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风怔怔片刻,听他对师娘不闻不问,言语冷淡,胸口一时又是五味杂陈,灰心无比,颤声说道:“可是师娘伤势严重,弟子怕耽搁久了,师娘熬不住。”一句话未说完,眼圈已红了,哽咽良久,才强定心神,说道:“徒儿不肖,重伤了师娘,就是将我千刀万剐也不足为惜……师娘若有所闪失,弟子必当以死谢罪……”
他没有责怪怨恨师傅拿叶蓉当诱饵,却愧疚自己重伤了师娘,恨不能一死。
叶孤鸿长叹一声,沉声不语,将头扭向夜色之中,不知作何感想。
玉生烟立在萧风身后,心中清楚,他们三人之事,还需三人自己解决,自己不便插手,遂说道:“萧风哥哥,你留在此处,我送叶夫人医治去,你放心,我必当万分当心,不叫你师娘有所闪失。”
萧风凝注玉生烟,满面感激,欲言又止,良久才重重说道:“小玉儿,多谢你!”
玉生烟微微一点头,接过叶蓉,亦不拖泥带水,当即掠下屋檐,径自去了。
玉虚子、璇玑子识趣,亦自去了。
屋檐之上,就只剩三人,萧玉楼 ,叶孤鸿,萧风。
三人面对着面,各自沉默,各自酝酿,一言不发。
冷风卷着落叶飘过,在夜空中起起浮浮,天地寂寥,荒颓无声。
南岩宫下,众人敛声屏气,注目屋檐,大气不敢出一声。
叶孤鸿率先开口,轻咳一声,说道:“风儿,我问你,你这一身武功,可是跟他学的?”
萧风失魂落魄,仍旧心系叶蓉,答道:“是!”
叶孤鸿又问:“你可知道,你所学的这门武功,是谁所创?”
萧风一字一句,如实回答:“弟子知道,这套《百禽戏》乃是师叔祖所创,是武当绝学。弟子侥幸,得师叔传授。”
叶孤鸿心中波澜又起,这才知道,原来这套武功叫做《百禽戏》。
萧玉楼冷眼旁观,哼笑一声,道:“叶孤鸿,你不必再套风儿的话,我告诉你,风儿所学的这套武功,正是师傅临终时传授与我的,叫做《百禽戏》。”
叶孤鸿双目似刀,不悦之色跃然脸上,眼中一缕寒光陡然射向萧玉楼,道:“师兄,你盗取师傅秘籍,已属大逆不道,如今私自将《百禽戏》传与旁人,更是对师傅老人家不敬。你若开悟,还顾念师傅养育栽培的恩情,就该交出《百禽戏》,莫要用谎话挑拨我与风儿。”
萧玉楼道:“师兄,你处心积虑近二十年,无非就是为了秘籍,你我兄弟情义,早已消磨尽了。一本《百禽戏》,于我而言,不过只是一堆废纸,你若想要,随时都可以拿去。”
叶孤鸿心头一跳,道:“那你为何迟迟不肯交还与我?”
萧玉楼道:“我虽愿意,可师傅却说过,这本秘籍传给谁人都不论,却唯独不能传给你。”这句话说得虽从容,却从头到尾透着一股毅然决然,斩钉截铁。
叶孤鸿怒气涌上心头,如遭戏耍,道:“师兄,你……你还是奸猾如斯!”
