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位处洛水南岸、与天津桥相对的尚善坊宰相府官邸内,一座歇山卷棚、面阔三间灵巧别致的四面小厅,悠然建筑于茂竹掩映之间。透过镂空雕花的紫檀窗格,大周内史、梁王武三思正凝神望往院落中心处的一块青灰色太湖巨石,该石漏透分明,波褶横布,虽全出天然未经雕琢,却鬼斧神工般经流水侵蚀而成神牛蹲伏之状,造型奇特栩栩如生,极尽自然造化之妙,教人肃然起敬浮想联翩。自今早由上阳宫而回,他便大门紧锁,独自将自己关在这府邸后院的“东来轩”中,任什么人任什么事都不准打扰,直到半个时辰前,他才猛然拉开厅门,脸色阴沉地吩咐一直守在门外的王府大管家武元彪,不管以何种手段,务必在半个时辰内将自己的两位堂弟安定郡王武攸暨和建昌郡王武攸宁传来府中,是以这一刻除他外,轩内还有其他三人。
其中一个身材颀长,年纪不过二十几岁,生就一副白皙面庞,剑眉星目顾盼神飞,于浓浓书卷气味中不时突显出果敢决绝和冷酷无情,这人正是王府记室参军、梁王手下头号谋臣崔湜崔澄澜,别看他年纪轻轻,外表清秀,实则心狠手辣城府极深,洞察人心世故如武三思者,有时也摸他不透,却因此对其更加看重,视为肱股。此时他正背负双手,悠然独立于厅堂西面墙壁之下,一双朗目凝神注往壁上一幅苍茫画卷。画中云涛翻滚无际无涯,直托起一只健鹤昂首阔步,顾盼欲飞,笔意超洒栩栩如生,真有种一旦注入生命,便即破壁飞出,遨游九天之感,叫人激赏不止。这幅名为《升仙图》的壁画,出自于当下最炙手可热的花鸟画大家薛稷之手,其人犹以画鹤之功名动天下,被后世诗人赞为“画色久欲尽,苍然犹出尘”,而此《升仙图》更将与它日秘书省内落星石、贺知章草书及郎余令画凤一道,并称为其时天下四绝,足见薛氏画工之妙。
在壁画的对面一侧,两张紫檀宽凳人为拼凑一起,凳上稳稳摆着一秤棋局,秤上纵横交错疏疏落落地置有二十几枚槌形玉质棋子,本应右白黑左的起手阵局,眼下已然形势倒转,唯有位处秤左一侧的后六梁上仍存两枚黑子,其余左面梁道皆为白子所占,原来一局棋已近尾声,白子优势尽张,眼看便可取胜。此种源于天竺、初名波罗塞戏的胡博之技,当下经大周女皇改造后赐名“九胜局”,已成为时下社会上最为流行的博戏。当朝阁老狄仁杰便是此中高手,更曾以双陆无子则败之理,小心婉转地向女皇劝诫来善待皇子。身量矮短、留着两撇小胡须的建昌郡王武攸宁大手一挥,抹乱棋局,哈哈大笑道:“罢了,罢了,算你小子技高一筹,本王服输,本王服输。”立于他对面的乃弟安定郡王武攸暨手拈长须,不住笑道:“此不过雕虫小技尔,不足为道啊,依小弟看来,兄长其它方面的功夫,可是高明得紧那,小弟即便拍马只怕都是难望项背啊。”
武攸宁丝毫不理乃弟话中是否有话,转头向着兀自站立堂前凝视窗外的梁王乃兄,哈哈笑道:“我说那梁王老兄,你这火急火燎地将咱弟兄传来府中,半晌却不说出个子丑寅卯,你这葫芦里到底是装的什么药啊?”武三思这方长叹一声,徐徐转身面对此两位当下朝堂之上最可倚重的同宗弟兄,面色阴沉地道:“昨夜显义坊大火的事情,你们可都听说了?”武攸宁抬起一双肉掌轻拍他那有如身怀六甲般妇人的硕大肚皮,嘿嘿笑道:“实不相瞒老兄你,昨夜小弟府中大开宴席,与诸位夫人直闹到天亮,才睡下两个多时辰,就给你生生拉拽至此,其它之事那可是一概不知啊,哈哈。”转头望一眼乃弟,曲曲鼻子笑道:“你小子想必是听说了?”武攸暨一面俯身收拾棋局,一面摇头道:“小弟这夜里向来睡得如死猪一般,那可真称得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求遇周公’,不睡到日上三竿,那是决计不会醒的,哈哈。”
