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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身影从暗处走出来,青色长袍随脚步轻曳,犹如行走在缥缈云端。面上一扇同色面具,无端冷清。

“你觉得,我是这样想的?”

她把玩着茶杯,不置可否。

他又走近一些,在她身上投下宽阔的影,将她尽数笼罩。只是护她在怀的,始终只有影子而已。

“事情办得如何?怎么用了这么久?”

攥着茶杯的手一顿,她仍是垂着眼,淡淡道:“失败了。”

“失败了?”他似乎并不生气,在她身畔撑颐而坐,“你也有失手的时候,晚歌。”

“那又如何?反正你也从没想过,今日一击就要将他杀死,不是吗?”她手中的茶杯置于桌前,不大不小的一声。

他眼底似有什么闪了闪。

天幕愈沉,夜色浓重,烛光恍惚。

“从前我总是想,成婚那天究竟是什么样子。凤冠霞帔一定很美,合卺酒一定是陈年的女儿红,龙凤双烛一定会一燃到底,娶我的男人,我一定很爱他。我会很开心。”顿了顿,她自嘲般摇了摇头,“可今夜坐在喜榻上,我很不开心,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开心的模样。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还是不开心。”她说着不相干的话,兀自笑了笑,“不过为了暗门,这也没什么。”

他不说话。

像是知道得不到回答,她又笑起来:“只是师兄,今夜同苏君翮竞价,又是为了什么?”

君尧近在咫尺的面容渐渐清晰,却辨不出表情。

她微微抬眼,目光如炬,直烧到那人身上:“是不相信我能杀了他,才临时出此下策想将我召回?还是为了有趣,想要摘青楼的头牌试一试?”

他却不看她,眼睛望着窗外暮色,答非所问道:“晚儿?你大可再选个更俗气的名字。”

“世人大都庸俗,我若选得清雅,只怕没有人来摘牌子。倒不如艳俗一些,不是正中你们下怀?”茶杯在手中转了个圈,再抬眼时,复又笑意盈盈,仿佛方才的质问只是一时兴起。许久,才漫不经心问道,“若是今夜,师兄叫价叫赢了,又待如何?”

“若我赢了?”君尧这才抬眸回望,眸中映出她身上的喜服,一字一字说得认真,“自然,不会让银两白花。”

月白风清,良辰美景。古朴内室,灼灼红妆。

秦晚歌眸中现出惊讶神色,红晕自颈项一寸一寸染至眼尾,化作真心实意的笑意。

君尧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复又停住:“你是同我回去,还是打算住在这里?”

她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踩在他走过的青砖上,眸中似有万千光华,连声音都压得柔软:“师兄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又是分毫不乱的脚步,似乎每一步都经过丈量一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几步就跨出了门槛。

这是一个有心事从不写在脸上的姑娘,受了再重的伤,哼都不哼一声,却会把心事全都告诉他,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只是她坚强了太久,偶尔的柔软,就没人肯相信。

任务失败,许久没有八卦的暗门中人再次沸腾,有人说猎物实在太过厉害,亦有人说对方是个多情公子,同秦晚歌一见钟情,被她故意放走。也有人说,秦晚歌生了二心,要归顺朝廷。

但是,无论传言如何漫无边际,当事人却全不在意,连门主君尧也不甚在意,只是重罚了两个传话的杀手。自此,门内再无人敢提及此事。

事实证明,不管哪个组织,都靠八卦而活,世人都有一颗八卦之心,杀手也不例外。

君尧虽未再提过刺杀苏君翮一事,秦晚歌却不死心,大约在她的一生中,三更想让谁死,那人绝对活不过五更。她是君尧最得意的弟子,暗门最优秀的杀手,如今出现这样一个人,于情于理,她都不可能放过他。

之后的景象快到让人不可思议,但基本反应了一件事情——杀人,各种各样的杀人手法,却一一未果。行刺、下毒……无论秦晚歌用什么方法,总能被苏君翮轻易化解,就像初见时二人交手,他总能轻飘飘地躲开她致命的杀招。

照理说一国储君,如果知道江湖第一杀手将他视作猎杀对象,就算不至于闭门不出,但出门时多少也要多带一队侍卫。然而苏君翮就像故意给秦晚歌机会似的,日日施施然招摇过市不说,每次打赢秦晚歌,甚至还要问一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回应他的往往是当胸一剑。

我着实不明白苏君翮到底是怎么想的。

纷乱的画面停在五月十七,月夜,王都东门。

秦晚歌夜中出行,刺杀邻国使者。本该是万无一失的任务,却因有人告密,派去的四个杀手全部丧命,只余她一人死里逃生。饶是身手如她,肩上仍被刺了一剑,伤口深可见骨。她写信给君尧,当她浑身是血赶到王都时已是深夜,夜中城门守卫森严,若是这副模样进城,必会惊动守夜的侍卫。

身后追兵紧追不舍,连夜赶路又身负重伤,她再没什么力气,靠在一处偏僻城墙不停地喘息。许久,才慢慢坐下来。

墨色的天边响过炸雷,落雨打着落叶纷纷落下来。血水混着雨水从她的衣角淌下来,蜿蜒成一片淡色的水潭。

灰鸽抖着翅膀落在她手上,她慢慢抬头,握紧回信,借着城墙上的火光看清薄纱纸上一行苍劲有力的字。

“速回。告密者,杀。”

却未问及一句她的伤势。

水渍漫上墨迹,乌蒙蒙的一片。良久,她抬手捂上眼睛,淡淡笑了笑。

从神情上很难分辨秦晚歌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只好再次将自己代入她,前思后想,若我身负重伤,前路生死未卜,而心里的那个人只关心任务是否完成,内奸是否除掉……

