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早课时间,贡生们刚刚到齐便看到太傅大人和一位公公齐齐进来。那位公公也不多话,只一进来便问:“哪位是公子孟良?”
孟良答应,那位公公便道:“孟公子,还烦请跟咱家走一遭。”
心下惶惑,却见太傅暗暗点头。便也不再多问,跟着去了。
一路行至砀园不远处,那位公公方才停了下来。
孟良道:“这是……”
那公公道:“咱家便要在此止步了,春日殿那位在等您呢。公子当自去。”说罢欠身离开。
孟良一人前行,春生夏长,这才几日,砀园里花草已经蔓生掩径,自成光景。
那颗梨树花期竟是持久,依旧满树玉色,只是树下铺设一层竹席,显是要收集落花。再往远处望去便看见殿上的人,一身浅青的薄衫,裙裾迤地,正倚在暖廊的小几旁看书,阿樱从旁边拿了梳洗过来,看到远处的孟良,低头跟那人说了几句。孟良看到她朝自己望过来,便遥遥行了揖礼。她跟阿樱吩咐了几句,虽是远处,但孟良依旧觉出她脸上笑意,之后就看到阿樱招手示意他过去。
待到跟前,阿樱已经取了一只软座置于几旁,示意他坐。孟良谢过,垂首端坐。
玉长心将手中书卷置于一旁,开口道:“公子可有进早膳?”孟良表示已经吃过。玉长心便唤人煎茶。待茶香四溢,阿樱将侍弄好的茶汤置于几上后便悄悄离开。四下无人,只有壶中水声,园中鸟鸣。谁也没有说话。孟良虽然不曾抬头,但依旧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近乎审视又略带犹疑。也不知过了多久,孟良开口道:“不知陛下唤微臣至此有何要事?”玉长心道,“只是想找孟公子来聊聊天。”
孟良不答。
玉长心道:“怎么?公子不愿意?”孟良道:“微臣不敢,只是怕自己见识浅陋,见笑于陛下。”
玉长心道:“你倒不必如此拘谨,朕只是想找人聊聊天,都是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只是觉得当日一面,颇为投缘,所以邀公子一叙。”
孟良道:“微臣惶恐。”
玉长心道:“说惶恐,却没有惶恐的样子。倒是有些像一个人。”
孟良抬头。
玉长心笑笑,转而问道:“为什么会喜欢学医呢?”
孟良道:“是因为一个人。”
玉长心道:“哦?”
“是末学的舅舅。”孟良答道,“徇齐生来弱质多病,因舅舅精于医道,所以从小就由舅舅抚养,只是不及龆年,舅舅就因事离开,谁想这一别竟无缘再见。因感怀于舅父的再造之恩,所以便自小立志为医。”
玉长心沉吟半响,问道:“不知你舅舅怎么称呼?”
孟良终于抬头直视面前的人道:“他叫徐,拥,白。”一字一顿说的很缓。那一个徐字像一把突然刺入胸中的匕首,后两颗字又将这把匕首一分分没入深处,刺痛钝痛又到麻木,久违的感觉,她几乎要苦笑了,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孟良已经注意到面前人神情的变化。正欲发问却被她止住了,“今天就到这罢,你先退下。”命令的语气,不容拒绝。
孟良告退。
阿樱出来的时候已不见了孟良,只剩玉长心伏在茶桌上,她大惊之下跑了过去,才要扶起细看,便听到埋首之人道:“别动。”
阿樱顿住,她这才发现那人的肩头在微微颤抖,她……是在哭么?
