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起来，好陌这番话也算不得什么秘辛，后稷杀母的事诸国都知道，只不过出于同一阵线，大家心照不宣，从不提起罢了，只不过在细节部分大都含糊不清，好陌知道的比旁人要详细不少。崇明这等生在山窝子里的野小子却是第一次听到，感觉脖子后头冒凉风。
崇明叹道：“早就听说后稷大名，却不知道是这般狠辣的一个人。”
好陌道：“他杀母是一件，只不过诸国都不提起，再远些知道的就不多了。另一件事，却是天下知名，当年舜帝能成为九州共主，还多赖此事之力。”
不待崇明询问，好陌道：“昔日尧帝死，其子丹朱与舜帝争位，关键时刻，便是后稷逼的丹朱出逃。【1】”
这下崇明是真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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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崾国升起了阵阵炊烟。近二十个陶锅被支了起来，里面是翻滚的沸水，这是按照崇明的要求，给受伤的族人清洗伤口的。崾国经过耳川这么一通折腾，族人去了四分之一，另有一半的人受了伤，国中女巫被杀了一多半，这些历史上最早的知识分子，脑子里装着最原始的天文，科技，艺术和医药知识，平日里崇明总觉得这些老女人碍事，今日才感到她们的珍贵。
不过说话的女巫少了，也有意外的好处，就是质疑崇明的声音也少了，现在他就是崾国的天，说一不二，于是，在他的要求下，给伤者清洗伤口的清水必须事先煮沸，不用问为什么，就照我说的办！
二十口陶锅因此被支了起来，加水的加水，添柴的添柴，倒也井井有条，虽不太理解崇明命令的涵义，但夜色将至，国中还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很容易引来野兽，燃起篝火便能挡住那些凶残的猎食者。而且天渐渐冷了，众人聚在火焰旁也有助于取暖，今天这事可真让他们寒了胆，不少人到现在还哆嗦着呢。
如今正是崾国人最虚弱的时候，不趁这个机会将权威树立起来，以后就难了。
出乎崇明的预料，北池和那几十个大次国勇士并没有留在崾国过夜，将几个受伤的族人交给崇明照料，其他人吃了些东西，养了养力气，便风风火火的又上路了，那势头当真是一往无前。崇明看着北池的背影，总算明白为何踞冲会这般重用他，这人便是有再大的缺点，却又两个好处，第一不用说，是少有的猛士，第二就是忠心，但凡踞冲交代的事，北池都无比上心，丝毫不敢怠慢，踞冲说杀了靡战耳川便与呈丕会合，他便一点不耽搁的北上南山国，生怕这一耽搁，生出什么意外，这又让崇明看到了他的第三个优点：深藏在自负之下的谨慎。
再加上他是当年与踞冲一同筚路褴褛创建大次国的老兄弟，踞冲不重用他那才怪了。
事情就是这么奇妙，北池这么一走，崇明还对他越看越顺眼了，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距离产生美？
临墙颠颠凑了上来，鼻子上还沾了不少灰，这是他刚才生火时蹭上的，这家伙从小干活就笨手笨脚，总比不上别人麻利，不过脑瓜子倒是挺好用，有一股子机灵劲，要不是也不会那么干脆的向靡战弃械投降了。
倒是会挺会审时度势。
崇明看着这个一同长大的玩伴，不知怎的就冒出了“狗腿子”这个词汇，瞅瞅对方的模样，尤其是鼻尖那一点点黑，还别说，真像那么回事。
“都安排好了，月角他们在那边盯着呢，刚才还有人想往锅里放米，拉出来一同狠揍！”
这语气，这德性，整个一狗腿子。
崇明将他鼻子上那点灰擦去：“做的不错。”
临墙笑的极其灿烂，不知怎的，他现在对崇明总不能像以前那么自然，不由自主的就想去奉承他，两人的关系慢慢开始变质，崇明似乎对这种变化毫不在意，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临墙也以极快的速度适应。
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临墙有时候不由会回想，大概能追溯到秋收之后崾山各族一同祭祖的那一天。那天崇明被迫离开崾山，半路又折了回来，击败郅筌，抢回物产，一转手便将物产全给了自己。自己稀里糊涂的被推到了第一线，壮着胆子跟婹桦交锋。没错，就是从那一天起，两人的关系开始变化。
从那天起，崇明做事总是拉上临墙（当然之前也是这样），还给临墙分配各种任务，做好了就给奖励，做错了就要受罚，时间一长，临墙对崇明的态度越发在意，当然，临墙的本事也在不断增长，分割食物，他是主宰，崇明还承诺将来成就一番事业之后，要用他当宰相呢。
