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实很少为小事情生气,随着年岁增长,脾气也越来越好。今天这样被夏语墨无端地呼喝了几句,他多少还是有些愠怒,不过当他走出门去被爷爷问及“怎么了”的时候,却习惯性地一语带过了:“啊,我明天考试,要回房间复习去。”
夏语墨听到了房门外的对话,刚才的烦躁不安又瞬间被些许内疚给替代了,她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不一会儿,她听到虚掩的房门又被推开了,她想着要不要跟夏子实道个歉的时候,听见的却是爷爷的声音。
“墨墨,在写作业呢?”
在这家中,不会对夏语墨啰啰嗦嗦的恐怕就只有爷爷了。夏语墨瞅了瞅自己满床的作业本,爷爷一句轻描淡写的问话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
“不……我现在趴着休息一会儿呢。”
“哦,喏,给你这个。”爷爷伸手递出了一本本子,然后在小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随即发出了长长的牢骚。
夏语墨伸长了胳膊接过,看到那皱巴巴的封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陆飞”两个字。噢,是陆飞的作文本啊。
爷爷笑眯眯地将庞大的身躯陷进沙发里,双手怀抱着他常常随身带的茶缸子,一看就知道要与夏语墨聊些什么,要不然,往常这个时候他总是在看新闻联播呢。
“墨墨,你要这小家伙的本子做什么?”爷爷总爱把姐弟两的同学唤作“小家伙”。
“噢……”被爷爷这么一问,夏语墨不由得脸红了,她不愿意说,便用陆飞的作文本挡住了自己的脸,又一头扎到了被子上,咯咯笑着翻身背向了爷爷。
“喔,爷爷知道了,我家墨墨不好意思了。”
听了爷爷的话,夏语墨面朝着墙壁的脸更红了,嘴角还止不住地往上扬,像是中了魔咒似的。她不敢回答一句话,就怕一开口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幸好爷爷的性子好,他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喝水声,静静地等了许久。
直到夏语墨收起了奇怪的情绪,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顶着满脑袋蓬乱的头发和绯红的脸颊,说:“不告诉爷爷。”
爷爷眨了眨眼,识趣地说道:“好好,不告诉就不告诉。”
摆脱了尴尬的夏语墨手里捏着夏子实的作文本,往床角的那堆被子仰躺过去,情绪平复之后,她才发觉胸中比快乐多得多的仍是烦恼。
她听着爷爷老水牛似的喝水声,心里的烦恼更是像乘上了涟漪一样化开了,她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墨墨怎么叹气啦?”
“唉……”夏语墨想要从千丝万缕的烦恼中找出个头绪来,可是她觉得那明显的头绪就是她羞于谈论的陆飞了,所以即便越想越困扰也说不出口来。
“马上要考试了,是不是觉得考高中有压力?”爷爷猜测着。
夏语墨想了想,很显然这对自己而言也没有什么压力可言,这回丢了推荐生的资格,多少有些心痛,但她此刻心中沉沉的重量并不在于此。
一想到推荐生这件事,她的心猛然一震荡,斟酌一番后问爷爷:“爷爷,如果考不上好的高中,会怎么样呢?”
“嗯……这个嘛……”爷爷喝了一口茶,想了一番才回答,“考不上好的高中,那可能就考不上好的大学,如果你要问爷爷考不上好的大学会怎么样,那爷爷就说不准了。”
“什么说不准?”夏语墨挪动了一下身子,往床沿靠去。她闻到了爷爷身上那饭后“特供”的轻微的油腻气味,也许这味道对她而言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温馨”。
“爷爷说不准这大学……到底该上不该上。”爷爷摩挲着花白的鬓角,像是在为夏语墨的问题苦苦思索答案。
“唉……大学啊,”夏语墨一想到“大学”这个词,总觉得遥不可及,似乎这辈子永远不可能与这传说中的“大学”有所交集,所以与爷爷的对话里忽然间莫名提到了“大学”,她的心变得更糊涂更沉重了,她赶忙斩断了这个话题。
“爷爷,其实老师给了我一个推荐生的名额,我有机会……提早被重点高中录取。”
“哦?这样啊!墨墨太了不起了。”爷爷高兴地将深陷进沙发的身子直了起来,双手把大茶缸捧得牢牢的。
“可是……”夏语墨垂下了头,“我现在丢了这个名额。”
爷爷静默了片刻,不一会儿,他又靠回了沙发靠背上去,笑说:“原来墨墨叹气就是为了这桩事啊,那爷爷就放心了。”
“嗯?”
“这么点小事情,就不用去费心思想了噢,傻孩子。”爷爷似乎比刚才听闻“推荐生名额”一事还要乐呵。
“爷爷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丢了这个名额吗?”夏语墨原本不想要把这几个月来令她不堪的回忆重新翻出来捋一遍,但爷爷竟一句也不过问,反倒让她想要拿出来说一说了。
于是,她把整件事对爷爷说了一遍,只不过小心剔去了自己挨牛老师打的那一部分。
说完后她才终于发现,让自己这样不快的,自己最在意的,原来是那教导主任的私心。
对孩子而言,尤其是年纪特别小的孩子,老师恐怕是这个世界上肉眼可见的最不食五谷杂粮、人间烟火的“仙人”,有时候与大人一起去菜场遇到老师,会打心眼儿里感到惊讶:原来老师也买菜啊。等到大一些,才清楚老师也是要过日子的人。
再等到心智成熟,即便已经明了所谓老师也只是普通人罢了,即便可以在背后直呼老师的大名和外号,即便拥有了与老师顶撞和战斗的胆量,心底却还是存有那一点点连自己都已经漠然的敬意。
夏语墨也是如此,即便那一次牛老师的巴掌甩到了她的脸上,彼时彼刻恨极了牛老师,却也不曾体会过像今天这般积聚在心中的郁结难消。
原来老师为了自己的日子也可以做出不堪的决定。
原来,这件事情让夏语墨真真切切地品尝到了失望的滋味。
“牛老师的话未必是真,”爷爷听了夏语墨的讲述后认真地回复,“墨墨不可全信。”
夏语墨点点头,但要她再度回过头去抹去一些因“全信”而造成的“偏见”——又或许不是“偏见”,她的脑子实在累得无力。
“这件事情我们错了便是错了,”爷爷把夏语墨的错说成了“我们”的错,就好像他也是其中的一个调皮捣蛋鬼,“像牛老师说的那样,要学校给我们网开一面,那是万万不能指望的。”
说着说着,爷爷伸出一只手比划了起来,那姿态和语气,似乎是在和老战友交谈争论。
夏语墨听得有些糊涂,心里却也不是不明白。从小爷爷便如此教育他们姐弟俩,说到说不明白的时候,总提到“万万不能指望”。但末了,他又总会以“啥都不要怕”来结尾。
果然,这一回爷爷也说到了这一句:“如果墨墨当真发现那姓张的老师针对你,或者欺负你,那你啥都不要怕,有爷爷在。”
夜深了,夏语墨仍然趴在床上,右手垫着下巴。时间久了,全身都感觉酸软,胸腔和脊背都似钉上了几枚大头针似的稍稍变更动作就百般不舒服。
摊开在身子周遭的作业几乎一样都没有碰过,夏语墨很少不自觉到这个地步。
房里的窗户没有关上,连窗帘都只拉上了一半,深夜里的风轻送进来,即便已快入夏,也是透着凉的。
夏语墨枕着陆飞的作文本睡着了。
看来,夏子实说“趴着写可没有坐着写得快啊”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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