武三思素知这两位仁兄专爱扮猪吃虎,喜怒不露于形,即便对自己人也不肯轻易脱去面具坦然相对,无奈摇头叹息,苦笑道:“为兄倒是十分向往你们这般悠游闲适啊,只可惜人在江湖,这身不由己啊。”转头复又望往自己最得意的心腹谋臣,正兀自凝神观画的崔湜,柔声而笑道:“澄澜啊,对于这件事,你怎么看?”崔湜闻言缓缓转身,面色静如止水,以他那惯以为之、充满潇洒写意的磁性声调悠然道:“回禀王爷,依属下看来,眼前时局正如这画中云海一般,暗流湍涌却不闻任何涛声,虽漫无涯际却终难冲破时空所限,所谓‘于无声处听惊雷,山雨欲来风满楼’是之也。”
显然对于属下如此绘声绘色、鞭辟入里的精妙分析十分赞赏,武三思手拈长须不住点头,大笑道:“澄澜所言,正合我心,正合我心啊。”复又轻叹一声,正色道:“那么依卿所言,本王又如之奈何?”崔湜心知肚明,眼前这位可说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当下朝堂之上最属位高权重的贵胄皇亲,其实对一切早已胸有成竹,所以如此耐心发问,实有对他考校之意,登时恭维道:“王爷请看,此画名为‘升仙’,然纵观全画却又仙踪难觅,唯有这只仙鹤昂头阔步,振翅欲飞,正所谓不鸣则以,一飞冲天,因此依属下拙见,王爷正该厚积薄发,静而观之,一旦时机成熟,便可乘风破浪,宏图大展,天下孰与争锋!”武三思直听得心花怒放热血沸腾,顿时大步上前抓紧崔湜双手,纵声笑道:“澄澜,你真乃本王之子房也,快快给本王详细道来。”
眼见这二人云山雾遮机锋大吐,视身周他人如无物,武攸宁哈哈一笑,一只肉掌不住抚摸肚皮,另一肉掌蒲扇般拉住乃弟,故作埋怨道:“罢了,罢了,由他二人说去,总之到头来终轮到咱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此时倒不妨乐得清闲,来,咱哥俩再博一局。”武攸暨暗暗向着乃兄挑起大指,不住笑道:“王兄所言,正合我意,来来来,大家再博他娘一铺,哪个输了,哪个他娘的跑路回府!”武攸宁登时大笑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小子可得手下留情,让着些哥哥我啊。”二人这一回换了方向,变为武攸宁执白,武攸暨执黑,依着右前六梁、左后一梁各五子,右后梁二子、左前二梁三子的阵诀布好棋局,兀自抛动骰子斗起棋来。
武三思如手挽情人般亲密将崔湜拉至厅堂北面,分宾主坐定,这方长叹道:“澄澜啊,任本王千算万算,终是小看了袁道婆这贱人,几乎满盘皆输,不可收拾啊。”崔湜皱眉道:“属下听说昨夜一场大火,将醉云楼烧了个精光,只不知这贱人是否已化为灰烬。”武三思冷冷一笑,哼道:“死了倒也便宜,倘若侥幸落入本王手底,定教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崔湜眼见主人一脸淫邪冷酷之色,脑中不由浮现出一副雪白身躯满是伤痕在另一具粗壮身躯下不住哀嚎扭动的香艳春光,登时阴测测一阵邪笑,恭维道:“王爷英明,任何胆敢背叛王爷之人,定会教他后悔来到此人间世上。”武三思满意地望他一眼,沉声道:“澄澜啊,据本王安插于内卫之中的线人回报,昨夜子时前后,曾见大阁领凤凰亲率一批好手秘密出宫,加之今早她与皇帝之间种种奇怪举动,难不成昨夜之火竟是。。。。。。”崔湜见他闭口不言以手指天,心下顿时会意,喃喃道:“回禀王爷,以皇帝她生性多疑处事果断的作风而言,这场大火十之八九是她亲自指挥而定,倘若袁道婆尚在人世,只怕已然落于内卫手中。”
