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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1 / 1)

看着棺木缓缓的被放入圣威尔斯公墓,马休克神甫轻轻地吟唱着赞美诗,手持圣经和银十字,我——丧礼唯一的观礼者,轻轻的闭上双眼。我不想被别人看见我流泪的样子,而且,仁科夫人一定也不希望看见我流泪——虽然我根本不会流泪,因为夫人身前经常教训我的一句话是“男儿流血不流泪”,即使是在她自己的葬礼上,如果她在冥冥中有知,也一定会以其独特的尖利嗓音呵呵冷笑,以一贯的尖酸刻薄的口吻将我好好的挖苦一番:

“……源君,你不是一向痛恨我这个老乞婆吗,为何还会流下鳄鱼的眼泪?真不愧是当今东大的高才生啊,非常适应这伪善恶俗的世界,啊呵呵呵……”

仁科夫人是新西兰日侨中的著名人物,不但是因她出身日本大财阀三井名门嫡系,出嫁后夫家仁科财团同是新西兰日裔商界的巨擎,更著名的是她尖酸刻薄的凶悍,在大阪知事访问新西兰的接风晚宴上,因为知事夫人一句稍稍出格的玩笑话,仁科夫人立即登上主持台,以符合她尖利嗓音的刻薄话语“好好”“慰问”了一番,将知事夫人气得哭着跑出会场,第二天清晨即飞回日本。一时间,在日本和新西兰的上流社会中,仁科夫人成为凶悍刻薄的代名词。

如此尖刻乖僻的老妇人,在夫婿去世后,拒绝了夫家和子女的供养,一个人搬到新西兰南部海滨小城达尼丁隐居,还在到中国旅游时,在一家破小的孤儿院中收养了我——十八年前、体弱多病、年仅十一岁的中国孤儿,并将我带回新西兰,还供我到日本读大学,正因为仁科夫人的收养,才有了今天的我,二十九岁、东京大学医学硕士、比利时皇家学院医学教授,韩源。

我曾多次问仁科夫人为什么会收养我,因为我一直觉得她并非那种富于爱心的人,也许年老孤单的她会豢养一些宠物,但无论如何也很难想象,那位身材矮小、性格乖僻连亲生子女也不愿经常接触的她会收养孤儿,更何况是体弱多病、其貌不扬的我。

“呵呵,因为你是我和中国情夫生的私生子啊……啊呵呵呵”

似真似假的回答能令大多数发问者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继续,年少的我也不例外,郁闷之余只能埋头学习于仁科夫人为我安排的庞大的学习知识之中,日常生活中我俩虽在同一间不足二十个榻榻米的和式居室之中,但彼此的交流却极少,没有一般长辈与晚辈之间的孺慕之情,只有在仁科夫人每天晚上为我进行的日语教学和日本历史文化的口语教学交流之时,我俩才会以家人的气氛温馨的聊着天,时而发出轻笑,直到深夜,仁科夫人梳着和式发髻的头慢慢的靠在我的肩头,不知不觉的合上双眼,发出轻微的鼾声,我则小心翼翼的扶起夫人,将她抱到榻上,轻吻她布满皱纹的额头,才蹑手蹑脚的拉上纸门,回到自己的屋内。

但到了第二天清晨,在客厅见面时,我俩又会回复冷硬刻薄的态度互相尖刻对方,直到晚上,才又由我熟练而小心的服侍夫人睡下。这种相处模式一直保持到最后,直到夫人因心力衰竭而住院的前夜依然如此,年近三十的科学院士和年过八旬的名门贵妇自始至终都如同小孩般斗气相处。

“孩子,该回去了,仁科夫人已经得到了安息,我们生人不应该再打扰她们。”

马休克神甫的安慰之辞将沉湎于淡淡哀伤中的我带回了尘世,“谢谢你,神甫,”从小看着我长大的马休克神甫是仅有的几位值得我尊敬的长者之一,“遵照夫人的遗嘱,她在本市的房宅拍卖所得,全部捐给教堂,由神甫您妥善安排。”夫人是佛教徒,但这并不影响她将遗产捐给街区教堂从事慈善事业。

在处理了关于夫人遗产的手续之后,我拜别了神甫,回到我所居住的旅馆。站在浴室的洗漱台前,看着镜中高瘦的憔悴男子,喃喃吐出两个中文字眼:

“……蜉蝣……”

将头低下,用手抄起冷水按上面额,冰冷的刺激使我大脑短暂的空白。

“怎么样,决定了吗?”

一个富于磁性的中年男声用英语在我脑海中响起。

“……蜉蝣……”

“怎么样,决定了吗?”

这次是日语。

“……蜉蝣……”

“……已经决定了?”

中文的男音有了一丝笑意。

我猛的将头扬起,水花四溅。

用手将额上的湿发捋了捋,我用干毛巾拭干面额,微微提高音量:

“决定了,最后一丝牵挂也已经断了。”我是一个感情冷淡的人,自从九岁那年父亲因贪污被枪决、母亲也被判入狱,被祖父母双方均遗弃的我主动找到当地孤儿院,对亲情的失望造成了我冷漠的童年情感,孤儿院中只会利用孤儿骗取社会募捐的院方和为了一块肥肉能抢个头破血流的孤儿难友们也激不起我丝毫的情感,我宁可饿得半死也不加入争抢的行列,往往是小块的撕着手中仅有的一块黑馍,站在远处看戏般默然旁观一幕幕争夺的上演。

