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川谷直起身子,又去看场上这六个人。场上形势没有发生变化。他觉得有些奇怪,稷下宣讲向来听闻隆重之极,怎的今日有如此多的怪事?
嬴扶风气定神闲,拂去袖上的灰尘。他的长袍早就破旧不堪了,却是拂得煞有介事,仿佛是贵重之极的宝衣。余下五人不动。
相持良久。抱琴老者缓缓道:“嬴君雅操,鄙人且奏一曲,以娱众意,如何?”
嬴扶风拱手作揖至地,恐恐然:“老师安敢如是?弟子谨尊师命。”
老者惨然一笑,“你也不必叫我做师傅,前尘往事,提他做甚?”遂不再言语,席地做了,将七弦琴横放在股上。伸出干枯的手指,将琴调好,五指平伸,都搭在了琴弦上。
广场上再没有一个言语,老者双目似闭非闭,将朦胧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太阳下。
咚!
卢川谷闭上了眼睛。
如同月夜下,石上清泉,一颗露珠滴到涧底的声音。
水掉到了涧底,降落到水面的瞬间,映出了月亮的华彩。然后慢慢的沉下去,水面开始荡漾出一圈圈带着月色的波纹,向远处飘散。波纹荡漾开去,一直飘啊飘,经过锦缎一样的水面和开满鲜花的两岸。水面蓦然间变大了,水面上的波纹变得稀疏了,有一阵,无一阵,往远处,水与天相接的地方流去。静静的。
恍惚间!天变亮,卢川谷突然觉得太阳在眼前跳舞,突破了生与死的界限,他围着太阳旋转,将鲜血与欢笑做了自己的披风。不停地跳与唱,仿佛直到世界的尽头。卢川谷睁开了眼睛,他经受不住如此激烈的琴音。只有望洋兴叹的感情。
老者正弹到动情之处,凝眉闭目,全用轮指,间不容发,双手化作了一团幻影,在琴上流动,突然,在最高亢的音节上,曲子戛然而止了。老者双手放在琴弦上,抬起头,看着嬴扶风。广场上千人听得如醉如痴。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都闭了眼睛。
只有嬴扶风!怔怔得站在那里,脸上淌下两行清泪。
老者知道,嬴扶风听到的,是他的少年。
过了良久,老者叹道:“前尘往事,又何必如此执着?”
嬴扶风怔怔,一阵思量,脸现苦笑,道:“老师阳春白雪高义,弟子委实不明白。”
老者铁青了脸色,仰天长叹:“既如此,我再弹一曲,你好自为之罢。”随即双目微闭,高唱道:“南风归来兮,可解吾民之忧矣。”言罢沉吟,过了许久,左手翻作符咒状,右手顺着琴弦滑下,琴弦已经断了一根。犹自发出铮铮之声。
“老师!号钟古琴……”
“这号钟断了一弦,黄钟大吕遂成绝响。”
老者木然,侧首闭目,深吸一口气,双手抚琴,没想到琴声反而较从前更清越激扬,老者面露微笑,破空之声大响,一道剑气径直朝嬴扶风射去。
嬴扶风没有出手,这股剑气贴着嬴扶风的左颊飞过,割下了鬓角的一缕头发。
那缕头发飘飘落下的时候,琴音依旧清扬,嬴扶风站直了身子,眼神内敛,伸出右手,捏成剑诀,第二道剑气又激射而至,当胸射来。嬴扶风指尖金光隐隐流动,随手一指,那股剑气便被接了下来。发出嗤的声响。
卢川谷远远地站在这边,只能看见两人的动作和曼妙的琴音。音乐时而高亢,时而婉转,但总离不开清扬的意蕴。老者面露微笑。信手挥洒,每一指却都有挟带风雷之势,犹若千钧。
这边嬴扶风更是如一只飘飞燕子,随着音乐起转腾挪,或而凌空,或而伏地,老者弹来的剑气都被他一一化去了,仅能看见嬴扶风指尖金光闪烁而已。唯一令人惊叹的是,嬴扶风双目始终低垂,似寐非寐,竟没有去看老者弹来的剑气去往何处。只是手舞之,足蹈之,仿佛信手之间,就被躲过了。让这样一个中年汉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起舞,竟然不逊于少女。
广场上诸人都听着琴音,又一次陷入痴迷。
琴音渐渐转入低沉,仿佛梦中燕子的呢喃,弹到一处,老者抬头微笑,这时候闭目舞蹈的嬴扶风也睁开眼,眼睛朝着老者,会心一笑。