她认识的玉长心只会因为一件事哭泣,那就是那个人。阿樱轻轻扶起她的肩膀,果然看到一张憔悴的面容,她缓缓拭掉她面上泪痕,让她靠在自己肩上。阿樱不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一个母亲在安慰一个伤心的孩子。
终于,她听到她开口说话了,“我以为我已经好很多了,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但是就在刚才,我听到那个人当面跟我讲出他的名字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没有好。”阿樱静静的听着,“……我有时回想起以前的自己,觉得现在的我已经是另一个人了。我有时候会恨他,但是如果重来的话。我还是会愿意再遇到他。”
阿樱说:“我知道。”
玉长心侧过头去,又看到远处的那株白梨。朦胧中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徐拥白,那个在久远年代里与她花下相遇一见倾心的男子。
次日。
孟良又在早课时被传唤过去。依旧是春日殿的暖廊,一袭青衫,一杯清茶。孟良入座,待一杯茶尽,方才听到她讲话。
“今日叫你过来是想跟你讲一个故事。”
她今天绾了一个简单的髻,用的是一根普通人家姑娘才会用的银钗,钗头是两朵并开的梨花,素簪乌发,明明白白。
“这故事要从我十五岁那一年讲起。”
远处花树还开,平平淡淡的开场,却让人不觉随着她的目光,穿过园中万物,回溯时光。
她自一出生便是这长明宫注定的主人。只因她的母后自生下她之后便再无法继续生育。她是母亲唯一的血脉,这位贤明女帝的唯一骨肉。所以,自然是尊贵无比,众星捧月。母亲玉明鹤勤政,却又因爱怜她这唯一的女儿,便时常将她带在身边,所以,她从识字念书到知事懂礼都是母亲一手相教。生在帝王家,本来是亲缘寡薄才对,却不想她这般幸运,即生在这锦衣玉食之家,又享有这独一份的亲厚爱护。
世人都羡慕她好命。而她却一心想要翻越这宫墙,看看外面的世界。
母后自然是不许的,社稷也是不许的。只因她是这天下独一份,是这片江山的继承人,容不得半点差池。
她随母亲上朝,隐于一侧的珠帘之后,每天听着大臣们向她的母亲禀告着发生在这片王土之上的各种事物,使她逐渐在心中勾勒出这片国土的大致样貌。知道塞北江南万里长,也知道有鱼米之饶亦有饿殍之患,世上几多喜乐,就有几多悲苦。有忠君孝悌的君子,也有险恶无良的小人。
而这一切,对比于她日复一日的宫墙生活,似乎都要更为的精彩有趣。
终于,在她十五岁的那一年,她有了出宫的机会。
那还是惊蛰刚过,春雷春雨绵延几日不见尽头。她随母后前往历山行宫休养。出了宫门,沿途景色尽皆新鲜,忍不住挑了轿帘左顾右盼。乳母觉她失礼,非要放了帘子下来,她不允,反而变本加厉要策马而行。这样闹腾起来,惊动了母亲的御驾,派人过来问询,了解之后玉明鹤竟准了她的请求。简直大喜过望,随即覆了面纱,换了骑装,随驾在侧。玉明鹤隔着帘子问她可开心,她随口答道,宫内生活虽然也好,但还是觉得长久以来此刻最开心。她看到帘内母亲颔首的侧影竟有几分的疲倦之意,不觉心中热情褪去,下得马来,进到御驾里。玉明鹤看着自己的女儿,道,心儿,怎么了?话未说完,玉长心便倚靠过来,撒娇道,“母后,心儿觉得这春光再好,也不及在您身边的时光好。”
“突然这般嘴甜是为何?”玉明鹤问道。
长心撇撇嘴,往她怀里钻了钻,道:“母亲最近是否太过操劳?既然是去行宫休养,为何还带了那么多的奏折文书过来?”
玉明鹤笑而不答,只是撩了御帘起来,“这漫山的花儿都开了,我的心儿也要长大了。过些日子便是你的及笄大礼,告诉母亲,心儿有什么愿望?”
玉长心看着车窗外行走的春光,明媚到耀眼。“我想出宫,想去民间看一看。”多年盘桓的执念就这样说出了口。
玉明鹤缓缓放下手中御帘,语重心长道:“心儿,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一个道理,一个人一辈子不能什么都想得到。也不可能什么都得到。你现在拥有的这一切,唯一的代价就是你的自由。如果你想要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那么必然不能是在这个帝王之家。但天命如此,你可明白。”
玉长心撇撇嘴,这个道理母亲自小就讲给她听,她也不是不明白,但一个人怎么可以管住自己的天性和渴望呢?她知道有千千万万人羡慕她天生的好命,羡慕可以生在这样至尊至贵的家庭,但对于她来说,这一切与生俱来的东西都因为这样的理所当然而变得全无魅力。人就是这样的,无止境的匮乏与渴望,拥有的不稀罕,不属于自己的却又苦苦而求。她是聪慧,可以小小年纪就看透这样的人生困局。但是看透却并不意味着解困。反而眼睁睁的看着那一点执念日益壮大,被时间和想象灌溉的生机勃勃,蔓生心墙。
玉明鹤叹口气,轻轻拂过女儿的额发,“母亲明白你的感受,但是,宁可将你保护在这层层壁垒之中,我也不愿意冒哪怕一丝可能失去你的风险。不论是作为一个母亲还是一个君主,我都不能承受这样的失去,你明白么?”