没用的临墙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渐渐得到了其他人的肯定，他很享受这种变化，同时对崇明更加依赖，以前的依赖只是感情上的，现在又多了一层，临墙说不出那一层是什么，反正离了崇明他这一生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这种依赖让临墙既欣喜又惶恐，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崾国，将来要真让崇明得了天下，让自己做宰相，到时自己的本事要是不够可咋办？那时自己会不会像废掉的工具一样被丢弃？
每当想到这一点，临墙便忧心忡忡，还有些想哭，可有不能哭，因为崇明讨厌哭鼻子的男人。不仅不能哭，见了崇明，还要使劲的笑，要让崇明知道，自己的能力很强，这些事情都是小意思。我办事，你放心！
临墙感觉自己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不情不愿却又拼尽全力的往前冲。
北池走了，好陌留了下来。此次他随同来到崾国，便是要给自己寻一位新的靠山，目前看来，崇明是最好的目标。
“北池没跟你说吧？踞冲就要死了。”
好陌的话让崇明瞳孔骤缩：“你怎么知道？”说完这话他就想打自己两嘴巴，现在的一国之主又不是后世的皇帝，轻易不会见人，啥事都藏的严严实实。诸国以武立国，国主必是能压得住场子的勇士，这就要求他们经常露面，三天两头的带领族人围猎，角力，切磋武技，姒清说过，当年踞冲重伤逃亡，落下了病根，现在想来，当时病情加重，当然不会瞒过国人的眼睛。
崇明以为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好陌却以为他问的妙：“他能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这话让崇明很稀奇，好陌叹道：“踞冲当真是天神一般的人物，生命之火已经燃到尽头，内里都已经空了，外面却还是没事一般。除了极少的亲信之人，别人还以为他还是那个能与天神角力的无敌英雄呢。”
“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好陌一笑，眨了眨那对酷似鱼眼的双目：“以农技存身，既然对天文星象所知寥寥，于山林万物之变化便要精熟，何时水流解冻，何时草色回青，何时鼠兔换毛，何时果熟叶落，这些都要细细观察，如此才能不误了农时。时间久了，观察万事就成了习惯，但凡有一点变化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也是与踞冲相处了七年有余的老兄弟，他便是将面子撑得再足，终究让我看穿。”
这还是个明察秋毫，眼明心亮的大侦探呢。崇明越发觉得自己碰上了人才，对他的话也信了八分。北池离开之前，崇明曾试探问道：“此次与南山国共击大时国，踞冲是不是亲自出马？”
北池回道：“踞冲有事，不能动身，有我跟呈丕就行了！”
别说这个时代，便是一千多年后的周代，国有战事，国君还会上战场冲锋陷阵，不避箭矢。战士们在前方拼命，国主却安坐后方，这种事说出去必然让人嗤笑。北池却说什么“踞冲有事，不能动身”，只能是因为踞冲已经病重，为了压服各方，还在强撑，只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自己唯一的亲人就要死了，崇明却没多少悲伤的感觉，小时候的记忆已经远去，当年那个疼爱自己，被迫哭着与自己分离的二哥，也随着那份回忆，消散在莽莽山川之中。
深吸一口气，崇明问道：“你可知道这些年踞冲为何不来寻我？”
好陌道：“以前世人都不知道终南深处还有你这么个人存在，一个多月前消息传出去后，大家都说，这是因为踞冲一心将大次国传给儿子，怕你这个三弟太能干，抢了他儿子的基业。”
崇明道：“姒清也这么说过。”
好陌摇头：“但我不信这种说法。其中原因，只有踞冲自己知道。”
崇明又问：“那他这次为何又来寻我？”
好陌道：“自然是得了姒清传信，怕靡战加害于你，顺便带你出山。不过这只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踞冲时日无多，儿子又太小，大次国的基业，只能交到你手上。”
注：【1】：《古本竹书纪年•五帝》：“后稷放帝朱于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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