惺惺相惜何处逢?
叶公未必不寻龙。
林泉草庐自稳便,
君心我心山几重。
话说武承休闻听眼前之人便是田七郎,不觉又惊又喜,如在梦中。惊者,苦寻多日,不想竟在此处轻易得遇,几乎不敢相信;喜者,眼前人虽然打扮粗朴,但形容气度昂藏不凡,乃平生仅见。这些日子以来,虽然说是寻找田七郎,可是这田七郎究竟何许人也,可交不可交,他能不瞎捉摸么?也是忐忑不安呐。现在见了此人,打心眼儿里就是他愿意结交的这么一位,心中自然欢喜。
武少爷这里满肚子转心思,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开口。田七郎还纳闷呢!这么一位富贵公子,我还当是迷路至此,可是怎么打听出我的名字来?真是蹊跷。
还是林儿打破了尴尬,笑道:“可不是巧了,才在田庄上听闻,说有位打猎的田七爷把式极高明的,常猎得些猛兽,远近闻名。我们爷闲步至此,实在乏了,田七爷可否让我们爷进去歇个脚、喝口茶?”
武承休这才醒悟过来,连忙也说:“正是呢,敝姓武,西边三里多地的武家庄子,就是在下家里的小庄园。”
田七郎一听这话,倒明白了。武家的买卖开得大,不单是在商贩之间有名气,这些货物都是从乡下的各个庄子里一点点收上来的,用现在的话说是“第一手”的,所以什么参客、猎户们,也都对武家特别熟悉,这在本地就算他们出手货物最大的渠道了。田七郎确实常去武家田庄出售些野味兽皮之类。别看武承休在城里到处打听田七郎没有人知道,那是城里。田七郎在猎户当中,那是相当有名气的。他仗着家传的武艺高强,打来的猎物向来比别人都多,亦常猎得猛兽。林儿可不知道这些,他那只是随口的奉承之语,怎知歪打正着,田七郎听着也就相信了。
七郎见武承休就是那庄子的主家少爷,也并没有肃然起敬,依然如前一般,拱手请他进去。武承休迈步进门,回头使个眼色,让林儿和李应在外头候着。
待进了门,见一间粗陋窄小的屋子,左右各有门户大概是内室和厨房之属,进门这巴掌大的地方大约算是厅堂,却一发连桌椅全无。墙上挂着些鹿角兽头,地上铺着一张旧虎皮算是坐席,席前树根为桌。武承休到了这里只好顾不得姿态,盘膝坐在虎皮之上。七郎掀起布帘进去,片刻端出一只粗瓷碗,道:“寒舍无茶,就请喝碗清水解渴吧。”武承休走了这两三里地的路,还真的干渴上来,接过清水一饮而尽。他环顾四周,眼前地上有二尺余见方这块树根墩子,面儿上打磨得甚是平整,看得出年头也久了,暗黑地反着些许油光,估量着这就是个茶几,随手把空碗搁在上面,就搭讪道:“田七爷平日便是打猎为生?或是还种些田地?”
田七郎道:“别无手艺,只有这祖传的狩猎之能。也无田产,只有后园半分空地,无非老母种些日常食用的菜蔬。”
“噢,令堂尚如此勤勉……不知家中还有何人?”
七郎微有些奇怪,心道此人刨根问底儿的好生啰嗦,嘴里却依然客客气气地答道:“只有七郎奉养老母亲。”
承休看了看自己坐着的这张虎皮,很是陈旧了,又道:“虎皮狼蜕珍贵价高,为何生计如此?”他纳闷啊,心说这家也太不像个家了,没有摆件陈设也罢了,竟然没有桌椅,连待客的茶叶也没有?武承休虽然不是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败家子,但毕竟生于富贵之家,交往的都是地方名士,在城里住着,很少到乡村,来呢也就是自家田庄上,左近游山玩水一番,他还真没亲眼见过穷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儿。
七郎也好笑,道:“虎皮狼蜕若与普通兽皮比起来自然身价百倍,只是猛兽难得,并不是时常都有。平常里也不过打些野兔山鸡,若常有獐狍梅鹿已经算是难得了。”
承休点头,叹道:“虽然人口简单,家用也必是不足的,看来果然艰辛。”说着话,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约有十两,“今日出门仓促,所携不多,望能聊表寸心。”
七郎闻言眉头就是一皱。这武少爷也是莽撞了,哪有初次见面就掏银子送人的呢。七郎纳罕:“素不相识,怎么能拿您的银子?”
承休笑道:“今日一见如故,便交了你这个朋友,既已为友,略尽绵薄有何不可?”
七郎听他说得文绉绉地,竟似是要跟自己交朋友,就越发不解:“你我二人今日是初次见面,怎说得上朋友?”
承休道:“天下的朋友,总有初相见之时,今日得见,就是有缘。”说着便报上自己名姓年庚,又问道:“田七爷若是年长于我,便称七哥,若是承休虚长,便称一声七弟,你看可好?”
七郎摇头道:“不敢当,在下并无大名,众皆称七郎,公子也如此称呼便是。”
承休见百般地套近乎,七郎全然不领情。他是坐家的大财主,到哪也没受过冷遇,这若是换了是旁人,他也早就拂袖而去。偏偏对着七郎,他也不焦急,也不着恼,依然含笑道:“昔韩信曾受漂母之饭,叔宝曾领单通之金,连圣人也曾陈蔡绝粮受人赠米。须知龙困潜水,无非英雄不遇之时,得人相助不损风骨。我观七郎器宇轩昂,此刻虽然贫为猎户,他日必有建树,何必拘泥于一金之赠?”