玉长心点点头,“心儿一直都懂,您就放心吧。”
母女两刚说到这里就有人来传话说已经到了。
玉长心趴在窗沿上左顾右盼,她也是第一次来到历山。整个仪仗正缓缓步入一处隐于山色葱茏之处的宫殿中,待下了车正好是在中殿,一转头就看到一处绝壁,悬了一挂寒瀑下来,水声滔天,下注到底下的巨池之中,溅起白珠似玉的水花。春日尚早,本就冷峭,这时水风清凉,她还未张口,旁边已经有人将披衣递上,顺着那双白净纤细的手,她看到的是一个眉目秀丽的女子,看穿衣打扮已是已婚的女子。那女子见她转头,先款款行了个礼,然后道:“奴婢朱瑾,见过殿下。”
玉长心几番打量都觉得这女子气质谈吐并非寻常官婢,但也不多言语,只道:“这历山行宫我也是第一次来,母后舟车劳顿已经歇息去了,你便带我四处逛逛吧。”玉长心不喜太多随从,便让左右退下。只着朱瑾一人陪伴。
朱瑾领命,便带着玉长心从中殿过了飞瀑下的长桥,一路行去,长松修竹,浓翠蔽日,景色确实怡人,而这朱瑾显然也是一个妙人,解释导览都是极其到位,不乏妙语。而更为不同的是,长心觉得她虽身为官婢,行谈举止却不卑不亢,从容大方,且自带一股亲切柔和的气息,像是一个温和的长姐,让人不自觉的与她亲近。
不知不觉日头西移,那边已经差人来传晚膳了。两人也不急,慢慢沿原路回去。相处不过半日,这二人已是相当亲厚了,长心与她交谈中才渐渐知道,她本是江南大户家的小姐,后来因家中变故,辗转流落到京城嫁了人,生了个不足月的孩子,夫君命薄,早早抛下她们母子而去。为求生计,她便将儿子托付他人看养,自己进了宫。也因着早前大户家的修养,慢慢在宫中得以重用。这次陛下来历山修养,她便被提前委派过来帮行宫执事打理事项。长心听到这里心中疑惑自然解开,她也不过十五年纪的女孩子,少年老成尽在举止,心中还是纯善易感的孩子,昏暗的天色里竟悄悄湿了眼眶。
朱瑾挑了宫灯行在前面,两人一前一后。说着各自的一些琐事。长心讲自己的烦恼。她人生第一次有一个除了母后以外可以与她如此亲近之人,只不过,有些事,与母后是不能讲的。多年以来的烦恼郁结似乎终于找到一片可以倾泻之处,滔滔不绝。而朱瑾又是如此耐心的人,她认真的听着,并不如其他那些人一样认为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无病呻吟。她竟然完全的理解她。这让长心不觉更加的喜欢她了。
待到了后殿,晚膳已然开始,长心拖着朱瑾一起入席。这本是不合礼数的,但玉明鹤答应了,其他人自然是不敢说什么的。后来长心又央求母亲让朱瑾做自己的贴身女伴,玉明鹤也都一一答应。
历山距离都城大概四日的车程,风景却是别样的好,又因为做了皇家的别院,自然更是鲜有人迹。没过几日,长心就觉得无聊了。晚上中庭的水声又大,听的人极其烦躁,辗转了半天,还是披了衣服起来,却看见朱瑾正倚在窗边默默出神,手中还握着一块莹白的玉佩。长心想了想,还是悄悄转身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有脚步声,转头一看,正是朱瑾。她笑道:“你这个样子可是睡不着?”长心笑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朱瑾挑了灯笼,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罢便往虹桥那边走去。长心好奇径直跟了过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竟到了一处山涧的上方,回头才发现宫殿早已不见,而她和朱瑾正站在一处峭壁之上,她听到山涧里溪流哗哗作响的声音。朱瑾吹灭了灯笼,周围顿时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朱瑾,我们这是在哪里?”
