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冥,雪如飞花。
萧风立在窗前,怔怔的出神。冷风拂面,沁心透骨,荒凉而清疏,望一眼暮色中的远山,还是如泼墨一般的浓黑,身上不自觉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麻麻的、木木的,心旷神怡中竟有些悲凉。
山中空凉,森森寂寥,不知从何处飘来幽幽洞箫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四野顿时笼罩上一层荒颓的颜色。萧风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望一眼暗色中的群山,喃喃自语道:“武当山中竟也有人独自吹洞箫,何况又是这样一个时候,不知是一夜未眠,还是辗转早醒。箫声凝滞悲凉,似有郁郁难以遣怀之意,这吹箫人不知有何伤心事。玉儿也有一支箫,时时拿在手里,只是我从未听她吹过,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萧风伫立良久,望一眼天色,昏昏沉沉,大雪纷扬,扯絮一般飘落,叹道:“该走了。”
带上房门,披好轻裘,罩了斗笠,提了佩剑,径自出门。
大雪夹着冷风,恍惚间若千树梨花飘然飞落,此时通往逍遥谷的小径,早已被皑皑白雪掩盖。萧风裹紧轻裘,将斗笠压得低低的,踽踽独行。山谷之中,静得没有一丝声息,更没有一丝人气,太古的静,死灭的静。
行了良久,只觉寂寥难当,胸中不畅。仰面四顾,清啸一声,索性高声唱道:
三万六千顷,玉壶天地寒。
庾岭封的皪,淇园折琅玕。
漠漠梨花烂漫,纷纷柳絮飞残。
直疑潢潦惊翻,斜风溯狂澜。
对此频胜赏,一醉饱清欢。
呼童翦韭,和冰先荐春盘。
怕东风吹散,留尊待月,倚阑莫惜今夜看。
一路快行,一路长歌,迎着风走了一顿饭功夫,立于坡头,这才远远望见逍遥谷中凉亭的飞檐一角。
转了一个弯,忽闻铮地一声琴音响起,沁人心脾,萧风奇道:“谁人在此弹琴?”愈往前走,隐隐约约听闻琴音悠悠,飘渺空灵,在这欲明未明的夜色间,更显悲凉苍荒,孤寂孑然。
萧风驻足聆听,不禁心驰荡漾,琴音之中,一个声音忽而浅唱道:
天上飞琼,毕竟向、人间情薄。还又跨、玉龙归去,万花摇落。云破林梢添远岫,月临屋角分明阁。记少年、骏马走韩卢,掀东郭。
吟冻雁,嘲饥鹊。人已老,欢犹昨。对琼瑶满地,与君酬酢。最爱霏霏迷远近,却收扰扰还寥廓。待羔儿、酒罢又烹茶,扬州鹤。
一勾一抹,一叹一咏,俱是缠绵不禁之意。
萧风听了良久,口中犹自默默回味:“人已老,欢犹昨。对琼瑶满地,与君酬酢。”胸间忽而咯噔一下,越觉这声音无比熟悉,心头砰砰乱跳,三步并作两步,闪到一株梅花树后,红梅掩映下,暗影浅光浮动下,但见前头一块大岩石上,盘膝坐着一个少女,身影袅娜绰约,身前是一张古琴,一身白衣在凉风中微微浮动。一张脸庞被半枝红梅遮掩住,看不清容貌,一曲方罢,拨动琴弦,又轻轻唱道:
浮玉飞琼,向邃馆静轩,倍增清绝。夜窗垂练,何用交光明月。近闻道、官阁多梅,趁暗香未远,冻蕊初发。倩谁摘取,寄赠情人桃叶。
回文近传锦字,道为君瘦损,是人都说。祅知染红著手,胶梳黏发。转思量、镇长堕睫。都只为、情深意切。欲报消息,无一句、堪愈愁结。
萧风早已听得痴了,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身影,确定必是玉生烟无疑,但又恐误认,是以不敢唐突了佳人。悄声向左挪动一步,这才看清楚那少女容貌,冰雪清姿,风神灵逸,一双眼睛如秋水流转,似是会说话一般,时而叹息,时而欣喜,时而忧愁,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玉儿呀。
玉生烟信手拨弹,低吟浅唱,早已望见萧风倚在梅树之后,眼波一转,透过红梅,望向他盈盈浅笑。
两人隔着梅花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俱是一动不动。红梅飘落,映着白雪,整个逍遥谷悄寂的如同另一个世界。
萧风被她一双眼睛一瞧,只觉心头一阵荡漾,穿花拂叶,转出梅花树,忽地窜出,飞身掠上岩石,欢畅一笑,叫道:“小玉儿。”
玉生烟展颜轻笑,双袖一扬,亦飞身下岩,恍若惊鸿渡月,白鹭横江。
