿内只有她们二人,朱瑾只着了一身单薄衣衫,双膝跪在青黑的地上,阴冷之气从膝盖透到身体里。九五之尊就坐在重重珠帘的后面,她看不到她的脸,只觉得珠帘后的沉默和这大殿一样森冷压抑。
终于,帘幕后的人开始说话了:“我该叫你朱瑾还是徐怀碧?”徐怀碧不答。那人又说道:“想来你的父亲以前还曾救过寡人性命。应该是奈河多室山那一战吧,我中了离国的箭毒,多少御医束手无策,偏巧上天造化,遇到你云游的父亲,揭了皇榜来救我。命悬一线之间被他生生救回。我许他以荣华富贵他都不要,依旧去云游四海悬壶济世。回想他当年风采,真正的俊逸之士,有德之人。”她说话不急不缓,但字字透着威严力道,徐怀碧从不知父亲曾经救过这位坤国的女帝,这中间这样一段故事,让她不觉得再次望向珠帘里的那个人。然而此刻,那人话锋一转,“只不过,不知徐重山泉下有知,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为了一己私仇加害了一个手无寸铁,天真无辜的少女?!”她的语气陡然凌厉。
厉喝中,徐怀碧慢慢直起身子,望向珠帘后的人开始冷笑,“哈哈哈,说到手无寸铁天真无辜,我那不过十岁的孩子何尝不是?那梁府上上下下一百来口,又何尝不是?不愧是九五至尊,金枝玉叶,是不是放眼自己以外其他人命皆如草芥?!玉明鹤,失去孩子的痛苦我尝过了,如今也要你来亲自品尝,我失去了什么你也将失去什么!!!”她的声音在大殿内尖利的回荡,玉明鹤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道:“放肆!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
立马从侧殿出来几个宫人将她拖了出去,这个女子已如癫狂,直到拖出殿外还能听到她尖利的诅咒声。不知何时辛敏已经出现在了大殿上,垂首道:“陛下,她要如何处置?”玉明鹤跌坐在凤榻上,双手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但她说话的声音依旧克制:“先留着,她不过一个棋子,要找出背后下棋的那个人。”辛敏应诺。玉明鹤转而语气犹豫道:“心儿......有消息了么?”
辛敏欠身,“敏儿无能,已经命人沿着长明河沿岸密访,暂时没有任何消息。”
玉明鹤心中一松,对她来说没有消息也算是一种好消息,“好的,此事务必严守秘密,不得走漏任何风声。朝中局势可能有变,你派人去趟乾国,找容常君,将此密函交托与他。”
辛敏领命退下。
大殿里就只剩下玉明鹤一人,她从重重珠帘之后走了出来,一个人站在大殿空旷处,以前这个时候心儿常会带了皮影来大殿演给她看,她喜欢编些故事,一个从未出过宫墙的孩子却总会编排出一些民间的奇趣故事。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看来的。又或者她总是在她批改奏疏的深夜里探出头来,悄悄带了些羹汤过来让她喝,劝她早些休息,担心她的身体。她也是这皇宫里生长起来的,她的童年里何曾有过这样的亲情?而这个女儿,就像是上天赐予的珍宝,让她体验到人间真情的温暖,像一道柔和的光亮,照彻这长明宫和她作为一个帝王本该孤独的永生。所以她万般珍爱小心翼翼,却不曾想竟然被人从她眼皮底下生生夺走!切肤之痛,她怎么能忍!一思及此,不觉气海翻腾,喉头一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殿中的暗翼立马出来,才要传唤御医却被她止住:“不要声张,扶我进内殿,秘传黎太医。”
朝晖苑中,辛敏看着徐怀碧。这个女人自回来起就一直沉默不语,散乱着头发也全不在意,目光盯着地上某一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辛敏冷笑一声,开口道:“你真以为秦府上下死的无辜么?”这句话一出口,那个女人的双手不自觉的握紧了,本来毫无感情的眼睛里慢慢聚拢起怒气。辛敏并不理会,继续道:“你可知你那夫君及他家里其他供职的兄长为离国收集我国机要,倒卖情报以谋重利么?”又道:“你可知前段时间莱河谷一战因你夫君传递的消息,我军将士有多少伤亡?离国军队趁势入侵边境城池,有不下五座城镇被屠,那些被无端杀戮的百姓,才是真正的无辜之人吧,那里面有数以千计的老幼妇孺,手无寸铁之人。却只因你秦家一己私利,命丧黄泉,这样的罪过你还觉得那些个人圣上不该杀么?如若不诛他九族,如何告慰的了黄泉之下幽幽众目?你既然质问圣上她如何下得去手,那你想想,你家里又害了多少人的子女妻儿。圣上只是做了她一个帝王该做的事,维护这个国家法度,而你,你们手上又有多少条人命,有什么资格要复仇?”
