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墨趴在了陆飞的背上,这算得上是她第一次如此久地与陆飞“零距离”。
陆飞虽然清瘦,但比起夏语墨的小身板来还是要宽厚很多,所以,即便他的背不能像爷爷那样给人以海洋的感觉,也起码算得上是一条小河吧。
夏语墨伏在他背上,最初时十分紧张,可是那男孩却一点都不见外地用双手勾住了她的双腿,一步一步,默不作声地背着她朝前走着。她渐渐也放松了些,又过了一会儿,开始迷迷糊糊的困意上头,觉得自己似是在小河上荡着小舟,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化作河水潺潺流动。
三个孩子一路都没有怎么讲话,大概是这一天的行程让他们都累了,又或者是因为有着各自的心事,也可能仅仅是因为沉醉于初夏的晚风。
爽气的清风轻轻一吹,夏语墨的头发与衣领就一起飞扬起来,风调皮地灌进她的衣服里,一瞬间,她又似飞到天上去了。
她没想到,这个世界上除了爷爷之外竟还有一个人可以给她分量十足的安全感,尽管他与自己同龄,他显然还未摆脱稚气。可这种安全感就是这么理直气壮地闯进了她心里。
夏语墨的脸凑着他的脖子,男生衣领里散发出并不难闻的焦灼味道,像是被白天的太阳烤过头了似的,到了这凉爽的夜里还要高调地宣布自己的热量。
他均匀地呼吸声就像是一首摇篮曲。
这一路很长。
到达家门前的那条小路的时候,夏语墨已经睡着了,但她睡得很浅,任何一个细微的特别的声音就可以把她叫醒。
当她听见爷爷压低了的粗嗓音在耳边响起时,她就一下子醒了过来。
她甚至为自己在陆飞的背上睡着了而感到有一丝害羞。
爷爷第一句讲了什么,她并没有听清,当她睁开眼睛看到爷爷背着手站在大马路边上的昏黄路灯下时,才听清了他说的第二句话:“小家伙,谢谢你啊。”
那个爷爷口中的“小家伙”高兴地说着“不要紧的”,他说的每一个字,伏在他背上的夏语墨似乎都能感受到声波的振动。
夏语墨直了直身子,想要从陆飞背上下来,陆飞赶紧微蹲身子,轻轻把夏语墨放到了地上。走了这一路,他的背上已经潮乎乎的了,陡然间放开了夏语墨,晚风到他背上,凉爽之余还夹着一丝冷意。
也不知为什么,他只是背着夏语墨走了这一路,这平凡无奇的每一步却在他心里堆砌起了满满的成就感,尤其是当他感觉到背上的夏语墨四肢渐软,脸颊毫无顾忌地贴着他的脖根,均匀的气息吹动着他颈后的头发与汗毛时,他知道她睡着了,胸中的成就感更浓了。
夏语墨落到了地上,但陆飞仍是一手紧抓着她的胳膊,怕扭伤了脚的她站不稳。夏语墨看一眼他汗淋淋的脑门和那从来都瞧不出半点疲累的脸,路灯之下,平常并不那么显眼的睫毛在他的下眼睑上留下了一排灰影,终于让他那双平日里只会传递出“诡计多端”和“暴跳如雷”的眼睛变得深邃好看了。
夏语墨忙把目光挪开,忽然摊手说道:“把你的作文本给我。”
“咦?”陆飞茫然又恐慌——当作文白痴听到这样的要求时,恐慌的情绪大概是本能反应。
“给我就行了。”
“不给。”陆飞茫然又坚决地摇着脑袋,如果是要数学作业、物理作业,他大概会二话不说地双手奉上,但偏偏是语文作业中的作文本,也许除了自己和苦命的语文老师之外,它不该出现在第三个人的视线里。
“我想看看。”夏语墨执意要,给出了个唬弄人的理由。
陆飞却也执意不给。
爷爷上前一步,宽厚的身影挡住了两人头顶右上方昏黄的光线。他像夏语墨一样朝着陆飞摊开了手掌。那手掌宽大极了,却又比夏语墨那小小的手掌温柔多了,虽温柔多了,却又似如来佛的手掌那般,蕴藏着不可违逆的力量。爷爷笑着说:“小家伙,让我瞧瞧你写的作文,我平常就最喜欢读小家伙们写的作文。”
陆飞伸手挠头,心里却只有一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对爷爷牵强却诚恳的请求,他不得不从夏子实手中将自己的书包拿来,扔到地上,俯身在里头翻找了好一会儿,找出了那蜷缩在书包一角的皱巴巴的作文本,递到了爷爷手里。他心里满是疑惑,却又不知该问什么,只好腼腆地补充了一句:“写得不好,不要……不要介意啊!”