音乐骤停。
众人觉得心里一空,正在不知所措见,高亢的琴音忽而响起,声若洪钟,又如号角长鸣,仿佛山洪爆发,以席卷一切之势袭来,老者十指平平弹出,数道剑气冲嬴扶风射去。与此同时,嬴扶风忽的睁大了双眼,也是十指齐弹,对着老者的剑气射去。
卢川谷能听到噗噗的沉闷响声。是剑气在空中碰在了一起。
一道血柱从老者左肩激射而出,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弧线。老者望着嬴扶风勉强笑了一下,仰面跌倒下去。
嬴扶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十道剑气破空而过,又穿过了曾经老师的左肩,一阵茫然,抢上前去,将尚未完全倒下的老者抱在怀里。
“这点小伤,我还死不了。”
“老师……”
血依旧汨汨流出,嬴扶风用手将伤口堵住。两行眼泪流了出来。“老师……老师为什么只用了九根手指?”老者眼神里有些异样。他低笑道:“不管别人怎样看,你,你终究是我最得意的徒儿,这是你应该得的,你可以拿去……”
“老师……”
“傻徒儿,我已经为你尽了所有的能力。只是,你还不明白……”言罢,侧身在嬴扶风怀里昏睡过去。嬴扶风双手抱住老者的身体,长久的跪在那里,仿佛是害怕惊动了老者的睡意。
人丛中抢出几个人,围在老者身边,跪下来,泪流满面。中年有个年龄较长的跪着察看了老者伤势,从怀里取出伤药,仔细包扎,等他包扎好,两只眼睛已经充满血丝。他抬起头,狠狠道:“嬴扶风!我错看了你!”
嬴扶风默默抱着老者,不说一句话。后面有人上前,抬上来一具担架。嬴扶风将老者抱着放在担架上,安顿好伤口,将老者手臂轻轻横放在胸口,缓缓站了起来。
众弟子将老人抬到了自家凉棚里去,在远远地东南角。
“嬴扶风!”
嬴扶风已经转过身子。迈步往有风台上去,听到这句话,略一迟疑。这一步没有迈出去。
“老师对你怎样你尚不自知么……”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毅然决然返身继续往前走。
“慢!你既然伤了子秋先生!这次我派定然是再不容你了!”说话的是漆垣。他手握长剑,剑锋微微抖动,发出嗡嗡之声。
嬴扶风侧头,斜眼看着漆垣。那细长的眼里仿佛有凝结成血丝的怨气流动,漆垣与他双目对视,心中不禁一寒,嬴扶风眼神里面不知道要包含了多少幽怨。
凝神半响,忽然,嬴扶风笑了。他转过身,面对着广场上所有儒家弟子,身后是高可三丈的有风台。
他缓缓道:“十八年前,我也是站在这个地方,我说要登上有风台,为至圣孔子宣讲大道至于天下。便是方才的杨思先生万般阻挠。”嬴扶风冷眼用手指着方才杨思退出场的方向,接着说:“这位杨思先生取出太庙里用来卜筮的玄龟甲壳,说,‘卜筮兆曰将有鬼方长人临我朝堂,乱我天下,一至楚,一之鲁,一之齐。’”
听到这里,卢川谷抬头看嬴扶风那蓬发黄的长髯,嬴扶风右手捋自己微黄胡须,双目轮转,叹道:“不错,我确是鬼方人!当时稷下学宫只有我一个鬼方人,不论儒道墨法,大家总瞧我不起,处处挤兑。那时学宫为各派学生安排房舍,掌宫偏偏将我安排住在马厩之中,大家说,我在鬼方,终日与骡马为伍,住在马厩里,不至于思家心切,好让我安心求学问道!我只好在马厩里住了,与我相交的,仅有几人。”
说到这里,嬴扶风转身看着卢川谷方向。卢川谷知道,这说的是他的师父。“子秋老师更是对我恩重如山。有年冬天,我住在马厩里冻得受不住,思念起尚在北狄族人,不住泪下,那天晚上,月亮出奇的好,银光找的大地越发的冰冷。我坐在寒风里吹笳,我还记得吹的是北地牧歌。吹了半响,我的手冻得再也握不住,仿佛泪水也凝在脸上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是北地人士吧?’说这话的便是子秋老师,老师问我哪里人,在这里住了几年。我一一作答,老师说:‘以后你便跟我学琴罢,我儒家广而精深,从琴中养气,也可得大道。’我欣喜若狂,自此日日跟着老师学琴。