那种心情,大约是心死后,连求生的欲望都不会再有吧。

哀莫大于心死,从君尧派她去杀苏君翮那一日,她就该知道,他心里在意的,从来都不是她。

远处有马车疾驰而来,隐约伴着刀光剑影,像是一路追杀她而来。她靠在城墙边缘,已不想再动半分,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车辙止,脚步声响,雨势乍停。

她拨开额前凌乱的发丝,油纸伞下,月白长袍染了半片水泽,苏君翮漠然站在她面前,一贯带着笑意的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四周是被隔开的泠泠雨幕。身后有小厮不放心地跟上来,小心翼翼唤一声太子,被他冷冷一眼,吓回了车上。

“是你?你是来杀我的?”她的声音和着雨声,带出些湿意,“我杀了那么多的人,早该想到,有一天也会被人杀死。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人是你。”她哂笑一声,“也好,此时杀了我,你便再无后患。”

止住她话头的是他的手。夜行衣毫无预兆地被扯破,白瓷一般的肩头上露出深深浅浅几道旧疤,被仓促包好的伤口仍在渗血。他面无表情瞥一眼,在秦晚歌出手挡开前又快速合上,眸中浮起森然冷意:“你经常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她微微抬眼。

他居高临下望着她:“你是不是很想杀我?”在她不解的目光中,他又道,“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何谈杀人?”

雨势渐大,水潭没过白底云靴,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泛白,下一瞬,已将她打横抱起。

从她错愕的神色就能看出,一定从没有人敢这样抱过她。可毕竟在腥风血雨里摸索惯了,饶是这样,她也只愣了一瞬,便要挣扎。

“别动。”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他的手揽得更紧,可脚步却未停顿半分,“要是不想从此再也拿不起剑,就乖乖跟我走。”

太子的马车驶进王都自然无人敢拦。车夫把马车赶得飞快,一路行至太子府时,早有太医候在门口。

苏君翮先一步下车,进府时回头瞥一眼紧闭的轿帘,只留下一句“好好诊治”。

大约是伤得颇深,婢女从寝殿中端出第五盆水时才见清澈。

太医战战兢兢地换了药,战战兢兢写下药方,战战兢兢地对外间始终无言的太子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姑娘的伤势虽重,但未伤到筋骨,目前已无大碍。只需卧床静养数日,按时服药,再配合饮食调养便可痊愈。”说道此处,微微停顿,小心翼翼地打量太子的脸色,“只是这疤……”

太子淡淡瞥眼。

太医吓得立刻跪倒在地,瑟缩道:“老臣定会尽力医治,只是伤势拖得太久,伤口又颇深,只怕,只怕……”

笼着薄纱的榻上,响起淡淡的一声:“大夫不必自责。不过是不打眼的伤疤罢了,无妨。”

吓坏了的太医被婢女带去煎药,临别时千恩万谢。

殿内唯余错金螭兽香炉青烟袅袅,隔了一盏鸳鸯戏水的屏风,上面投出个模糊光影,是苏君翮手里握了卷书端坐在案几旁,兴起时,还提笔写上几行字。

屏风后秦晚歌躺在软榻上,瞪大了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七岁起她就活在刀光剑影里,大大小小的伤受过无数,从最初撕心裂肺的哭喊,到后来哼都懒得哼一声。今夜的伤不轻,也算不上重,却从没有像今天这般被如此妥帖地安置。

她抬头望了一会儿挽起的素色帷帐,勉强坐起身,伸手去探床头倚着的剑。

“打算去哪儿?”数尺外,看似读书读得认真的太子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说话时目光从书页上淡淡瞥过来,“今夜你就歇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她握着剑的手一顿,复又安安心心地躺回去,半倚着瓷枕,似是想到什么,又撑起身子坐起来:“你让我在这里养伤,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屏风外书册翻过一页,淡淡一声笑:“你大可以试试看。”

庭院的塘里懒懒浮了一塘睡莲,寝殿里一片安逸美好,美好得就像两人本不是仇敌,而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就连她之前对他使出的那些杀招,都似梦境一般。

梆子声响过三更,约莫是躺得太久,也约莫秦晚歌实在不习惯这样平和的气氛,终于在桌上的茶换了第三壶时,起身下床。

苏君翮终于从书卷中抬起头,又不知从哪里提了两壶酒,像是为了给这夜再添些华彩,甚至还心情大好地推给秦晚歌一壶。

她握住上好的白釉壶,露出困惑的神色:“你给我喝酒?是嫌我伤口好得太快?”

他在她身侧坐下,眼风睨过来,自带风流:“怎么,不敢吗?”

这是一个向来我行我素惯了的姑娘,虽然之前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休养,却也抵不过苏君翮这一句激将。平日她便经常同杀手们饮酒,被戏称千杯不醉,更何况这区区一壶。

她像是赌气似的提起壶柄,却在酒入口时,没表情的脸皱成一团:“这是药?”

他低低笑一声,也就着手边的杯喝下一口。

她蹙眉:“你骗我。”

他得逞似的轻笑:“我骗你什么?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说过壶里装的是酒。”

她眸中陡现恼怒,转身就要把壶里的药倒掉,一只手却已先她一步,将酒壶按住:“就算再苦,今夜你也要陪我喝一杯。”

她身形一顿,觉得既好气又好笑:“为什么?难道因为你是太子,便可以不讲道理?”