两人于半空中照面相逢,萧风伸手握住她手腕,将她接住,同时落地,俱是喜难自禁。
萧风眼中透着无尽欢喜,笑问:“小玉儿,这几月来你可到哪里去了?我听人人谈论你,却只是见不着你。”
玉生烟见萧风神采飞扬,眉目依旧,忍不住伸出一只小手摸了摸他脸颊,将他腮边的一片雪花拂去,轻轻说道:“萧风哥哥,你可瘦了。”萧风只觉她一只玉手冰冰凉凉,在脸上拂过,麻麻痒痒的,忙握住她小手,放在怀中轻轻搓了搓,呵了呵气,道:“这样冷的天,弹了这么会儿琴,手指可冻坏了罢。”
玉生烟见他抓着自己双手不放,又不好将手抽回,只得任由萧风抓着,一时之间,又是害羞,又是难为情,一低头,满脸晕红,风致摇曳。萧风见她这般情形,这才松了手。
两人凝视良久,只顾怔怔的笑,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玉生烟笑颜莞尔,道:“萧风哥哥,这儿怪冷的,咱们进小亭罢。”
两人一同步入小亭,萧风眼前一亮,早已瞧见亭中竹席铺地,席中摆着一张矮几,矮几一侧,是一只红泥小火炉,正烫着美酒,不禁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好雅兴。”
两人归坐毕,萧风先说道:“我道李浪为何一早将我约到逍遥谷来,还千叮咛万嘱咐我务必要来,原来他竟是个中间人。”
玉生烟遂将前事略略说了一遍,又道:“我听萧风哥哥你受了罚,是以赶来瞧你,已到了好几日了。”
萧风道:“那你怎的到武当这么些时日了,也不露面?”
玉生烟笑道:“我既已打听你平安无事,自然就不着急见你了。”说着,已斟了两杯酒,将一杯酒递到萧风眼前,道:“外头风雪紧,你又走了这样一大段山路,喝杯热酒搪搪雪气罢。”
萧风接过酒杯,闻着杯上仍沾着玉生烟身上的淡淡幽香,一仰脖,将酒喝尽。
此时夜色褪尽,晨光破晓,山谷之中一片清寂,大雪也已停了,凉风一过,薄雾出岫,绕亭氤氲,良久不消。亭子四面系着纱幔,因风而起,飘扬飞舞,曼妙缠绵如同舞女。萧风隔着轻纱薄雾,望向玉生烟,更觉她灵逸飘渺,恰似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神仙。
萧风素来不拘一格,喝了一杯酒,身子暖了,索性躺下,笑问玉生烟这数月来的见闻。
玉生烟一一道来,提及橘子洲巧遇风行云一事时,忽而记起地牢中萧玉楼前辈对自己的嘱托,叮咛自己到武当山来寻一个叫做萧怀远的少年,给他带一句话:“石若开口便成书”。忙问:“萧风哥哥,你可知武当山上有没有一个叫做萧怀远的弟子?”
萧风想也不想,摇摇头道:“没有,没有,咱们武当山弟子我全都认得,并无一个叫做萧怀远之人,你问他做什么?”
玉生烟轻咦一声,沉吟片刻,这才自语道:“没有?莫非是那前辈记错了?或是我记错了?”
萧风奇道:“什么前辈?”
玉生烟遂又将橘子洲地牢一事拣其扼要说了,刚欲道出“萧玉楼”三字时,忽觉不妥,暗道:还是莫要透露他姓名好,萧风哥哥虽不是外人,终究不好,于是将萧玉楼三字改作“王肃”,道:“那王肃前辈身陷囹圄,危急之际,托付我上武当山上寻着一位叫做萧怀远的弟子,带给他一句话。”
萧风先是一怔, 回想起前日前辈亦曾提及小玉儿相救之事,想必那前辈必是王肃无疑了,忽而拍掌大笑,道:“巧也,玉儿你可想知道那王肃前辈如今身在何处?”
玉生烟轻轻摇了摇头,笑问:“莫非萧风哥哥你知道不成?”
萧风笑道:“我今日便可带你去见他。怪道前几日我听得前辈提起,小玉儿你曾救过他性命。”笑着笑着,心中却忽生疑虑,暗道:前辈既然要寻的是萧怀远,可为何又要教我武功呢,莫非是那前辈将我萧风错认作萧怀远了。我俩虽然同姓萧,可这名字却也相差甚远呀。
玉生烟烫了一回酒,拈起酒壶,又斟了满满一大杯,送到萧风手边。萧风将酒喝尽,身上暖烘烘的,一望天边,只见一道闪电裂空划过,登时雷声大作,黑云滚滚,望了望亭外梅花,开得正艳,在狂风中飘飘摇摇,落了一地,不禁笑道:“昔日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想必就是这样一般情形了。今日虽无英雄可论,但与小玉儿饮酒赏梅,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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