她的话字字诛心,徐怀碧从来不知自己的丈夫做过这些事情,在她眼中他永远是对她体恤的夫婿,孩子的好父亲,他们恩爱多年,情深义厚,以一个女人的角度,这个男人是完美的。可是直至今天她才知道他于外的所作所为。辛敏这番话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到自己去寻哥哥回来得知秦府灭门时的情形,无异于晴天霹雳,而今天这个消息却是将她置身于地狱之中!她突然又想到那个被她推下悬崖的少女那张震惊而愤怒的面容,心中骤然崩溃,“为什么,为什么?我不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啊,啊啊啊….…”
看着面前声嘶力竭的女人,辛敏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屋子。待走到回廊的拐角处还能听到间歇爆发的哭声。远处夕阳正红,庭院正中的花草也被浸染出金红的光泽,鱼塘水面波光晃到人眼,哭声断断续续传来,辛敏不觉有些恍惚,此情此景和记忆的某一处隐约重合,如此相似。有鱼从水面跃出,扑通一声。辛敏回过神来,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顺手折了一枝牡丹便往回走去。
她还在哭,伏在地上,整个人都已经脱力了,仿佛所有的能量都用来哭泣才能发泄出内心的痛苦。有人走过来,只用一只手便将她扶坐起来,那手笃定有力,让她想起哥哥,泪眼中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刚才离开的辛敏。辛敏拿出手帕帮她擦干眼泪,又将她黏在面上的乱发拨去,接着打量了一下她,又从袖中拿出一只锦帕,帕子里包着一枝新摘的牡丹,也不见她如何使力,只轻轻一捻就截去了长枝。她将这牡丹缓缓簪在徐怀碧的鬓边。
徐怀碧呆呆的望着面前的女子,这段时间她每每看到这张面容,美艳之中尽是冷漠乖戾之气,只是不知为何,自从那天解了她来这朝晖以后,那双眉目里似乎有了别的东西。而此刻,这流动的目光里亦悲亦喜,让她不知所以。
“你还是没有变,这么爱哭,怎么都劝不住。”辛敏道。
徐怀碧愣在那里,她在说什么?
辛敏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旁,“没想到这么多年你长成了这个模样,我一点都没有认出你来,现在仔细看,眉眼那里是像徐伯伯的。”
“你是谁?”她终于止住哭泣,问道。
辛敏笑一笑,指了指她鬓边。徐怀碧下意识的伸手抚上鬓边那朵盈盈欲滴的牡丹,眼神变幻,“难道……你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徐怀碧震惊的望着眼前人。辛敏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个微笑戾气全无,像是水面泛起的光,一下照亮了她的整个面容。
徐怀碧突然抱住辛敏哭了起来,和之前任何一种哭泣不同,这个哭泣像是一个小孩在找到依靠之后委屈的哭诉。“好吧,又哭了啊阿碧。”辛敏像是安慰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好像小时候一样。
“牡丹,没想到我穷途末路的今天还能再遇到你……”徐怀碧的声音从她肩头闷闷传来。辛敏摸着她的头发,“是啊,我也没想到呢。”
没想到当初晋安门外一别还能再见。
那时徐怀碧还是晋安最大的医馆的少小姐,父亲徐重山是当时闻名的大医,可惜父亲常年云游,医馆全由母亲一人打理,哥哥又是一个镇日里埋头研医的狂人,所以对于她的管教与约束并不多。童年里山花开的烂漫时,常常也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她躺在草地里坐在池塘边,身边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直到有一天,隔壁的弄堂里搬来个戏班子,每天清晨隔了老远都能听到咿咿呀呀的声音,好奇心起,终于有一天她悄悄从侧门跑出去,循着那个声音,穿过长长的巷子,到了一处大院儿外,趴到门口偷偷看,就瞧见好些个男孩女孩在那里吊腿、练嗓、下腰,还有一些长得非常好看的男女在那里哼着一些她听不懂的唱词,好不热闹。