萧风见二人面色愠怒,剑拔弩张,忙对叶孤鸿解释道:“师傅,萧师叔在武当山数月有余,行事坦荡,白日歇息,夜间教导徒儿武功,几乎从未下过飞升崖。师傅与师叔多年不见,想来其中定然有误会……”
叶孤鸿喝断他的话,道:“你叫他师叔?武当派早就将他逐出师门了,再无他一席之地,亦不会与这等卑劣坯子有所关联。你若认他这个师叔,就休要再认我这个师傅。”
萧风垂下头,道:“徒儿不知道前代恩怨,更不知道孰是孰非,只晓得,萧师叔光明磊落,并无半分奸邪之心。”
听得“光明磊落”四字,铿铿锵锵,掷地有声,叶孤鸿只觉莫名一腔怒火涌上头顶,一颗心像是被毒蝎子包裹住了,眉须颤动,面白耳赤,喝道:“你……大逆不道……欺瞒武当派上下,勾结奸人,到了如今还鬼迷心窍,死不悔改,我先处置了你。”一言未了,左掌探出,猛然往萧风天灵盖拍去。
这一掌还未触及萧风,萧风脚下瓦片就已尽数掀翻破碎了,一层接一层,如湖心波浪,崩塌开来。
萧风一动不动,心中本就疚责,只求一死,这才心安,以了自身罪过。
萧玉楼护子心切,眼见叶孤鸿辣手无情,怒火中烧,立时挥出长剑,横扫而过,直削叶孤鸿左腕。
萧风见萧玉楼刀锋直逼叶孤鸿左臂,大惊失色,心中始终念着:师傅此时已废了右臂,若要再废了左臂,那便形同废人了。来不及思索,霍地一声,挑起脚边钢剑,本能护着师傅,斜挑萧玉楼剑身,双剑相交,抵持不下。
叶孤鸿虽见萧玉楼长剑来势汹汹直切自己手腕,左掌却丝毫没有收回之意,暴喝一声,反倒更加猛烈往萧风天灵盖拍去,已毫不顾念师徒之情。
眼见叶孤鸿一掌便要落在萧风头顶,惊骇之际,萧玉楼眉心一皱,鼓荡真气,锵地一声,猛然将萧风手中钢剑震断,硬生生冲破桎梏,横削叶孤鸿手掌,阻止他伤萧风。
萧风见萧玉楼手中长剑几乎已触着师叔左腕皮肉,只觉惊心动魄,心心念念唯恐叶孤鸿受伤,千钧一发之际,手中断剑往前一送,登时刺向萧玉楼胸口。这一剑,本只欲逼迫萧玉楼撤手,无丝毫劲力,并无伤他之意。
电光火石一瞬间,叶孤鸿神情忽变,眼睛微眯,脸上瞬时露出一丝奇异微笑,倏尔将左掌从萧风头顶撤出,手腕一转,猛然将这一掌拍向萧风手中断剑,助长剑势,送它刺入萧玉楼心脏。
萧风骇然,头脑之中霎时一片空白,身上冷汗直冒,大喝一声,拼了命的撤剑,偏转方向。情急之中,握剑的手却发抖了,他知道,这一剑,是撤不回了。
叶孤鸿眼中放出异彩,见萧风有欲收剑之势,自己如何肯罢休,忽而伸出右手,一只血淋淋却完好无损的右手,陡然间死死扣住萧风手腕,猛然一推,将那一剑送入萧玉楼胸腔。
萧玉楼睁大双眼,瞳孔闪烁一下,眼皮一垂,瞬时黯淡无光,一口鲜血喷薄而出,直喷到叶孤鸿脸上,喷到萧风一身衣衫上。叶孤鸿双目赤红,双颊的肌肉由于兴奋而颤动,双手交叉,往左右一扯,撕拉一声,瞬间将两段衣袖扯下,露出一双遒劲完好的手臂,狂喜不禁。
变故陡生,萧风始料未及,急欲拔剑,谁知叶孤鸿右手一用力,又猛然握紧自己手腕,狠狠往前一推,嗤地一声,登时贯穿了萧玉楼心房,断剑直从他后背穿出。
萧风几乎失去理智,“啊”地狂叫一声,拼命挣脱叶孤鸿手掌,去护住萧玉楼。
叶孤鸿早已顾不上萧风,右臂一挥,击在萧风脊椎之上。脚下不停,直逼近萧玉楼,一掌之后,又是一掌,双手连出,狠辣残忍,一共打了十七掌,皆是结结实实打在萧玉楼心口之上,蓬蓬作响。
萧风几近疯狂,脊柱上一阵钻心疼痛酸麻,跪倒在地,也不顾什么尊师重道,强撑着爬起身子,一掌推开叶孤鸿,愤然叫道:“师傅,你好狠的心。”
叶孤鸿脸上沾着斑斑点点的鲜血,丝毫不理会萧风,长吐一口气,似是吐尽了这二十年来的阴霾与不快,仰面哈哈大笑起来。
萧风看着,看着,只觉手脚一片冰凉,一直凉到心底,整个人都已麻木。眼前这面目可怖的人,还是自己师父吗?