“我是从不讲道理。不过今天,还真有道理可讲。”幽幽烛光下,他眼中尽是桃花,“今天,是我的生辰。”

彼时,夏树繁茂,月影单薄,太子府偌大的寝殿,只余他们二人对影无言。

一朝太子的生辰,本不该如此冷清。

倒药的手一顿,她敛了眉目重新斟上一杯,望着那杯中的苦涩,犹豫很久,还是一口喝下去。

“你还有生辰可过,真好。”她轻声细语,竟是羡慕的模样。

“好?你觉得,这样是好?”他笑起来,“那你知不知道,这生辰背后,又是什么?生我时,我母妃难产而死,从此之后,我再没有生辰可过。”

她眸中闪过复杂神色。

“如今,边疆蛮夷来犯,朝中武将专权,父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多少人对这皇位虎视眈眈。而我想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女人,却无时无刻不想杀了我。”他将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微微偏头看她,“所以你还觉得,这样是好吗?”

“好与不好,不全都是亲身体会过才知道吗?”她撑着腮,淡淡笑了一声,“你有父王,有母后,有人陪你过生辰。可我,连自己生在哪一天都不知道。从小便只有我自己一人,是师父捡到我,把我养大。如今连师父都已亡故,只剩……”

眼中的回忆在顷刻间褪尽,其余的话都化在微凉的夜风中。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有人只苦一种,有人种种都苦,实在无法相较。

浮光掠影,几缕月光洒在暗色的地砖上,他放下杯,手指握上她执酒壶的手,沉沉看她:“以后,你便和我生在同一天,晚歌。”

我曾听过一句话,大约是说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之类的。秦晚歌无父无母,太子便赐她跟自己同一天生辰,这是莫大的殊荣。保不准两个人的生辰宴办在一处,秦晚歌还能沾太子的光收些大礼什么的。

无论如何看都是一件好事。

但我着实把世间幻想得太美好,因为下一瞬我便看到,趁苏君翮在殿外吩咐婢女再弄些下酒菜时,秦晚歌神色淡然地摸出袖中的瓷瓶,打开瓶盖,把里面的粉末倒进苏君翮的杯中……

这个雨夜,他救了重伤的她,又带回府中,甚至让她睡在自己的寝殿,无异于亲手种下了巨大的食人花,稍不小心,便会被残忍吞噬。本以为苏君翮做的这些,是个女子就会有所动容,可我忘了,秦晚歌首先是个杀手,其次才是个姑娘,苏君翮为她做再多,可她仍然记着自己的使命——她是个杀手,面前这个因她伤势而担忧的俊朗男人是她的猎物。

眼下是杀他的大好机会,她没有错过的理由。

之后的事情会如何发展,我也着实猜不透。但我希望苏君翮没有喝下这杯酒,他不应该在这时候死去,更不应该死在秦晚歌的手中。但上天听不到我的祈祷,因下一瞬我便看到,回来后的苏君翮,仰头便喝下杯中酒,就像他救下她时,毫无犹豫。

因他不相信,坐在他身边的绝色姑娘,会在这种时候出手害他。

实在不知秦晚歌下的是什么毒。

三更鼓声落,苏君翮除去眉眼有些醉时的惺忪,几乎和平日别无二致。眼见壶中酒一点点见底,而苏君翮大有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一向从容的秦晚歌终于有些坐不住,在他下一次倒酒时,端过酒杯,就着透亮的灯火不动声色研究。

“你在等什么?”他换了只杯子斟酒,送到唇边时,眼风淡淡扫过来,“在等杯中的毒发作,好替我收尸?还是怕万一出错,在我身上补上一刀,确保万无一失?”

她眸中有什么闪过,又极快镇定下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在他面前,她总会失算。

“是真的听不懂,还是装不懂?”酒杯置在桌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漫上讽刺,“起初我觉得,你就算是块冰,我也总能焐化。如今才知道,什么是铁石心肠。”嗤笑一声,“我早该想到你动的是什么心思,平日的你,哪有这样温顺。

她的唇边漾出笑意,放在膝头的手却在抖:“你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

“断肠草,中毒者四肢无力,腹痛不止。半个时辰后,暴毙而亡。”望着她眼中闪过的震惊,他淡淡笑了笑,“这种毒千金难买,你对我倒是舍得。”

不知是醉意还是其他,隔着半张圆桌,苏君翮眸色蒙眬,撑着腮一字一字问得认真:“你,就这么想要了我的命吗?晚歌,若你真的想要,我便把这条命给你。只是这样,你会高兴吗?”

彩色的画卷终止在这最后一句。

我不知道苏君翮是否真的对秦晚歌动了心,但一个终要坐拥天下的男人,对一个想要杀死自己的女人一忍再忍,甚至还故意露出破绽只为她能杀他,除了他喜欢她,我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而我也想不通,为什么苏君翮喝了毒酒,却还能安然无恙。

幻境没有给我太多思考的机会,顷刻间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七月初四,合欢开,万里无云。

边疆蛮夷大举进犯,太子领兵出征,前线捷报连连。王都中一派喜气洋洋,连素来冷漠的暗门都少了些沉重,洋溢出几分暖色。

秦晚歌的寝居迎来访客恰是傍晚时分。彼时残阳如血,窗格子外头幽幽落下几片合欢,窗下一张青玉案几,几本翻开的剑谱,半壶凉茶,她手里握了方锦帕,倚在一旁拭剑。直到杀手十七单膝跪在她面前,她才略略抬眼:“何事?”