两年之后,到了学宫讲道之时,我已经得道小成,老师叫我代我部宣讲儒家经义。记得那天,我穿了一件皮裘,轮到我时候,老师在下面看着我,我刚要走上台,杨思捧着龟甲走到了我面前,将我拦住了。他将天官卜辞一条条念给我听,学宫里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我再也在齐国住不下啦,一气之下,打伤了数名师兄弟,离开齐国。
讲到这里,嬴扶风舒了一口气,众人听得怔怔。嬴扶风忽的又道:“现而今,我又回来了。”言罢负手,道:“仆非自负,现如今,我上至周天,下到黄泉,稷下学宫再无一人是我敌手!”随即道:“齐国有我,当真如虎添翼,可以王诸侯矣。”
众人一阵沉默。
雪之卷——春秋战国策
漆垣挺剑道,你现在有多大的能耐试一试便知,要登上有风台,须过了我这关。
嬴扶风默然:“弟子向来记得先生耿直,今日不免一战,多有得罪了。言罢,双手拢在袖间,垂首侍立。极为恭谨,却是两眼炯炯,不卑不亢。
漆垣闭目略一养神,长剑倏地一声,往嬴扶风肩窝刺去,此时,他与嬴扶风相隔约莫两丈有余,漆垣口中念了一段祝词,剑上白光大盛,生出一股剑气,挟着风势指向肩窝。
嬴扶风兀自不动,他双手本来是拢在袖间的,此时两个袖子却如充满了风一样股了起来,他旧袍衣袖宽大,这时充盈起来,便有梁柱般粗细。
长剑到的迅捷,待离身约莫三尺处时候,嬴扶风忽的如作揖状将双臂抬至胸前,仿佛要行大礼般。又像是要用双袖将这剑挡下来。长剑并不留情,那道白色剑气嗤的一声,穿过了嬴扶风气囊般的衣袖,又往里刺去。
又是嗤的一声,剑从衣袖中穿过又穿了出来,青白色的剑气闪出一阵光芒,下一层穿过的就是嬴扶风的肩头肌肉了。
嬴扶风依旧是那拱手作揖般的姿势,并未动得分毫。
漆垣持剑,径直刺去,脑里却一片茫然:他方才明明是要为了这掌宫不死不休,怎的忽然又在这里不动,难道他是改悔了么?想到这里,便有些迟疑不定,他对于嬴扶风向来没有什么恶感,如今却叫他来杀,心里自然是难过。
这刹那间却并不容他多想,剑又前进了寸许,已经抵到嬴扶风长袍的前襟,再前进得几分,便须见血。
恐怕是回天乏术了,这剑已来不及收势,纵使此时收力,也要重伤,倒不如直接来个痛快的,漆垣心道。随即,在手上又贯了一股气,剑上青白之芒更胜,要径直来个对穿。
嬴扶风依旧是方才的姿势。
漆垣闭了眼睛全凭手去感觉刺穿肌肉的感觉。他仿佛触摸到了马上要从剑刃上传来的刺破肌肉的轻微阻力。
可是他没有。
长剑稳稳的停在漆垣手中,在将要刺破嬴扶风肌肤的一刹那停住了,再未进得分毫。过了良久,漆垣才睁开眼睛。看他面前这个曾经的弟子。
嬴扶风依旧是方才的姿势,双臂如作揖状和手在胸前,两个手掌全被宽大的衣袖包裹,看不出手在哪里。
忽然间,仿佛是在黑夜里看得到的火光,漆垣一下子明白过来。方才嬴扶风这作揖状究竟是什么道理,嬴扶风将气凝结到袖里,两臂合十时候,两只袖子恰好成了个封口的布袋,将他手藏了起来,漆垣自然看不到嬴扶风的手在哪里,而方才这一剑,刺破袖子,便恰好从嬴扶风两掌之间穿过,袖中气息自然产生了极大的阻力,等到这剑气破袖而出,将要力竭之时,他已经将长剑稳稳夹在掌心。再也前进不得了。
漆垣两眼木然盯着眼前这个脸上生满微黄卷须的鬼方儒士,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紧握的剑柄也松开了。长剑依然稳稳不动,夹在嬴扶风手中,但在周围观者来看,倒好似是漆垣将剑插在了嬴扶风肩头。
嬴扶风依旧是那不卑不亢的眼睛,将剑倒转,徐步往前,躬身将剑举过头顶,朗声道:“多谢漆垣先生不杀之恩,先生既然愿意我做掌宫,弟子敢不从命!”
