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前数点昨日雨,
惜花留叶少年迷。
一樽还奠黄泉去,
不闻悲声入太虚。
且说武承休、田七郎、李应三人意外相会于义庄之内,偏有一只酣眠于坟上的碧眼狸猫追随众人而来,纠缠不清。
这一刻李应猛回头,屋门旁柴草垛上正立着这只大狸猫,一对碧色双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相距还不到两尺,简直是鼻子对鼻子脸对着脸。李应吃这一吓,冷不防油灯脱手,直坠地下。地下还散着些许柴草,这一下虽不至酿成火灾,可是这柴草垛只怕是保不住了。田七郎见李应颜色更变,就已经快步走向门口,此刻脚尖儿微微一点,李应只觉得身侧有条影子斜斜跃过,七郎已到了门外,伸手不偏不倚正把跌落的油灯托在了掌心,连灯上的火焰都只是微微一挫。说时迟、那时快,李应一下还反应不过来是七郎接住了油灯,见人影闪动更是心惊,“哎呀”一声往屋里噔噔噔倒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子。
七郎这里高举油灯往院内一照,也看到碧眼狸猫站在身边的柴垛上。说来也是奇怪,那狸猫见了七郎,目光竟似柔和了几分,微微昂了一下头,结实的小腿往前伸,腰往后坐,肩往下一埋——居然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情态极是惬意。各位,狸猫这个品种,别说是野外生活的,就是家养的,警惕性也是很强的,只有在感到非常安全的情况下,才会有伸懒腰这个动作。您看那家猫,有些在家胆子大,甚至来客人都不怕,撒娇打滚儿。但你把它往院儿里草坪一扔,再弄俩生人站旁边儿,它还敢撒娇儿吗?早吓跑了。猫科动物对于靠近者是否敌人这一点也是很敏感的,人类是恶意还是善意它都清楚。那么反之就是说,眼前这只狸猫对人也没有敌意。七郎是个猎户,他虽然猎杀无数动物身带杀气,但是能收放自如。因为猎户这个职业,毕竟不完全是以力取胜的,很多时候都是要埋伏啊、设陷阱之类,要使用技巧。你要是杀气腾腾直眉楞眼就往林子里闯,那恐怕连山鸡野兔都老远就吓跑了,所以说收敛也是好猎户的必须技巧。七郎他对动物这些习性那可说是了如指掌,见那碧眼狸猫示好,便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摸了一下它的脑袋。碧眼狸猫立刻昂首迎合,发出细细碎碎的喵呜声,犹如轻言细语的一般,与头先的凌厉叫声真是截然不同。
武承休此刻也已经挣扎着过来观瞧,李应急忙随后搀扶。承休颤声问道:“这只猫是什么来头,为何比常大出许多,眼睛碧绿阴森如此怕人,又怎地纠缠不走,难道,难道……”说着又差点把自己吓晕。
七郎淡淡一笑道:“武公子不要惊慌,此猫并无奇异之处,不过是生得比寻常狸猫大些罢了,它生长在山野之间,这也不足为奇。这花狸猫历来就有黄眼、碧眼之品相,不足为奇。再说此刻夜深天暗,猫眼自然大张,显得格外明亮些个。”
武承休听了这番话,连连点头,心说正是啊,猫眼夜间瞳仁放大是常理,我也知道,怎么就被一只大猫吓得魂不附体,岂不失礼于七郎之前,唉,我的胆子忒小了!想到此处,讪笑道:“正是了,天色已晚,不如大家歇息了罢,明日再做计较。李应——”他本想令李应找些食物喂猫,以示自己并不介怀,但是一看李应脸色还是铁青,只得把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话题一转道:“李应再找一床铺盖来,我与七郎同塌而眠。”
七郎眉毛一挑,抱拳道:“不敢当,山野村夫,惯得是天为被地为席,我已在檐下打铺盖,公子自便吧!”