十七面色如死人一般灰败:“在下有要事,求晚歌大人帮忙。”

她将剑置在一旁,笑着说道:“是多要紧的事,值得你行这样的大礼。”

“关乎性命。”

秦晚歌唇边的笑意顿失。

暗门中的杀手一向以数字命名。至于十七,她虽与他交情不错,但他们这样的人,向来独来独往惯了,实在不知有什么事能求到她的头上。

待她取了只空杯过来,十七仍然跪在原地:“求晚歌大人将我贬为死士。”

秦晚歌愣了一愣。

暗门有三大分支,杀手、死士、枢密。杀手负责暗杀,枢密负责情报,死士一生通常只执行一次任务。任务机密艰难,且有去无回。

“为何?”

“为了十三。”

“是……前次死了的十三?”

十七眼中似有痛色,点头称是。

当十七一件一件脱下衣服时,我几乎以为他要色诱秦晚歌。但秦晚歌是何许人也,暗门的第一杀手,前门主最得意的门生之一,君尧的小师妹,若真能被十七色诱,就不会对苏君翮一再下杀手。

待他只着中衣时,我方才明白他脱掉衣服的缘由——十七,原是个女子。

暗门中门规有三,其一便是不收女徒。除了秦晚歌是前门主亲手所教,其余一概是男儿身。

秦晚歌眸中微动,十七穿上外衫,远目窗外流云:“晚歌大人,有个故事,不知你想不想听?”

十三和十七生在江南小镇,家中皆是务农。因两人住家颇近,自小便是青梅竹马。十四岁时,镇中的富商看上十七,要娶她做十九房小妾。十七家中不从,富商便打死她的亲哥哥,深夜抢亲。十三听说后,趁夜杀了富商,带走了十七。富商家大业大,将此事告知当地知县,官府立刻派兵通缉。走投无路之下,十三带着十七投奔暗门。

但是暗门门规在上,二人为了死生相随,十七执意女扮男装,顺利留在暗门中。此后种种,如先前所见。十三因任务而死,十七不愿独活。

暮色渐沉,远处已有楼宇掌灯。

离开前,十七道:“夫妻本就该同生共死,只是如今,我已无力回天。十三死之前,让我一定要活下去。”忽地,她哂笑一声,“可是他死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死了,我该如何活着?晚歌大人,若有回旋的余地,离开这里,离开暗门。不然,不知道哪一次的相见,就是诀别。”

手下一顿,锋利的剑刃割破锦帕,在雪白的指尖上划出一道口子。秦晚歌怔怔看着冒出血珠的手,许久,淡淡开口:“你今日所求,我会同门主商议。一定如你所愿。”

我想这番话一定戳到秦晚歌的痛处。她将自己锻炼得这般强大,只为了能在危难时守护君尧。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若她守不住,又该如何。他做多少让她伤心的事,她就为他找多少借口。君尧待她如何,她不是不懂,只是,她想再试一试。

便笺在一炷香后递到主厅。戌时三刻,待她到后山时,君尧已经等在那里。

天边挂了轮极弯的月,他站在墨色的树影中,手正抚上一株仗高的树,仔细看去,上面似有被剑气划破的剑痕。

她快步走过去,却在他身前堪堪停住,几经犹豫,才换上波澜不惊的步伐,一步一步,行至他身后。

他未回头,声音含了一味笑:“这么急找我出来,是何事?”

“师兄。”她从背后抱住他,脸颊紧紧贴上他的后背,一如他还未接手暗门前,两人练功时的情意缱绻,“带我走,好不好?”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他回过身来,抬手拂开她额前鬓发,眸中似有缠绵月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走到哪里去?”

她唇边惯有的笑意不再,淡色的唇有些泛白:“哪里都好,离开暗门,离开王都,这辈子都不要回来。”

夜风带起树叶轻响,他凝目看她,说起不相关的事:“旧王病重,新帝尚未登基,暗门在朝中才稳住根基。若我此时离开,待新帝上位,要做的第一件事,你猜猜看,会是什么?”

她抬眼,蹙眉道:“重振朝纲,清除旧党。”她不是不懂,暗门中千余人的性命,他怎能残忍撇下。只是她舍不得他,又如何能眼睁睁看他重蹈先师的覆辙。

他颔首道:“晚歌,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太子在位一日,我便要守着暗门一日,它不能毁在我手里。”

不知是否是我多心,可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就像一道暗杀令。

当初谁下令要杀苏君翮,其实太好推测。除了党派之争,再不做他想。既然君尧肯接下这桩任务,已经表明他的立场。而苏君翮,简直就像横在她跟他之间的绊脚石。

秦晚歌的世界本就简单得可怕,从前只有师父和君尧,后来师父已故,便只剩下君尧。这是她最重要的人,她要守护他。

蛮夷驱赶出境,太子在国界驻军三月。当她披星戴月赶到前线时,却恰好遇到敌军细作突袭。宽大的军帐前,苏君翮护她躲过细作的攻击,目光沉沉看着她:“你从王都赶来,只为了杀我?一月的风雨兼程,你的伤好彻底了?”

她不说话。

苏君翮眸中浮起冷然神色:“天下三百六十行,你为什么偏偏要做杀手?”

她一招隔开他的手,剑出鞘,寒光泠泠:“太子高高在上,哪里懂得世间险恶。有些人生来衣食无忧,有些人唯有用性命才能换来一隅安稳。我五岁父母双亡,流落街头险些饿死,幸得被师父所救。六岁开始习武,一天只能睡两个时辰,手臂断过三次。十四岁时,杀了第一个人,隔天杀了第二个。后来……”她嗤笑一声,“后来杀的人太多,已经不记得杀过多少人,只记得血溅到脸上的温度。再后来,连这温度都忘了。太子殿下,这些事情,你可曾经历过?”