嬴扶风说的这番话直叫旁观的众家门人听得大惑不解。卢川谷更是不明所以,只觉得漆垣先生方才占尽了气势,眼看一剑便要将嬴扶风刺倒,却为何在一刹那停下?卢川谷待要向师傅请教,却看见他师父铁青了脸,自然不敢打扰。只是奇怪方才嬴扶风与子秋先生斗气时候武功卓绝,为何与漆垣先生一比就甘拜下风,莫非漆垣先生武功更在子秋先生之上。
漆垣先生一脸苦笑,望着面前躬身将剑举过头顶的鬼方人,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是在犹豫。
这时远远地有人跑来,边跑边呼号:“嬴扶风,万万不可伤了众师尊!师傅说你若忤逆了众师尊,便再也不原谅你!”,卢川谷认得是子秋先生的弟子,看来子秋先生已经醒了。
嬴扶风转过脸来,面露喜色,随即恭谨道:“弟子谨尊师命。”
随即转身,又复如前姿势,双腿齐跪,手中长剑高举过顶。
漆垣漆垣捋须不语,良久才道:“这可是子秋师兄的意思么?天道无常,祸福谁知?也罢,也罢。”随即面露微笑,从嬴扶风手中接过那柄长剑,仔细端详,道:吴越之剑果然出名,只是辜负了先生一片好意。古时有许逊者,得道于豫章山,江中有蛟为患,许逊没水而投剑而斩之,后不知所在,项渔人网得一石匣,鸣击之声数十里,兵家始祖孙子得此石匣,破之得剑一双,视其铭,其一曰“万仞”,遂赠与儒家以示好意,愿儒家得天下利器,自此止断干戈,以至天下太平。今日之势,万仞剑再无用处矣。
随即将两手一握剑柄,一捏剑尖,两手用力,剑被完成极大的弧度,铛的一声清响,剑从中间被折断了,断剑兀自轰鸣不止,从断口处冒出一丝的青烟,过了一会,便消散了。
众人惊叹,儒家弟子都是吃惊不已,想不到一日之内儒家两宝器毁于一旦。
漆垣将剑扔在地下:“你果然有如此本事,天道轮回,我不知将何如,你好自为之罢。”随即转首,向剩下几位教长轻声道:“咱们不必打了,他也算我儒家弟子,我等自然阻拦不得,且看他如何处置这茫茫众生罢。”
诸位教长是明白的,他们各自默默,不再言语。
嬴扶风向各位教长一一躬身行礼,昂首向有风台顶上走去,台下数千人怔怔看着他缓步往上走,谁也料不到为了谁第一个登上有风台竟然起了这样打的干戈,儒家这样的变故更是出其不意。广场上众人谁也想不到。
这时嬴扶风已经登上台,清风刮得他的粗布长袍猎猎作响。太阳依旧从头顶上照射下来,晃得有些睁不开眼。嬴扶风看着台下,是数千各色衣服的求道者。他略一定神,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吾道西来。臣闻曰:“有始有卒者,其唯圣人虖!”今大王幸加惠,留听于承学之臣,复下明册,以切其意,而究尽圣德,非愚臣之所能具也,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臣闻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无所殊,建日月风雨以和之,经阴阳寒暑以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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