叶孤鸿的手臂,那只完好无损的、血迹斑斑的、伪装成经脉尽断的手臂,在萧风心头扩散,蔓延,如同毒蛇一样,缠绕包裹了他一整颗心,形成一个可怖阴影,让他快要窒息。
萧玉楼胸前鲜血濡染,生受了叶孤鸿十七掌,早已血肉模糊,凹陷进去,他苦笑一声,身子直绷绷往后倒去,像是纸风筝瞬时断了线,像是流星陨落,直直坠下南岩宫。
萧风头发凌乱,四肢颤栗,泪水汗水混在一起,顺着发丝渗下滴落,浑身没有了一丝力气,眼中冒着金星,想要伸出手来抓住他,却抓不住。踉跄着上前,身子一斜,又跪倒在地,爬了几次,只是爬不起来。哭喊一声,身子用力一滚,滚到屋檐边上,跟着跳下屋檐。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如用武功,也不知道如何飞掠,只是像个残废的人一样,与萧玉楼一同摔下楼来。
万籁俱寂,死一样的静。
瓦片灰土,成片落下,砸在萧风身上,砸在萧玉楼身上,毫不留情。细细碎碎的响声,沉重的闷哼声,疚责痛哭的声音,骨头断裂的脆响,重重叠叠,交交织织,让人绝望心寒。
萧风跪着身子爬到萧玉楼身前,扶起他身子,泣不成声,道:“前辈,是我害的你……是我害的你。”一面说,右手已抵住了他背心,不顾一切替他输送内力,拼尽全力的想保他一命,道:“前辈,你支持住……”
萧玉楼神情颓然,脸上身上皆沾着灰尘血污,蒙上一层死亡的黑色,胸前的长剑已死死将他钉住。他动弹不得,只是凄凉笑道:“好孩子,我不怪你。”想要伸出一只手来安慰萧风,却只是没有力气,抬到空中又跌了下去。
萧风疚责已极,悲愤交加,恨不得萧玉楼一掌将自己打死,这才心里好受一些。可偏偏萧玉楼既不责怪自己,也不怨恨自己,反倒仍旧用温慈的眼光看自己,心头更是悔恨惭愧,一时之间,泪如雨下,情绪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头昏脑涨,浑浑噩噩,恨不能立刻去死。
萧玉楼声音嘶哑,勉力说道:“人将死,恩仇并泯,好孩子,你莫要怪你师傅,也莫要灰心,人事本来无常,都头来都是荒冢一堆,归了黄土,人都死了,还记着干什么。听我的,你若当真替我伤心,痛哭一场,蒙头睡一觉,也就是了,我就很开怀……你的路……你的路还长……”
萧风用尽全力抱着萧玉楼,唯恐他性命幽幽,突然消逝,拼命摇头,肝肺如同刀绞一样痛,哭道:“不不……”嘴中才吐出两个字,便哽咽的再也说不出话来,头重脚轻,昏花一片。
萧玉楼神色反倒安详了,亦没有痛苦,一双眼睛只是万分留恋不舍的望着萧风,道:“好孩子,我将《百禽戏》传授与你,又与你在这武当山**处数月,惺惺相惜,无话不谈,已是无憾了……只是一件……《百禽戏》……手抄……”说着说着,气息微弱,几若蚊蝇,说到最后,已是没了声音。
萧风抬眼一看,萧玉楼双目紧闭,已是去了。枯草一样的乱发已经半白,凌乱萧疏,落寞可怜,在冷风里飘摇着。
来如流水,逝如风。
人生一世,就这样走了。
萧风面无表情,两片薄薄的嘴唇干燥的泛白,一双眼睛像一潭寒冷彻骨的死水,没有一丝波澜。他小心翼翼的,将萧玉楼的头扶正,靠在自己右臂上,好让他看起来舒服一些,又腾出一只手来,缓缓的,慢慢的,拢了拢他一头乱发,细细拂去他脸面上的灰土与血迹,让他就看起来体面,好歹,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英雄,不能脏着脸走呀。
南岩宫外,鸦雀无声,一众武当弟子,只是怔怔望着他们二人,耸然动容。
南岩宫顶,死地一般,呜呜的寒风掠过,没有留下一丝打斗痕迹,仿佛瞬间荒凉了,也早已没了叶孤鸿身影。
萧风一动不动跪着,专心致志替萧玉楼整理衣貌,擦拭面容,良久,忽而抬头,长叹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望一眼夜色苍茫,无比凄然。这武当山,自己呆了近二十年的武当山,如今看来,竟好似是一个陌生无比的地方一般,冷冷冰冰,不近人情,麻木不仁。
“前辈。”一个颤抖微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玉生烟赶来了,她想不到,不到一顿饭的功夫,这南岩宫,就已翻天覆地了。
她想上前,却不敢上前,站在离萧风一丈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湿了眼眶。
老天爷似是怜悯萧风,竟也在这寒夜里飘起了绵雨,烘托这悲凉的气氛。
萧风佝偻着身子,抱起萧玉楼尸身,单膝支撑着站起来,嗓音嘶哑,道:“前辈,我将你葬到飞升崖上好不好?”他知道萧玉楼已经不可能在回答他了,心中凄苦,惨淡一笑,笑着笑着,又大哭起来,恨不能将自己心肺都哭出来。