边关夜晚深寒,四周杀伐不断,却挡不住他疾走向她的脚步,而后伸臂,将她拥入怀。

她下意识挥剑去挡,他却不躲不闪。她一愣,收势已是不及,剑尖划破他的衣袖,擦着手臂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他却全不在意,将她用力拥在怀里时,剑刃又刺进半寸,他只是闷哼一声,覆在她耳畔,嗓音喑哑:“送你去做杀手的人,真是狠心。”

她握紧剑柄,手抬了抬,终究没有推开他。

月影沉浮,他的唇贴近她的脸,却又在触上时堪堪停住:“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荣华富贵你不稀罕,太子妃的名号你也不稀罕,唯有给你一世安稳。只要有我在,定会护你周全。我二十又三,府中内侍十二人,婢女十六人,管家一人,无妻无妾,你若肯嫁我,当是我唯一的妻。”

过去的二十年,所有人都同她说,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很漂亮,却从没有人问过她到底要什么,没有人问过她是否真的喜欢做杀手。当然,只要是正常人,就不会喜欢做杀手。苏君翮为她绘下美好蓝图,只要,她肯答应下来。

火光映在她漆黑的瞳中,像燃了簇希望的火:“我满手鲜血,罪孽深重,太子殿下,你确定要我这样的人?”

他将她拥得更紧:“晚歌,你杀我几次,我便救你几次。你的罪孽,我与你一同偿还。”

古往今来,位高权重之人口味一向与众不同,就譬如我的几个哥哥,有的偏爱伶人,有的独爱舞姬,甚至有一个喜好男风……苏君翮爱上秦晚歌,在我看来,大约也只是一时兴起。毕竟不是谁都能有幸遇到如此绝色佳人,身手又好,还不贪图他的权贵。想要占为己有,也是情理之中。至于娶她,我相信只要当今皇帝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同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杀手为妻。

可当我看到一院赤金白银的聘礼,才知道自己还是太过天真。

向来肃静的暗门,一时热闹非凡。人人都说当今太子瞧上了暗门第一杀手,不惜重金下聘。而门主君尧亲自出门相迎,收下聘礼,只等秦晚歌归来商议。

堂下十里红妆,门厅主座高悬,君尧撑腮懒懒倚在上首,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青瓷盏中的茶水。

任务归来的秦晚歌更衣都来不及,一路匆匆而来,却在厅堂前生生顿住脚步,换了不紧不慢的步调,跨过门槛,行过吉祥如意,行过香炮镯金,行至青衣的男人身前,澄澈的眸子自竖着红绸的锦盒上扫过,淡淡笑起来:“太子好大的排场。”

“你猜,他是怎么下的这聘礼?”碧色的茶汤浮浮沉沉,君尧漫不经心道,“他对圣上说,暗门如今不同往日,要想把暗门完全握在手中,亦强亦弱都不可行,最好的方法,是跟暗门联姻。把门中最重要的杀手收入囊中,方是上上之策。”

顿了顿,他垂眸看她:“晚歌,你说,那暗门最好的应对之策,又是什么?”

她唇边攒起笑意,眼中却似蒙了尘的明珠:“主上觉得,晚歌应该如何?”

他只看着她:“晚歌,你若不想嫁,我不会逼你。”

没有犹豫,没有挽留,没有比这更伤人的话。

窗外几只夏蝉声嘶力竭,偶有风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师兄,你收下聘礼的时候,不就已经笃定,我会答应下来吗?”她半弯下腰,轻轻抚上一对龙凤锦被。

“我一直以为,只要足够强大就能够守护重要的人,于是我拼命练武,接最棘手的任务,只希望有一天……”她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如今方知,哪怕无坚不摧,也会有软肋。”又缓缓站起身来,自嘲般摇了摇头,“入暗门的那一日起,我连命都是门主的,就算门主想要我的命,也可以直接拿去。更何况,是结亲这等小事。”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从红得刺目的彩礼,移到青色的长袍,最终停在那毫无温度的银色面具上,许久,弯眉浅笑,仿佛从前说出要他带她走的话,都是戏言:“晚歌——但凭门主吩咐。”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杀手的世界向来聚少离多,每次见面都可能是永别,所以杀手大多单身,直接导致这个行业也成为成婚率最低的职业。难得出了这样一件喜事,还是嫁给当今太子,暗门上上下下无不喜气洋洋,一向挂惯白绫的门堂都悬起大红的府绸。

而秦晚歌的房门却始终紧闭,连前来量喜服的绣娘都没能踏进房门一步,捧着红绸战战兢兢地在门口跪了三日也毫无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禀自己办事不利。

听说苏君翮知道后,也未动怒,只是吩咐绣娘每种尺寸的喜服都做了一套。

秦晚歌曾说过她无数次期盼过大婚时的样子,漂亮的喜服,燃不尽的龙凤双烛,爱她的如意郎君。

只是,她嫁的那个人,她不爱他,而她爱的那个人,却亲手送她出嫁。

更何况君无戏言,事已至此,再没什么回旋的余地。

就在我以为接下来会再次看到喜堂的时候,铺遍红色的暗门门楼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扭曲,天地缓缓颤动,像失了油彩的残砖断瓦,在我眼前一片一片剥落。我在震动中勉强跑到一块空地,才刚刚站稳,眼前的地砖却裂开寸长的口子。