爷爷心满意足地接过了陆飞的作文本,双手又背到了身后。他邀陆飞去家里吃瓜,但陆飞执意不肯,他还是像上一回那样,一溜烟儿就跑上了桥头,又一阵小跑,消失在了桥的那一头。
夏语墨他们回到家里,奶奶已经做好了一桌子的菜。
奶奶做的菜总是极力迎合姐弟两的口味,某一道被姐弟两表扬了的菜就必然要在餐桌上连续出现好几周,果然,今天依然有前不久刚被表扬过的油面筋塞肉,饭厅昏黄的灯光下,它们就像骄傲的明星一样闪闪发着光。
夏语墨家的饭厅没有安装窗帘,恰好位于庭院围墙挡不住的那个角落,一到夜里,来往的邻里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从窗外看到屋里的人在做什么,而屋里的人要是往外看去,只会看到自己印在黑色玻璃上的脸。所以,在夏语墨儿时的记忆里,每到夜里,饭厅之外的世界就像童话故事里的黑森林一样神秘莫测。
在饭桌上,奶奶可算得上是最不爱好好吃饭的一个。她总要忙着给这个那个夹菜,明明是不需要她夹到饭碗上,自己也可以够到的菜,她总要先一步帮忙动筷,嘴里还得不停地念叨:“吃多点,吃饱点。”一旦姐弟两和爷爷在夹某道菜时滑脱了筷子,她更是要大张旗鼓地起身把盘子端起来递到需要的人眼前。夏语墨偶尔会蹙着眉头苦笑着叫奶奶别忙,而最从容淡定的就是爷爷了,他似乎根本就不用看送到他碗里的是什么菜,只顾着一口口地往嘴里送就行了。
在夏语墨的家里,世界上仿佛是没有“吃不饱”这件事的。
不过,这一晚的夏语墨胃口并不好,在奶奶做的油面筋塞肉洋溢着的盛情之下,她也只是勉强地解决了两个。奶奶做的任何往里头塞肉的菜,里面的肉都多得凶狠,又大又结实,保准让爱吃肉的人吃到尽兴。当夏语墨吃到第二个的时候,她将外头的面筋啃了,趁着奶奶转身去添饭的功夫,把那坨又大又结实的肉拨进了夏子实的碗里,顺便把碗底的大部分白饭都倒给了夏子实。要是在往日,夏语墨有吃不完的饭菜,夏子实也会毫不介意地帮忙消灭,不消这样偷偷摸摸地操作,不过今天谁叫有闪闪发光的油面筋塞肉呢,要是叫奶奶知道夏语墨只吃了两个还不到,一定要伤心地追问她一番了。
趁着奶奶端着给爷爷添好的饭回到饭桌前的功夫里,夏语墨把自己碗底仅剩的几粒米给扒拉干净了。
在夏语墨家,第一个放下筷子的总是要遭到奶奶“炮轰”。
果然,奶奶满脸惊诧地问道:“墨墨,你才吃两个啊?饭也不多吃点吗?”
夏语墨心里无奈地嘀咕着:假装吃完了还给您老人家说吃得少,老人家的要求是无底洞吗?
她抚着肚子说:“奶奶,我吃得饱饱的。”
这样的回答一定是过不了奶奶这一关的,她固执说道:“瞎说,肯定没饱。”
饱没饱我自己还不知道吗?奶奶真是的——夏语墨在心里不断嘀咕,每当奶奶随意给她下定义的时候,她总是会这么想。
“墨墨不会是要减肥吧?”夏子实拿着筷子朝那颗被夏语墨啃成“裸体”的肉圆身上扎去,嘴里不由自主地使了坏,虽然他凡事总能依着夏语墨,但欺得她手忙脚乱也是件他不能错过的赏心乐事。
果然,这句话的效果可真大,奶奶惊得张大了嘴,她上下打量着夏语墨,仿佛是在扫描夏语墨是否少了一斤一两的肉,边打量边抱怨:“墨墨啊,什么减肥啊!你可以不要学别的姑娘啊。千万不要减肥!要听奶奶的!”
“唉哟……”夏语墨抱怨道,她还想解释些什么,却被自知犯了错的夏子实给招架了下来——
“奶奶,我记错了,是夏伶俐在减肥,嘿嘿。”夏子实扒拉了一口饭,又补了一句,“下回她来你得好好说说她。”
趁着奶奶把话题转到夏伶俐身上的功夫,夏语墨成功脱身了。
夏语墨在房里涂了一会儿作业,这回她选择趴在床上写作业。她把作业铺了个满床,语文、数学、英语各占一个床角,想要写这一门的时候,就把脑袋挪到这一个角去,想要写那一门的时候,就再调转身子。
仿佛这样写作业可以更有趣一些。
更妙的是,觉得心绪杂乱的时候,还可以埋头躺下去,尽情地让脑袋放空。
不一会儿,夏子实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他见夏语墨趴在床上写作业,就好心提醒她:“你这样趴着写可没有坐着写得快啊。”
却遭到夏语墨没好气的回复:“要你啰嗦,我这样写更快,不行吗?”
“行吧,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要喝水吗?”
“谁要喝水,你管你喝吧,离我远点。”夏语墨有意无意地冲着夏子实发脾气,把夏子实呛得一愣一愣。
夏子实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拿着一本书,想要去小沙发上坐下,却又听到夏语墨一声吼:“你回自己房去啦!”
终于,他再也没法在这房里呆上片刻,把水杯放在了夏语墨的床头柜子上,气鼓鼓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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