转头再瞧,就看见戏班的师傅正在呵斥,墙角有几个小孩子都在哭,只有一个长得极漂亮的女孩子一言不发的跪在墙角。这院子有些年头了,青苔藤萝满墙,紫花玉色纷纷,那个女孩子跪在那里,一身旧衣衫,脸庞却可以和那晨光媲美,衬着花墙的背景,让人不自觉的记在心里。
她还要再看却听到背后一个声音道:“谁家的小姑娘,来这里偷瞧?”极柔软悦耳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到一枝鲜艳欲滴的牡丹被握在一双干净修长的手中,再抬头就是一张温和好看的面容,正微微笑着看着她。怀碧一时紧张愣在那里,待那男子正要伸手摸摸她的头时,她却一低头溜了出去,慌慌忙忙往家里跑去,等跑到巷子拐角处才停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又悄悄往回看,而那人已然进去,门口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院子里那咿咿呀呀的声音还在继续……打那天之后,她就常常往那边跑。偷偷去看那院子里的人,尤其是那个好看的拿着牡丹的人。
然而有一天,她从巷子里经过的时候,看到那个之前跪在花下的美丽女孩正从内墙往外翻,那么高的墙也不见她害怕就直接往下跳,“小心!”怀碧话一出口就下意识去接她。结果两个人都摔了个半死。屁股痛还没缓过来就听到巷子一头传来的谩骂声,那个女孩一听到那声音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拼了命的跑。
怀碧不知道为什么,也顾不得痛的跳了起来,追了上去,一把扯过女孩的手道:“跟我来!”那女孩也不多想便随她一起跑。直到跑到医馆侧门进去,一直跑到后院的假山洞里才安心。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直到支楞起耳朵听听确实没什么响动之后才安心。初夏季节,花园里非常安静,两个小姑娘互相对望着,这是怀碧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的打量她,她果然不是一般的美丽,那眉眼儿比母亲团扇上的工笔仕女还要好看。
“我叫徐怀碧,你叫什么名儿啊?”怀碧先发话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叫牡丹。”这个声音真好听,怀碧觉得在哪儿听到过。
“他们为什么要追你啊?”怀碧问
“因为我不想呆在那个戏班子里了,我想逃跑,逃得远远儿的。”她回答。
“他们…对你不好么?”怀碧小心翼翼的问。她想起之前看到她被罚跪的场景。
牡丹点点头。
怀碧道:“那你准备去哪儿呢?你身上有银两作盘缠么?”
牡丹摇摇头。两个人顿时都沉默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张妈的声音,怀碧一听是在叫自己,就应了一声。张妈走过来责备道:“怎么躲在这里了,找了你半天,老爷回来了,在厅上呢,快去请安。”
怀碧一听父亲回来了,心中大喜,当即要去,转头看到躲在暗处的牡丹,犹豫了一下,索性拉着她一起去。张妈这才注意到这个小姑娘,当即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姐,怎么没见过?”又看她穿着,当即皱眉。怀碧看她表情变化,拉起牡丹朗声道:“这是我朋友牡丹,张妈你可得记着。”
张妈着急带她去请安,便也不跟她计较,只催促赶快过去。
待到了大厅,果然父亲,母亲,哥哥都在。母亲见她便召唤她过去,掏出帕子擦了擦她的额头嗔怪道:“怎么满头的汗,又跑去哪里疯了?”父亲正跟哥哥讲话,听到这话转过头来,看到古灵精怪的小女儿就笑了,“怀碧,又出去淘了?想爹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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