起初我以为,施术者只是为了让我看尽这段时光,还满心欢喜地等待幻境结束,我便可以回到大燕。

但我忘记一件事情,若是施术过程被打断,那幻境也会因此错乱扭曲,而施术者身死,身处幻境中的人也将被幻术一同摧毁。

如今这般,想来是施术人已经受了伤,而且是不小的伤。

大地不断震动,其中裂痕像头睡醒的猛兽,逐渐张开血盆大口。远处大片大片的墨云正沉沉压过来,我拼尽全力奔跑,也跑不过幻境崩塌的速度。

手心沁出薄薄的冷汗,两条腿像灌了铅一般寸步难行,我扶住膝盖喘着气站定,刚想找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略作修整,眼前忽有黑影闪过。片刻后,一道墨发玄衣的背影,施施然立在我身前。

一瞬,两瞬,幻境倒塌的轰鸣声像是消失一般,天地彻底陷入静止……

“师父?”我惊叫出声,想扑过去,却扑了个空。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师父,只是他化出的幻象。他施术将自己的幻象植入幻境,如今才得以见到他。

“别乱跑,跟着我。”祁颜连头都未回,简单嘱咐过后,从袖中捏出一张纸符,低声而快速地默念。

片刻后,符咒竟像有生命一般,浮空停在他指前,蓦地飞向半空,化作一座木桥,横在几乎要将我吞噬的裂缝上空。

幻境中的事情很难用常理来解释,我不知道这桥因何而化,就像我同样不知道师父是如何闯入这幻境的。

还未等我细想,祁颜已道:“跟我走。”

庙宇楼阁一处一处坍塌,祁颜将我引上木桥,又划出一张木质屏障,确定飞石完全不会伤到我,这才转过身,微微垂头,平日温润的眉眼里含了一味难得一见的严肃:“阿潋,你是不是又调皮了?”

我激动得快要哭出来:“师父……”

日月可鉴,幻境不是我误闯的,施术人也不是我伤的,我何其无辜啊!

“真拿你没办法。”他看了我一会儿,无奈摇头,“好了,别怕,有我在。”

算起来,上次依明宫一别,我与他已有数月未见。可现在着实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只因方才还完好无损的屏障上面,已经现出细小的裂痕。

祁颜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皱眉道:“在这幻境里,我能力有限,只能保你这一时,若是幻境完全崩塌,不知我……”

我的心蓦然一沉。

他微微敛目,手指似想搭在我的发顶,抬起来,方才想起他只是片幻影,复又放下去:“别怕,阿潋,总会有办法的。”

虽知这只是安慰我的话,但多少让我心安。

不知哪里传来野兽般的嘶吼,随之而来的,是幻境一寸一寸崩坏,连祁颜的幻象都逐渐模糊。我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只能小心翼翼躲在屏障后,尽量让自己不变成负担。

须臾,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手指在胸前快速结出复杂夹印:“有办法了。阿潋,闭上眼睛。”

我依言照做。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才惊觉四周扰人的声响全部消失。

“祁颜?”我试探唤他,却没有回音,只好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残垣废墟不见,木桥屏障不见,祁颜的幻影亦不见。

目之所及,彻底化为黑暗。

我在原地慢慢坐下来。

自从来到大燕,此类险情遇得太多,不至于坦然处之,至少比初次遇到时冷静很多。

祁颜说他会想办法,虽然自我初识他时,他便言出必行,但今次状况着实不同。他远在大周,而我在大燕,即使他本领通天,也不可能跨世来救我。

几番折腾下来,我早就精疲力竭,刚想趁机养养神再作打算,天地间却陡然劈出一道业火,自地底而上,熊熊燃至天际,将四周黑暗一寸一寸吞噬,顷刻间亮如白昼。

我被刺得睁不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待到再能视物时,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我仍然躺在床榻上,连薄被都是贺连齐离开时帮我盖好的模样。唯一与睡前不同的是,屋里不知何时多出两个人。

绯衣的秦晚歌施施然立在窗下,近前站着只披了外衫的贺连齐,手中握了柄泛着寒光的剑,剑尖抵在秦晚歌心口。衣料与铁器相接处却燃着一簇幽蓝的火焰,无风自动。

我陡然瞪大了眼睛。

流光剑。

一直被贺连齐妥帖带在身边,我以为只是包着块破布的废铁,竟然是流光剑。

古籍中说,流光剑是百鸟的梦境所化,能破开所有幻术。剑身通体青白,唯有剑尖雕一簇幽蓝色火焰,剑出鞘时,会从内里燃起来,全凭火焰将幻境燃尽吞噬。

我仍沉浸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倒是秦晚歌先看到我,悠悠笑道:“沈姑娘醒了。”

蓝色火焰陡然颤动起来,贺连齐仍执着剑,却极快地回头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才皱眉道:“有没有伤到哪里?”

因幻境中的我像是倒影一般,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如今突然有了重量,倒是不大习惯。

我试了几次,终于勉力撑起身,冲他摇了摇头。

“我早就同公子说过,我并无加害沈姑娘的意思。公子不但不信,还对我出手,险些就害了沈姑娘的性命。”秦晚歌施施然将手抬起来,朱蔻的手指将剑尖弹开,霎时便有鲜血淌下来,她低头看了一眼,全然不在意地啧啧两声,“公子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贺连齐的眉头皱得更深。

我沉沉看着秦晚歌,幻境里的那些,足够让我看清眼前这个姑娘。她有一颗比谁都细腻的心,如今这般没心没肺,只因伤得太深,习惯伪装自己罢了。

起身下榻,我走到她身前,按下贺连齐执剑的手,凝目看她:“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她愣了一瞬才意识到我在说什么,苍白的脸上现出回忆的模样,牵唇笑了笑,“后来也没什么,不过又是一次洞房花烛罢了。怎么,沈姑娘像是很有兴趣?若是有兴趣,我不介意再造出一个幻境。”