玉生烟性子本就冷淡,于生离死别、恩怨情仇之人事波澜不惊,甚至漠然,对萧玉楼除了崇敬相惜之情,并无感情,此时他骤然离世,虽然伤怀,却并无过分伤心之感。但见萧风伤心欲绝,颓唐落魄如斯,自己一颗心才疼的要命,念及萧风与萧玉楼名为师徒,实为父子,可如今前辈走了,萧风却还来不及相认,心头只觉一阵心酸难受,眼泪收不住的往下掉。默默跟在萧风身后,一步一步走上飞升崖。
半山的小道,草木已枯,弯弯曲曲,直通飞升崖顶。往日萧风上崖,必能远远望见萧玉楼在崖畔等候了。
如今物是人非,旧路重行,恍惚之间,仿佛又看到萧玉楼立在飞升崖畔,背手负立,慈祥和蔼,音容宛在。可是低头一看,萧玉楼分明就死在自己怀中,面如死灰,双目紧闭,一缕英魂早已随了风。
萧风胸中积郁万千,仰面一啸,跪倒在地,眼泪又像一串一串的水珠,止不住的往下流。
挨到崖畔,小心翼翼将萧玉楼尸身放在一旁,自己伸出手便去挖土,也不用武功,只是机械般的、重复着挖。
玉生烟跪倒在萧风身侧,与他一起挖,两人默不作声,各自悲戚,足足挖了大半个时辰,才挖出一个如人一般高的穴坑。
萧风满身泥泞,一身衣衫血水浸染,早已湿透了。他一手撑着泥地,想要站起来,却又立马跪倒,双腿麻木的没有一丝感觉,想要抱起萧玉楼,双手却不停地发颤,抱不起他身子。玉生烟心里一阵发酸,帮着抱起萧玉楼冷冰冰的身子,安置到土坑里。
二人仍旧默然无语,一同将萧玉楼安葬,垒土,设灵牌。
飞升崖畔,顷刻之间,已添了一座新坟。
萧风对着萧玉楼的青冢,只是长跪不起,埋低着头,时哭时笑。
玉生烟立在崖畔,眺望武当群山,目光如刀似剑,冷冷冰冰,犀利敏锐,探寻着、琢磨着、搜索着、冷眼旁观着,心中平静清明的好似一潭湖水,洞悉着这武当山中的一切,仿佛看尽兴衰百态,看尽世态炎凉,看尽了丑恶与阴谋。潜藏在漆黑暗夜中的人性、贪婪、**,一一暴露,仿佛一个个赤条条的婴孩,无所遁形,凶性毕露。望着望着,玉生烟不禁发出一声冷笑,一声由心而生、寒心彻骨的冷笑,何谓名门正派?何谓侠义为怀?说穿了,都是一样勾心斗角,一样的尔虞我诈。叶孤鸿毒辣至此,妄为一派掌门,借刀杀人,赚得萧风哥哥之手,伤了叶蓉,又杀了他生生父亲,害苦了萧风哥哥,让他担一辈子弑父杀师的罪名,从此难以摆脱。叶孤鸿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只为自己声名地位,不管旁人死活,何曾把萧风哥哥当过自己徒弟,这样一不做二不休的狠辣手段,分明就是要毁了他,叫他身败名裂,遗臭江湖。
好一招棋呀!
玉生烟思忖良久,只觉一阵恶寒袭上心头,如履薄冰,又惊又怖。
心底却升起了一个声音:萧风哥哥不敢忤逆叶孤鸿,我小玉儿敢;萧风哥哥顾虑重重,我小玉儿却是了无牵挂,无惧无畏;萧风哥哥要守着规矩尊师重道,我小玉儿孑然一身,逍遥自在,却无需理会这狗屁规矩。萧风哥哥讨不回的公道,我小玉儿替他讨回,萧风哥哥受的委屈苦楚,我也要叫你叶孤鸿尝尝。萧风哥哥不能说的,我替他说;他不能做的,我替他做。我涉世不深,从来只信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从来就没有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道理,如今却瞧见这世上种种,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恶人逞凶作势,善人反倒流离遭诬,殊不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风水轮流转,江山总有易主时,你唱罢来我登场,往后且瞧着。
此时,夜雨初停,天已破晓,山边泛起一层鱼肚白,一缕天光破云而出。
萧风缓缓站起,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久久才缓过神,哑着嗓子道:“小玉儿,咱们下崖罢,我累得很,想睡上一觉了。”
玉生烟知他心情已不似先时那般沉痛,略略放心,道:“萧风哥哥,好,咱们下山。”心头却益发下定了决心,要替萧风讨回了这公道,不叫他当了叶孤鸿的替罪羊。
萧风双目肿胀,此时清醒不少,望一眼玉生烟,只见她面目憔悴,淋了雨更显苍白可怜,心中怜惜之情顿生,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觉索然无味,良久,才说道:“走吧。”
两人默默地,一同下崖,回至南岩宫。
...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