武三思倏地站起,来回急踱两步,猛然转身握紧双拳,恨恨道:“本王真后悔当初一念之仁,不曾辣手摧花,真是当断不断,空受其乱啊。”崔湜拱手笑道:“世上人都知道王爷素来宅心仁厚,惜玉怜香,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得失之间自有定数,是以王爷大可不必如此悲观啊。”武三思听他话有玄机,登时一屁股坐回原处,双目精芒闪烁道:“三思愿闻其详。”崔湜沉吟道:“依属下看,昨夜这场大火,真可谓一石激起滔天浪,但凡与之相干的各方势力,定然再安坐不住,皇帝她拼命试图掩盖的真相,只怕终将也要大白天下。”武三思点头道:“虽不知皇帝她究竟想从袁道婆手中得到何物,但能教她如此紧张,必得之而后快,想来此物定然干系重大,非比寻常啊。”
崔湜环抱双臂,悠然笑道:“既然如此,所谓怀璧其罪,何不任由尔等争个你死我活,王爷只须隔岸观火,待收渔人之利,岂不事半功倍乐得清闲?”武三思登时哈哈大笑,摆手道:“澄澜啊,这隔岸观火尚不过瘾,本王还须为尔等添些干柴,让这火烧得更旺些啊。”崔湜立即闻弦歌而知雅意,拱手行礼道:“王爷识见远在澄澜之上,属下佩服之至,佩服之至啊。”武三思拈动长须,冷冷笑道:“既然张家小子不自量力,也想趟这浑水,本王便做回善事,索性成全他罢,哈哈。”崔湜一脸厌恶之色,哼道:“俗话说,尔做初一,我做十五,来而不往非礼也,此事就交由属下去办,请王爷放心。”武三思轻轻拉他手臂,脸上忽现妩媚之色,柔声笑道:“澄澜啊,你做事的本领,本王向来是放心的很,放心的很那,呵呵。”崔湜立即依样画葫芦般抬手轻轻拍他手背,报以风情万种的一对笑眼,主仆二人同时一阵大笑,意味深长。
马车在南北通衢街道上放蹄缓行,自早降临而来的大风雪已不知在何时悄然歇止,或因受到这恶劣天气的影响,道旁商铺十家九闭,街上更是鲜有人踪,整个洛阳城内显得冷冷清清,如同冰铸。曾泰由窗外收回目光,将厚重布帘重新垂好,讶然道:“恩师,后面跟踪之人似乎已失去形迹。”狄仁杰手拈须髯,悠然笑道:“这么冷的天气,也端的难为他们了,呵呵。”曾泰自鼻中发出一声闷哼,不屑道:“这两个小厮,自今早便鬼鬼祟祟,一直尾随潜行于我等身后,其间虽不停改头换面易容乔装,又岂能瞒过恩师的一双法眼,真是不自量力,可笑之极!”狄仁杰微微一笑,面色转而凝重,正容道:“曾泰啊,想不到短短一日之间,竟发生这么多事情,看来果真不幸被我言中,那人口失踪一案大大的不简单啊。”
曾泰倾身向前,转头面对狄仁杰,沉声道:“恩师,您看这所有一切,是否,是否和。。。。。。”后者见他有如骨鲠在喉,一副欲言又止的奇怪模样,登时摇头而笑,鼓励道:“曾泰啊,此间就你我师徒二人,无须有任何顾虑,有什么话尽管大胆说出来。”曾泰这才压低声音道:“恩师,您看这背后,是否全和皇帝有干?”狄仁杰轻叹一声,沉吟道:“如果真是像茶肆老板王六所说,那群黑衣歹人竟能自由出入禁苑之地,这背后定然牵连重大,教人震惊啊。”曾泰点头道:“恩师可曾记得,昨日在那醉云楼内,老鸨袁道婆曾以茶水和了胭脂在掌心书写成一个‘武’字。。。。。。”他吞了口唾沫,续道:“当时,当时学生只道他暗指梁王,现在看起来,或许,或许更有可能说的是。。。。。。皇帝。”
