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苦至今还不太会说话,长期被关在家中几乎丧失了与外人交流的能力,只有在吴氏伤心时从嘴里挤出两个字“阿母”,然后伸着手想拭去她的眼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吴苦,是临涂释比的孩子?”
无名女子有些震惊,露出意味的表情,等着岑观言的反应,他会不会因此后悔没有下令处死这个绿眸的孩子,或者,他现在会杀死这个孩子吗?
岑观言低下了头,半蹲下身,摸了摸吴苦的脑袋。
“夫人在羌人退兵后可到京城去,也不要提他的生父,京城异族人众多,其中异色眼眸的也不少,应当能安稳过下去。若没有盘缠,寻我便是。”
他没有提临涂释比,只是指了一条生路。
“大人大恩大德,小妇人不敢受,请大人放我出城吧。”
吴氏低垂着眉眼,是见到过最多的大宁女子温婉的模样,但看向她的眼睛,可以发现其中跃动的火光。
炽热的,与讲述过去时不一样的眼神,火光冲天。
“我会回到羌人部落,临涂释比至今无子,他厌恶他的兄弟,现在急需一个子嗣,去堵住其他兄弟虎视眈眈的目光。然后尽全力,杀了他。”
岑观言一时无言,他突然想起来远在京城的长公主,在想查清真相时比她还要执着的目光,她是如此说的,也是如此做的。
岑观言一时间也没有了劝阻的理由,只能嘱咐几句注意安全。
“吴小姐,我信你。羌人营帐里危机四伏,但请保全自身,吴苦年纪尚小,还需人照料。”
他换了称呼,鞠了一躬,从城墙边上用坠篮送她出城。
吴氏抱着怀里安静的孩子,回了个礼,义无反顾地走了上去。
她一度心死,想带着吴苦一同赴黄泉,却舍不得吴苦还没在世间多看些风景便要离去。如今,前路满是荆棘,最坏也不过一死,反而多有了些一往无前的勇气。
岑观言和无名女子目送她的背影。
“夫人,即使不愿告知姓名,总该给我一个称呼吧。”
待背影消失后,岑观言有些无奈地发问。
“岑大人也不必称夫人,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同姨吧。”同姨淡淡地开口,“天下大同的同。”
“那便多谢同姨了。”岑观言从善如流。
城门口的攻防战愈发焦灼,岑观言重新登上城楼时,一队送着一大缸金汁的百姓正捂着鼻子上了城墙。
“哗”地一声,所有的金汁沿着城楼倒了下去,散发出刺鼻的臭味。
没躲闪及时的几个羌人被浇个正着,险些被臭气熏晕过去,口鼻耳都被金汁堵住,目不能视,偏偏手上的武器还没停止挥动,伤了几个身边的士兵。
临涂释比见势不妙,先吹了收兵的号角,在城门外扎营整顿。
城楼上的压力终于卸了下来,稍稍地松了些精神。
“观言,我看着羌人想围城打持久战,虽然之前你已把四周村落的粮食都聚到了城里,但在久围之下,一切物资都会耗尽。不光是粮食,还有箭矢和防具、武器。”
方郡守皱着眉头,他是武将,守城战本身并不难,难的是围城战。粮食不足,人心浮动,武器耗损过重,最终只能成为敌人砧板上的肥肉,任由宰割。
“消息已经传到京城了,会有援兵的。”岑观言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这话糊弄百姓还成,我能不知道朝廷的情况吗,就是看不惯才会选择一直呆在禺山,守着这城直到我死为止。”方郡守叹气道。
幼帝继位后,党争愈发激烈,虽听说有昭和长公主出面整顿朝政,可长公主终究不过一介女流,难以谋算过陈纪两个老谋深算的领头人。
岑观言:“方兄,会有的。昭和长公主是位极出色的女子,有谋断之力,更兼仁爱之德,是我平生见过最优秀的人。她会做到的。”
他的语气极为坚定,坚定到让他自己都相信会有援兵到来。
“若我们坚持不到援兵来时,方兄放我出城投降吧。待朝廷援兵收复禺山时,只说是我一人怯战,擅自降敌,免得连累你和满城百姓。”
岑观言还是补了一句,低声地方郡守耳畔说道,免得其他人听到动摇军心。
“观言,你不必如此。若要降,满城百姓也不会同意的,他们与我一样,宁愿死在羌人刀下,也不愿假意降敌。况且你不清楚临涂释比此人,他平生最爱杀人,残暴至极,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禺山的。”
“若背上污点,便再难前进一步。我知你心中抱负在天下,有仁心之善,有救国之愿。此役为背水一战,要么大败敌军,要么满城殉国。”
方郡守将死一字说得很轻巧,明明重如泰山的大事,仿佛轻如鸿毛。
午后的攻势弱了很多,不少羌人的伤口开始溃烂,失去行动能力。
同姨征得允许后也上了城墙,冷眼看着下面堆积的尸体,也不说话。
岑观言向她道谢,她只是摆摆手,没有理会。
“岑大人不忍心杀人,又为何守城?”她饶有兴致地发问,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玩具,要问个清楚明白。
“同姨,我心不忍,不忍为生命消逝;我举屠刀,为护满城百姓。两者并无矛盾之处,若只能以杀止杀,我便为执刀之人,如是而已。”
岑观言在守城战刚开始时思考过,也茫然了一段时间,最终才明白过来。
他细细地讲给同姨听,得到她的一声轻笑。
两人正在攀谈之时,有士卒匆匆忙忙地跑上女墙,汇报道:“城中有多名百姓出现中毒症状!”