她云淡风轻说出这样的话,可我却知道,言语越平淡,现实就越撕心裂肺。

想来贺连齐也一定知道施术者毁,幻境中人亦毁,同秦晚歌交手时终是有所顾忌。她胸前的伤口很快干涸,绯衣上只剩一道暗色的血痕。我将目光重新对上她的眼,正色道:“你把我封在幻术里,不是只为了让我了解你的情史吧。”

“情史”这个词让她有片刻的愣神,她偏头想了一会儿,很快坦然点头:“你说得不错,我是另有目的。大婚之夜,有一个人同我说,能让我彻底离开大齐,代价是余下半生的性命,我答应了。可我现在后悔了,我想回去,再看一看他。”

我愣了愣:“看君尧?他为了暗门送你出嫁,你好不容易逃出来,如今又要回去,只为了看一看他?”

“沈姑娘,世间诸事,并不是你想的这般简单。”她懒懒打了个哈欠,仿佛今晚的一切,全是她一时兴起,只因有趣才造出了困住我的幻境。只是离开时,她忽然在我身侧站定,睨一眼始终蹙眉盯着她一举一动的贺连齐,轻声道,“他是真的在意你。你被困在幻境里时,他恨不能一剑刺穿我的喉咙。”

我的脸,蓦地烧起来。

在幻境中看尽十余年的光景,大燕不过才是亥时。秦晚歌走后,房间里一时静极,我抹了把额头上已经风干的冷汗,头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已不记得这是贺连齐第几次救了我,道谢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没什么新意。

我干咳一声,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深深颔首,只差将头埋进胸口,低声道:“这么晚,你不回房休息吗?”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音。

我又将头抬起来,却见贺连齐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桌旁,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打算。

贺连齐的性子我着实捉摸不透,只好抿抿唇,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他抬手倒了一杯凉茶,答非所问地道:“秦晚歌这桩事,你如何打算?”

原来这就是秦晚歌囚禁我的理由,她想回大齐,只为了再看心上人一眼。

我不是不能将她送回镜中世界,只是她放不下君尧,又逃了当今太子的婚,回去怕是凶多吉少。若她回去能跟君尧远走高飞,那我算是半个红娘。若苏君翮因逃婚迁怒于她,那我只能算半个杀人凶手,我又怎能忍心眼睁睁看她送死呢?

送还是不送,这真是一个难题。

“让我猜猜你是怎么想的。”桌子那头,贺连齐漫不经心转着茶杯道,“你想送她回去,但又怕害了她,于是心中百般纠结,却又无法做出决定。”

“你怎么知……”瞥见他一副心知肚明的神情,我咽下后半句话,故作强硬道,“是又如何?”

他揉了揉额角,一副头疼的模样:“我发现你这个多管闲事的性子……”

料想他说不出什么好话,必定又是百般嫌弃我,心头一时腾起不少委屈,只好佯怒道:“怎么?”

他的眼风淡淡睨过来,墨黑的眸子里含了丝笑,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撑了腮,若有所思道:“深得我心。”

今夜的贺连齐不同寻常。

很不同寻常。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未合拢的轩窗被吹得吱呀作响,我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去关窗,身后响起他喑哑的嗓音:“你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我“啊”了一声,抬手握上窗边:“说什么?”

他的声音一向很好听,在静谧的夜中便更加好听,尤其是微微上挑的尾音:“譬如今夜在快活楼的时候,秦晚歌说,我是你的心……心什么?”语声里全是戏谑。

我脚底跌了一下,险些摔倒,却被一双手妥帖扶住。那双手骨节分明,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站稳后却没有立刻放下来,而是微微用力,将我转过身来。他垂眼看我,像是蛊惑:“阿潋,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装傻道:“啊,她有说什么吗?”低头将鬓角的几丝发别至耳后,“时间过得太久,记不清了。”

他嘴角轻轻勾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进我的眼中,在我不自在地别开眼时,蓦然贴近我:“那你今夜对我做了什么,是不是也忘记了?需不需要,我提醒你?”

我的心跳得厉害。

这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过去我的哥哥们同我讲他们的情史,多是哥哥们先告白说“我喜欢你”,姑娘们会娇滴滴地回答“我也喜欢你”,然后顺理成章在一起,如今却是反过来。但想来想去,我是一个公主,既是公主,注定要掌握绝对的主动权。

凛冽空气带着薄热闯入我的鼻息,手心不知什么时候沁出冷汗,我强迫自己直视他,想云淡风轻说出这些话,可开口时却发现声音抖得厉害:“我想跟你说的是,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很开心。可是后来,你不告而别,我很害怕,害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你。看到你去找慎娘的时候,我又很难过,以为你终于找到了心爱的姑娘,我……”心底一阵一阵涌起酸楚,被我努力压下去。

我从没有害怕失去什么,只因世间诸事对我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就算我独自一人在大燕的这些时日,也都熬了过来。唯有遇到贺连齐,他在身边时,我才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一想到要失去他,只要想到失去他……

我不想失去他。

我努力绽出一丝笑,尽管我知道,这笑一定比哭还难看:“你想听的是这些?还是别的什么?”