狄仁杰直视前方,不置可否道:“单从这个女人能够一眼道出我等的身份,且又毫不遮掩的以此种方式向人说明,种种一切都与这个‘武’字相干,她也是身不由己,甚至是自身难保,希望寻求我等的帮助,这一系列举动不奇怪么?”曾泰点头道:“恩师所言正是,这个女人绝对不简单啊。”狄仁杰转头望向曾泰,抬手随意指点道:“还有,自进入碧云房间,本阁便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曾泰登时讶道:“恩师,你指的是什么?”狄仁杰微微摇头,沉吟道:“曾泰啊,你可还记得那房间的名称?”曾泰想了一想,喃喃道:“学生记得,似乎是,似乎是叫什么‘藕香阁’。。。。。。”狄仁杰点头道:“正是这个‘藕香阁’,你看,这是一个多么雅致的称谓,然而进到房内,首先就注意到那一架看上去有些奇怪的大屏风。”
曾泰脑中顿时回放出当时的情景,不由奇道:“恩师,在学生看来,除了其摆放的位置有些不伦不类之外,似乎倒也没什么怪异之处啊。”狄仁杰拈须笑道:“你说的对啊,任谁家的房间也不会将那样大的一扇屏风,摆放在那样一个地方;除此之外,这般富丽堂皇高端大气的样式,也似乎与他那‘藕香阁’的风流雅致极不相衬,难道不是吗?”曾泰顿时恍然道:“经恩师这样一说,情形确是如此,倒像是有人临时将它移植到哪里一般。”狄仁杰不住点头,笑道:“果然,在本阁仔细查验之下,发现那屏风底下的地板上,竟有一小块儿焦黑变形之痕,看起来应该是有人在那里焚烧过什么东西一般。”
曾泰听得一怔,脱口而出道:“难道是苏碧云?!”狄仁杰微微摇头,轻叹道:“现在还不好说啊。另外,这房间之内还有一点不合常理之事。”曾泰越听越奇,讶然道:“那又是什么?”狄仁杰缓缓述道:“你是否记得,本阁曾命你仔细查看那香炉之中所盛香料之事?”曾泰立即点头道:“记得,记得,可是恩师,那炉中分明是空空如也,不见任何香料啊。”狄仁杰皱起眉头,叹道:“正因为如此,才不得不教人奇怪。曾泰啊,你想想,这世间女子皆有爱美之心,别说是那样的烟花柳巷之地,便是寻常人家女儿的闺房,想必也要燃上些香料,以此来净化空气,增添情调,不是么?”曾泰登时一拍大腿,颇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恩师不愧是恩师,竟连如此女儿家细枝末节之事,都能洞察得这般仔细,学生,学生却每每后知后觉,真是愧对恩师教诲啊。”
狄仁杰摆摆手,笑道:“你啊,净会给我这个糟老头子戴高帽,我狄仁杰又哪里懂得那些女儿家之事,还不是这些年有如燕陪伴身边,才耳濡目染略知些一二罢了。”曾泰陪着恩师笑了一阵,这方正容道:“看来在我等到达之前,已有人将苏碧云的房间仔细清理,恩师,您看会不会是袁道婆所为?”狄仁杰点点头,叹道:“我想也是八九不离十啊,然而经过昨夜一场大火,不但将所有物证都烧得干干净净,便是那袁道婆也是生死未卜,一时教人无法查证。”曾泰缓缓点头,沉声道:“恩师,此案越来越错综复杂,而歹人行事更是肆无忌惮几近疯狂,学生真希望元芳近在眼前,以防万一啊。”狄仁杰哈哈一笑,朗声道:“不妨事,不妨事啊,自古而来这邪不压正,天总是不会塌下来的。”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下,就见帘子一挑,狄春探身进来笑道:“老爷,已经到府了,您瞧瞧谁回来了。”狄仁杰这才恍然,笑道:“刚才我二人光顾着说话,原来竟是到家了。。。。。。”说着话探身车外凝目一张,登时呆呆怔住,大感造化神奇,难以捉摸。
;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