岑观言向方郡守说了一声,就匆匆忙忙地赶到暂时安置病患的地方。
十几个百姓满脸菜色,捂着肚子“哎唷”地躺在只铺了一层薄稻草的地面上。
“查了近来所吃的饭食吗?”岑观言询问着一旁的纪月瑶和郎中。
“查过了,病患没有吃过相同的食物。”纪月瑶一脸凝重地回答。
岑观言思索着脑中看过的古籍,又想到一个可能的来源:“去查一查水源!”
郎中领命后迅速地赶往流经禺山的唯一一条河流,城内的饮用水源都是从河里取水,经井口打起后卖到各家各户。
一刻钟后,郎中一脸愤恨地回到了原地。
“大人,有人在河水中下了毒!”
岑观言心里已有预料,待得到结果时还是有些难以言表的怒气。
临涂释比在以眼还眼,岑观言在田里燃起的毒烟,香料里隐藏的毒,箭矢上淬过的毒,都被他记在心里。如今在全城的饮用水里下毒,是彻头彻尾的报复。
他在嘲弄,把所有人逼到绝境,还要肆意大笑。
“先通知百姓先不要使用井水,麻烦郎中和纪小姐看看能不能找出解毒药来,若找到还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岑观言只能先平复心情,把百姓情绪安抚好,分配任务下去,再回到城楼上。
临涂释比站在阵前,绿色的瞳孔中满是残忍的笑意。他心情看上去极为愉悦,唇角的笑很明显。
岑观言喊来传令的士兵,让他照着纸上的话大声说道:
“羌人士兵们,我希望你们能听我说几句话!”
“凡人皆有兄弟姐妹,何必在此拼杀!若是求中原特产,我们可以互市。
想想还在家中盼你们归去的父母亲人,想想人生中还有多少未竟之事的遗憾,何必如此呢?
你们的羌人王在阵中安稳度日,等着收获最后的胜利,而你们在阵前拿命去填。
如果城破我们即便自焚也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财物!”
好几个嗓门大的士兵在城墙上不断地重复着这几段话,声音清楚地传到了还在攻城的羌人耳里,他们的动作忽地一顿,有些沉闷起来。
临涂释比怒而拔剑,威慑道:“羌人的勇士们,所有同族的生命都属于神灵,不遵从神灵的旨意,所有人,都不会得到神灵的宽恕!”
虽然士兵们依旧向前,但面上都有些愁苦之色,士气也弱了不少。
羌人部落信仰神灵,以海东青为图腾,沙蛇、狼为神灵护法,为神灵可奉献财富乃至于生命。
临涂释比之所以能登上王的位置,是因为母狼的认可。
但在确切的生死和传说为神灵转世的王日复一日的暴虐下,他们动摇了。
神灵的宽恕遥不可及,但眼前尸体层层叠叠,都是曾经并肩的战友。
临涂释比暴跳如雷,只能不住地用言语威胁着。
岑观言在城楼上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能多缓些时日。
两军交战,攻心为上。禺山满城百姓痛恨羌人之至,群情激奋,便是拼上自己的命也要杀尽来敌。羌人士气已经开始低迷,如此一来应该能撑住。
天色渐黑,地平线的黄沙没过最后一丝如血的残阳。西北的夜里极冷,薄暮昏昏,寒意透衣。几只孤雁掠过苍穹,雁痕顷刻后消失不见。
城楼上不敢点灯火,害怕在夜里成为羌人弓箭手的靶子。羌人也歇了下来,整日的攻城战使士兵极其乏累,即便有首领耳提面命的警告,还是有人打了瞌睡。
歌谣飘荡在空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还是上午城中女子哼的那一首。
“郎啊郎,等郎来回乡……”
轻柔地,似羽毛在每个人的心尖打转,勾起满心的怀乡之情。
临涂释比禁止了所有羌人的传唱,还是防不住有些士兵在私底下偷偷唱着。
唱着唱着,想起家中的妻子,还苦苦地等着他归去,随后满脸是泪。
深夜时,一列黑影从城里钻出,绕过熟睡的士兵,奔向了存放粮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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