承休还要相邀,李应倒缓过神了,急忙接口道:“如此最好!我们少爷劳累整日也该歇着了,有话待等天亮细细商议不迟。”说罢也不接过那盏油灯,伸手就把承休往屋内搀扶,转脸儿就把大门哐当一关——那位说李应怎么如此无礼?其实他这回还真不是冲着七郎,他是怕武承休为讨好七郎再把猫放进屋来。他对这只碧眼狸猫依然是很警惕的,急着关门就是为把猫关在外头。
武承休累狠了,这一天翻山越岭奔波劳累,晚来再受了些个惊吓,他这大少爷哪受得住这个折腾。所以眼下虽然是满腹心事,千头万绪思忖不开,却一合眼就沉沉睡去了。
一夜无话。李应早早起来,出来打水给承休洗脸,却发现檐下已不见了七郎的铺盖。急回屋报告,承休当时就蹦起来了,也不顾梳洗,冲到院儿里亲自挨个儿屋门推开来看,并无一人在内。再疾奔到义庄外的坟地,却见陆续有人前来扫墓,整块坟地在白日里看来平淡无奇,不过是些参差的土包儿,有些东倒西歪的残碑旧木。只见几个破衣烂衫的人铲土培坟,插柳焚纸,那些冥钱纸活也甚是简陋。武承休气急败坏到处寻找,并不见七郎踪迹,倒是惹起其他扫墓人的注意,幸好这里穷苦人多受武家恩惠,别看武承休不认识这些人,他们大半都认得武家少爷。即便是见他神情怪异、行迹可疑,也没人出言不逊。李应见七郎已去,心中却是莫名地欢喜,但见少爷急得满头大汗,青筋都蹦出来了,又于心不忍,也在周围打听是否有人看见猎户田七郎,众人皆答不知。
空寻了半晌,并无有半点消息。承休无奈,在李应劝说之下,无精打采返回前山。
一路委顿无言,暂且不表。单说武家祭祖,那气派跟后山岂能同日而语。沿山坡向阳处的坟包因着常日有人看管,并不曾被风吹云淋损坏了半点儿。最高处的一座是武家先祖的大坟,上头竖着一人多高的石碑是老年间就留下来的,从石碑上可以看到这是一座夫妻合葬墓,老祖宗两口子还挺恩爱的。往下一层层,也都经过修缮,看起来虽不是显贵制式,却也齐整庄严。富户人家扫墓原本也就是个形式,真正的体力活儿都是下人做好,主子来做个架势也就罢了。祭祀、磕头等等仪式,大半在祠堂里头完成。
武家虽然人丁不旺,武少爷又不耐繁文缛节,这一番铺排仪式却也折腾了大半日。承休吩咐李应给下人们散了赏钱,这才用饭。
祠堂这里总管事的名唤武申,论起来是武承休的一个远方表弟。早年这一枝的上辈儿出了个进士,花钱运动下个县官,便全家迁居江南,也曾一时风光。谁知终究朝中无人,清福没享三五载就给参下来,罢官抄家。县大老爷吃这一吓竟一病不起,可见命里头没有那些富贵荣华。武申年幼,得一位忠仆吴奶公庇护着,千辛万苦回了故土。老爷武恒怜惜他孤苦,也曾送他义塾读书识字。无奈这孩子看着伶俐,却不是读书的材料,总不见些进益,反倒是对家常操持乃至买卖生计这些颇为用心。武恒便把他派去祠堂跟老管事学习。武家祠堂、义庄、公田、义学等等,这是好大的一片产业,也不是轻易管理得来的。这武申果然灵透,更添出许多新鲜的主意,增产益收。老管家年高告老时,便竭力举荐武申接任。武申虽然年轻,这几年历练却是老成,又是亲族本家,武恒便也允了。再看几年下来,小庙儿山开荒耕种增添了田亩,又带着庄里青壮采集采药山货,进项越来越多。可喜这武申又不贪心,全数报上宅门里听凭发落,武恒越发喜欢,索性由他一手去操持,自己倒把义庄、义学上的事撒手不管了。武申一边扩建了义学,一边也给山上庄丁贴补些用度,下人无不折服的,一切是井井有条。
武承休跟这武申虽然是表兄弟,自小儿并不在一块儿,原本生疏得很。只因老爷子看重,承休待他也颇客气,兄弟相称,并不把他当成下人。此刻用饭,铺排陈设颇丰盛,承休便叫李应去请武申。