朱瑾没有回答。
她便也不做声,只是静静等着,突然一阵风起,本来幽暗的天空突然云涌,再一阵,乌云彻底散去,一天清辉流泻人间,长心这才看到,山崖之下,大河悠远,月华流照,天地生辉。
“好美。”长心叹道,再一转头,却发现朱瑾的脸上也闪烁着和那河水一样细碎的光辉。她,这是怎么了?
长心是个擅藏心事的人,她自己就不喜与人倾诉,所以对于别人的心事,她也不爱去打探,心里虽然关心朱瑾,但也觉得如若别人不说还是不问的好。便也装作没有看到,反而从袖口拿出一只尺八,轻轻吹奏起来。
一曲碧海潮生曲合了这天光月色,竟无限宽广动人起来。
一曲终了,长心心下舒怀,才要转身却感觉到一阵推力,突猛而来,猝不及防。整个人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从悬崖上落下。月光清明,坠落的玉长心看到朱瑾依旧闪着碎光的脸和那张脸上痛苦与疯狂交织的表情。
无视坠落的身体和呼啸的风声,第一次遭遇人生背叛的玉长心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
为什么!
内心不甘的尖叫最终休止于落入水中的那一瞬间,巨大的拍力,蜂拥而来的河水,像是死亡一个急急的拥抱,粗暴而又不耐烦,瞬间让她陷入无止境的黑暗。
她在黑暗中行走,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与愤怒。她想走出这片混沌,可是没有办法,又觉得心中一把熊熊烈火,愤恨不已,却又不知自己在愤恨什么。背叛,是背叛,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对,是背叛!可是这个背叛像一处没有地方着力的黑羽,就幽幽沉沉的飘浮在这一片混沌不堪里,找不到落下的地方,也寻不到发出的根源。她觉得自己快要憋死快要窒息了!
她在这一处无垠之中不知如何自处了。
最终放弃了挣扎,呆呆站在那里,好像自己也在变成一片混沌混入其中。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曲声,好像远在天际,隐隐约约,如泣如诉。她不觉被这乐声吸引过去,循着那声音的来路慢慢走去。那音乐像是一个向导,忽近忽远,但总在她可以顾及的周边,指引着她继续走。她觉得很累,但是心里有种强烈的愿望要追随这声音而去。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曲声消寂,她停了下来,一片迷茫,不知何去何从。然后,那愤怒之火又回来了,再一次的感觉到背叛,而这一回,这个愤怒似乎有了着力点,黑羽变成利箭,纷纷欲觅那乐声之处。果然,乐声再起,她似乎有了无限的力量,开始奔跑起来,朝着那声音传来之处跑,不要命的跑,近了近了,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她要突破极限了,不能再快了,她开始尖叫起来,双手抓住面前的黑暗,她要撕裂它!意念如此之强!最终一道强光破出,她做到了!
醒来是在夜间,那样冗长一段生死挣扎,醒时却是一个平静良夜,睁眼看到朦朦胧胧的一豆灯光,床榻边隐约坐着一人,见她醒了,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手掌宽大温和,让她心安。
“嗯,看来是无碍了。”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全身上下灌了铅水一般的沉重。最终又昏昏睡去。
次日。
长心睁开眼时被窗外天光晃到眼睛,半天才适应好。慢慢坐起,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处民宅之中。只一间房,置了她睡的这张床榻还有中间的一张圆桌外再无其他,桌上摆了许多瓶瓶罐罐,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窗外鸟儿叫的烦乱,她呆坐了许久,觉着身上还好,便试着起身下床。
脚下略有虚浮,走了几步才慢慢觉着有了力气。待她打开房门时被眼前所见震惊,这扇门外竟是无边无际的林海,这也罢了,但是这树木无一不是梨树,绽放着璀璨耀眼的白,阳光下让人晃晕了眼,美到窒息。
风吹乱发,林涛阵阵,隐约间听到哪里传来的铮铮之音。也不知怎的,恍惚中脚步就寻了过去。一条芳草小径,蜿蜒入幽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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