这番话,武承休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比出这些曾经落魄的古人,韩信那后来是大将,秦叔宝更是盖世的英雄,连孔圣人都比出来了!意思自然劝告七郎:接受别人的周济,这也不丢人。后几句呢,捧着七郎,那内里其实还有一层意思:你是贫寒落魄,但我的交游广阔啊,家里又有钱,你要真是有那么些许的本事,我来帮你一把,再结交上什么贵友高朋,说不定你就有发达的一天。这是潜台词。所以这番话,武少爷说完了特别得意,自己都恨不得给自己拍两下巴掌,里子面子都有——说得太好了!
那么七郎呢?七郎是面露不解之色,道:“公子,七郎没念过书,你的这些话可听不大懂。”
得,一句没听明白!可说呢,七郎是猎户出身,也就是还略略识些个字,知点礼数,这个素养这个谈吐,搁在猎户堆里就算是难得了。可是武承休这引经据典咬文嚼字摇头晃脑的,好么,他哪能听懂呀!
承休一看,嘿嘿,算白费,得了,我也别拽文了,我说点人话吧,连忙又说:“七郎,你我今日一见,也是缘分,我愿意与你交个朋友。这锭银子留把你做家用,也好孝顺令堂老夫人。朋友有通财之义,何况就是十两纹银的小数目,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难道说,还要驳我的面子吗?”
武承休也真拉得下脸,有个软磨硬泡的劲,七郎反复推辞不受,他这儿还就非要给。百般地言说了半晌,七郎无奈,道:“既是这么说,待我去禀告母亲。”
说着,七郎可就进去了。屋子虽然不大,隐约能听见里头是有人说话,可是七郎随手把门掩上了,也听不真切说了些什么。武承休这听不见啊,林儿和李应可听见了。怎么呢?这俩人没进来啊,在外头闲着也无聊,这屋子是一溜,都有窗户对着外院儿,天气晴好,窗子都支开着没关上。其实武少爷跟七郎说话,林儿和李应就凑在窗户跟儿听着呢,听到承休讲古比今七郎不懂,这俩是捂着嘴不敢乐出声儿。林儿和李应从小都陪着承休念过书,当然主要是伺候主子,这叫伴读。那文才虽然是不怎么样,可是受过熏陶哇,承休素日里谈的讲的说的论的他们贴身伺候的人也是耳濡目染,这些个词儿都还能大概听懂。这时候听七郎进去了,这俩又换了一窗户,接着听。
里屋是一铺大炕,辽阳这个地方天气寒冷,家家都垒坑,不仅仅是晚上睡觉暖和,连平日吃喝、妇女做个活计之类都是在炕上,老话说穷人家“一间屋子半间炕”,大部分室内的生活都是在炕上。田七郎的老母亲正坐在炕头上就着日光缝衣裳,离窗户很近,林儿和李应听贼话儿听个满真。这里田七郎从头至尾,把怎么遇见武承休,怎么要水喝这才带回家里,怎么非要赠金交友,都一一禀告了母亲。只听一个老妪的声音说道:“七郎,富贵公子无故以重金相授,可绝不是咱们的福气。此人定不是咱们这等人家可以来往的,突然造访、以财相诱,只怕是另有所图啊。更何况我看这位公子,面带晦纹,将来必招致奇祸。咱家虽然贫困,尚可度日,又何必无端端去攀附权贵?他以金银结交与你,你也不想想,自己有什么能够回报人家?我恐怕此事不祥,我儿理应断然拒之。”
七郎喏喏称是。
外屋里武承休也自打着小算盘。他心里想着:七郎的母亲,无非是个乡下老婆子啊,见过什么世面。这个家庭环境,一目了然,是非常的穷困,老太太听说有人平白无故送银子来,那还不乐坏了!七郎是男子汉,大老爷们儿,这面子上下不来,老太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见识,有钱拿肯定是高兴啊。指不定,这就出来,好好招待招待自己,寒暄寒暄,这么一来七郎这个朋友不就顺理成章地交下了嘛——他想得倒美!
七郎出来,就对承休直言相告:“七郎虽不曾读书,也知无功不受禄,承蒙馈赠,您这份情意我心领了,这银子是断断不能接受的。”
一瓢冷水,把武承休这满心炽热浇个透心凉。老着脸皮再三劝说,七郎只是不肯,两人正在僵持不下,突然一老妪拄杖而出,正是七郎的母亲。
田母一出来,武承休自是急忙起身见礼,恭敬有加。但只见这位老太太面若严霜,厉声疾色,说道:“老身只此一子,不愿令其事贵客!公子就不要再强人所难了!”
武承休哪想到这老太太说翻脸就翻脸,一开口就把话说死了,全没有转圜的余地。这可是七郎的母亲,长辈啊,承休自然不敢跟她顶撞,自己臊了这么一个大红脸,连忙施礼告辞。
林儿和李应在外头,看着武少爷臊眉搭眼地出来了,也不好意思乐出声儿来,都绷着脸,也不敢多言。眼见天色已晚,一行三人是灰溜溜地回到了田庄。
正是:
有心来浇灌,铁树难开花。老妪心如镜,快刀斩乱麻。
;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