“……那是看死物的眼神啊……”弥留之际,仁科夫人微笑着对我说,好半天,我才知道,她所说的,是当初孤儿院长让孤儿们排队欢迎日本客人时的情景,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当初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和往常一样例行公事的列队张着口型之后,别的难友都回到了寝室,只有我被喊到院长室,第二天便随同一个自称是我领养人的尖刻的矮小老妇人离开了生活了三年的孤儿院。

而弥留中一反常态和我娓娓倾谈的夫人对当时的形容则是:

“……破烂不堪的庭院中一群呆苯傻笑的小孩,让人无法再忍受第二眼。我转身想走,却发现一个矮瘦的脏兮兮小孩面带奇异的表情站在队伍的右侧,离人群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似笑非笑,平静而缓慢的扫视着众人。当那个小孩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和我目光相交,又恍若无视的移到下一处时,我清楚的感到内心的震动,那是看待死物的眼神啊,我以为这世上除了象我这看透人生风雨的老不死之外,再难找到拥有无常之心的人了,这是怎样的一个孩子?”

说道着,夫人抚mo着我的头顶,难得地慈祥的笑着。

“……当时,我仿佛听到神佛在我耳畔说道:婆罗双树,无劫无常,因缘有法,朝露一场。我满脑都在想,这个孩子是神佛赐给我的,我一定要带走他。所以,才会收养你……”

仁科夫人对我的抚养是独特的,虽然我学习到了世界一流的知识,并成为世界一流的医学专家,虽然不知不觉间,充斥尖刻交谈的我和夫人有着介于母子与挚友间心灵相通的感情,但我童年时冷漠的性格不但没有得到改正,反而在夫人对万事毫不在意的性格影响下,更加冷峻淡漠,我对功名利禄毫无兴趣,人间情爱也丝毫吸引不了我,更没有救国救民、造福苍生的伟大抱负,除了夫人等寥寥数人,世上没有什么能牵动我静若恒冰的心境。

简单的说,我,欠缺人性。虽然我所学所从事的是最富人性的医学。这也是当初我选择学医的原因,可惜,直至今日,我仍是一具冷冰冰的研究机器。

现在,夫人走了,在听我为她低低吟唱“神佛常伴世人左右,但尘世中肉眼不可见,只在世人熟睡的梦中,偶尔可见神佛的笑容……”的偈歌声中安详的阖上双眼,永远。

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给我七天时间,七天后我会在中国东北齐齐哈尔等你。”这七天,我要做一些准备,虽然早在两年前我就有意识的开始充实自己的相关知识,并在新西兰的私人牧场中亲手用那个时代的原始工具完成了部分简单的实验品,甚至还到南非接受了三个月的雇佣兵训练,但在正式出发前还是要好好总结一下。而且,我还要到日本去一趟,将夫人的遗物带回她的故乡。

“那你还需要什么,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男音带上一丝兴奋,“机械?军火?还是军队?最近好时空穿梭越来越流行,规模也越来越大,最初都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去闯,都是8号坏了规矩,竟将人连车带枪送过去,弄得大家现在越玩越大,营、团甚至整师的往异时空送,干脆这次直接把你的农场和私人实验室一道传过去,要不送你一整队机械士兵……”

“……再确认一次,是西元1853年10月20日、中国皇朝清帝国咸丰三年、中国历法癸丑年九月十八庚申日?”毫不犹豫的打断13号的絮叨,他的聒噪我早已习惯,平日我不答理他自说自话也能说上几个钟头,比我原先印象中最能说的孤儿院副院长——一位年届五旬精力无比旺盛的中年妇女还厉害,也许,人类的时间概念对13号他们这些宇宙能量体没有任何意义吧。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13号依然不死心,在他们这些能量体眼中,我们这些所谓时空穿梭者、创造全新历史分枝的人不过是为他们表演一出打发无聊闹剧的工具,工具自然是能量越大、越能掀起狂澜巨波越好,这样才能保证演出的质量。可惜,我没有其他时空穿梭者改变历史、创造全新未来的伟大抱负,我之所以会在拒绝了13号诸多对世人极具诱惑力的合作邀请后同意如此无稽的事情,还是因为一天夜晚交谈时仁科夫人的一句感慨:

“人老了,个性精神也定型了,中国不是有句古训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如果我现在重回年青的话,也许会改变我这尖刻的个性……”

我冷漠的个性使得我对世间万物对不牵怀,仁科夫人已去的未来,对我而言更是色彩单一,年未三旬的我,心态却犹如耄耄老者,生无可恋。

也许,重过一次不同的人生,能让我重拾自幼失去的人性,从而领略所谓的人生之美好、情感之迷人。

13号能够帮助我得到重新来过的机会,代价是我的异域人生必须演一出好戏给他欣赏,对这群已知宇宙中最为先进强大的精神能量生命体的低级嗜好,我也不禁微微感叹。

“所有历史都将由我来缔造,这不是更加辉煌吗?”为了堵住他的喋喋不休,我不得不以附和13号美学方式说了点大话,当然,我也有这个信心,即使转生的是一个四肢瘫痪、口哑耳聋的废人,我也可以以绝食自杀的方式改变历史,当然,回到现世后我不会再理睬13号——前提是13号所说的镜像平行可以成立,即无论我在那个时空耗费了多少时间,我的灵体回到现世时的时间仍是我去的时候。虽然,能不能顺利回到现世我根本毫不在意,因为,欠缺情感的我对人生根本毫无可恋。

“那么,七天后。”

“七天后。”

望向窗外,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碧蓝大海,洁白的沙滩上三三两两的人影在嬉戏追逐。

别了,新西兰。

如果我能找回情感的话,一定会回来的。

那时,也许会徜徉于海滩之上,领略所谓的人生之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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