武申从外面进来,却是眉目清秀的一个青年人,只是脸色略苍白得过了,显得有几分病态。承休唤他一声“申大哥”,这是本家客气,其实他比承休还小个两岁。武申却不敢实受,急忙上前按主仆之礼请安,早有李应在旁一把掺住了。李应道:“申哥儿老是这么客气,我们公子独个儿用饭也是怪闷的,喊您一块儿来坐着呢!说说话也是好的。”武申推辞不迭,被李应强着拉过来,就把着炕沿儿坐了,又给武承休布菜。承休打从自立门户了,依着他随性的脾气,自家里头原本就没什么规矩,不惯这样拘谨的,连连劝武申不要多礼。这一顿饭你让我我让你,也没拉上几句什么家常,糊里糊涂吃罢。
这顿饭比那午饭迟些,比晚饭又早,眼见天色还是明亮,武承休并不死心,还暗暗盘算要去看一眼田七郎在不在。却碍着李应,知他必然拦着。即便是强要去后山,李应必然陪着,又不得说话。转眼见武申陪在旁边儿,忽然灵机一动,趁李应出去倒茶,对武申耳语了两句。武申面露惊诧之意,但眼珠转了两转,却微笑点头。少顷李应进来,武申便聊家常道:“我们这里虽是山野荒凉,事务却不少,田里的庄稼倒还罢了,山货收售是人多手杂,义学里又是多少开销,一笔一笔收进来放出去,多少算计。像我读书并不多,管起来还真是吃力,蒙老太爷信得过,我敢不尽心力吗?”说着看向李应,李应听他念叨,忽然想起要问义庄上为何没人看守,谁知武申已经唤他道:“李大哥,我也知您在宅子里做大管家,平日里并不多关照我们山上的细碎事务,今日难得来一趟,不如帮我看看账目,不敢说辛苦您出谋划策,好歹监管着点儿,也是您的责任,我们的福气。”
武申一番话说得又谦卑又在情理,李应一时无从推辞,便点头道:“申哥儿还是这么客气。李应在您面前敢充什么管家,要是有什么能帮手的,您尽管开口吩咐就是了,没得说这些话,白折我的福!”
武申又向承休道了谢,便把李应带了出去。承休见他不动声色便替自己支开了李应,心中暗笑。自己这里急忙预备起来:先寻了一盏气死风的红灯笼预备着,又换下自己的缎儿鞋,寻了双下人穿的建绒尖头鞋套在脚上。他上山时候原本还预备了许多纸扎活想要给七郎祭奠之用的,这么一番反复折腾,他也早把那些忘了,就这么轻手利脚做贼相仿地溜出了门。
昨日虽是山路难行,武承休可留了个心眼儿,暗暗把那路途走向都牢牢记在了心里,天明又走回来一次,此刻是记忆犹新,一口气往后山赶去,倒也没有走岔。只是天公不作美,又落了冷雨点点,虽然雨势极小,却寒气逼人。武承休忙三忘四,这回拿了灯笼却又不记得拿伞,只好淋着。越是冷,越是走得脚步儿紧,渐渐熟悉了山路的走法,鞋子又不似昨日那般溜滑的,反而走得顺当起来,到后山的时间比昨日还快了些。
因着落雨,后山扫墓的穷苦人只恐变天不好下山,早早就已散去了,坟地又是一片冷清萧杀,若不是还看得见几个坟头上残留着供果和烧纸的痕迹,倒恍惚是昨日一直没离开这里似的。
说来也巧,片刻只见风停雨住,西天边暖洋洋地竟露出一轮红日。这次承休运气却好,只见东北角几株枯树之下,有一孤零零的坟头。远远望见有人正在燃化纸钱,看身量衣衫似是田七郎!武承休轻手轻脚绕了过去,渐渐凑近看得真切,果是七郎。心道:你清早不告而别,太不够意思了,这回让我逮到,不能饶过。转念又想人家正在祭祖,这是件肃穆之事,岂能与之坟前笑闹起来?不如我且站在树后,待他祭奠完毕,再喊他进义庄叙话。
武承休的意思呢,得盯着七郎,生怕一错眼珠儿他又走了,不知上哪找去。这有经验教训呐!所以走近了也没打招呼,也没离开,就着一棵比较粗壮的老树背后找块干松点的地方,承休干脆坐下休息休息。他本没有要偷听什么的意思,因为七郎是独自一人啊,可是谁料想,这时候七郎偏偏说起话来。
荒山孤坟,两人初次单独相处,未知七郎说出甚等话来,承休又待如何与之结交,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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