青石砖上的剪影随着烛光不住跳动,身前的贺连齐微垂了眼,看不清神情。我一时冲动说了这番话,如今才猛然清醒过来,有些后悔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不像别的姑娘那样通情达理?其实我……”

“没有,我从没有觉得你幼稚。”他的眉目总算柔和,出声打断我,“相反,你太喜欢逞强,有时候会让我心疼。”

我蓦然抬眼。

攥着我肩膀的手指越来越紧,却又忽然松开,下一瞬,他已伸手将我揽入怀中。

着实没有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我吓坏了,惊呼一声:“贺连齐,你这是做什……”

“有我在,你永远不需要逞强。阿潋,我想带你看遍江南烟雨,大漠飞雪,走遍所有你喜欢的地方。只是如今我……”

说到此处,他微微停顿,我能感觉到他胸腔剧烈的跳动。

我的身体已僵硬到不能动,缓缓吐出从方才起就屏住的气息,却连说话也是不能,生怕开口时会打碎了美好的梦。

他像是感受到我的紧张,用手臂将我拥得更紧:“阿潋,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将一切都安排好,我会告诉你我的身世。”

心中的喜悦一点点破土而出,逐渐开成硕大的花树,撑满心房。他说出这些话,是不是说,他也是想同我在一起的?

给出的心意能得到相同的回应,世间没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

全身的力气有一半分到他的肩膀,我靠着他,把他的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默念一遍,蓦地抬起头,望着他微蹙的眉:“你家,不就是在江南做生意吗?”

他揽住我的手臂微不可察地轻轻颤动,半晌,轻声道:“到时你便知道了。

世人常言难得糊涂,有些事他不说,自有他的道理。

灯畔有烛泪幽幽淌下来,矮柜上的四件神器被妥帖地安置。窗外月影妖娆,我缓缓闭上眼,点头道:“等秦晚歌的事情结束,我会把我的过去全都讲给你听。”

拾壹

我终究还是没有答应秦晚歌。

如今六件神器已寻到五件,只余最后一件,眼见快要功成,我却越发害怕中途再生出什么变故来,更何况,我也不忍心将秦晚歌送回那个伤心之地。

我唯一担忧的是她的性子太执拗,想要什么东西,便拼尽性命也要取来。若是知道我的决定,不知道还会不会轻易将我放走。

于是第二日,我特意寻了个艳阳高照的时辰,将我的决定告诉秦晚歌,只盼望她听完心情会好一些。

我几经措辞才说出最后决定,并在最后一个字说完后默默后退几步,生怕她一时冲动对我出手。可着实没有想到,她神色淡然地听完后,竟然毫无反应。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色:“如若秦姑娘没什么事情,那我便先走……”

“玲珑石。”

才要离开的脚步顿住,我回头:“什么?”

“起初,我以为能用武力解决的事情,就无需动口。可谁知,我打不过你的心上人。”她在窗边坐下,偏头笑了一笑,“我知道沈姑娘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沈姑娘不如想想,我的那杯毒酒,为何没起作用?”

我想了半天,毒是我亲眼看着她下的,酒也是我亲眼看着苏君翮喝下的,至于他为什么没有中毒,我也着实想不清楚。难道,他是百毒不侵?

百毒不侵!

蓦地想起古籍上记载,玲珑石,寸余长,通体清白,六件圣器之一,可净化所有毒物。

这么说,苏君翮身上有玲珑石?

难怪即使知道酒中有断肠草,他仍然喝得义无反顾。

可秦晚歌又是如何知道我要寻玲珑石的?

我重新在桌边坐好:“秦姑娘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因为玲珑石改变主意?”

“哦?”她微微仰起脸,杏子般的眼睛在日光下呈出琥珀的颜色,“这么说,姑娘是不答应了?”她叹息一声,“也罢,那姑娘就请回吧。”

若真如她所言,既只是买卖,又何必在意背后的缘由。可我又不甘心不知因果,只是还没等我纠结完,秦晚歌已经起身向室内走去,我只好在背后喊住她:“你既知道玲珑石,自然知道它有多珍贵,大齐的太子又怎会轻易将圣器拱手让出?”?像是知道我会妥协,她唇边扬起笑意,悠悠道:“只要沈姑娘答应送我回去,一块石头又算什么?”

我略略思索,是了,苏君翮连命都能给她,就算是圣器玲珑石又如何。

“好,我答应你。三月之后,我去大齐找你。”

拾贰

送秦晚歌回大齐的事,相当顺利。

我将幻境里看到的一切讲给贺连齐,他听后表示世间诸事都不可用常理解释,更何况秦晚歌这种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都属正常。

我点头表示赞同。

他眼风扫过来,淡淡地看着我:“跟她比起来,你倒是让人省心不少。”

“……”

三月的时间一晃即逝,日渐隆冬。

算算日子,已到了与秦晚歌约定去取玲珑石的时候。

本来,去往镜中世界,拿到玲珑石,回到大燕,集齐六件神器,便可治好我的顽疾。从此之后,我便与常人无异。

自十六岁我患病时,便知每个人都心怀美好的夙愿,只是夙愿之所以被称为夙愿,因为它通常不能实现。

去往镜中世界前,我开启前尘镜确认秦晚歌的行踪,默念咒语,三遍之后,我睁开眼。

镜子里连片影子都没有。

不能理解为何看不到秦晚歌,我又反复试了两次,镜子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这镜子是不是年久失修了,怎么经常罢工?”我把镜子举过头顶,在日光下反复查看。

一旁早已收拾妥帖的贺连齐微微侧目:“它在我这里时,一向是好好的,怎么如今到了你手里……”

手顿住,我回望他,认真道:“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用过它。”

“……”

拾叁

商议之后,我跟贺连齐最终决定直接去往镜中世界。

秦晚歌给我看到的幻境杂乱且毫无章法,我只好凭记忆一路匆匆赶至她自小长大的暗门。

行至门前,我停下脚步,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暗门早已失去昔日的光彩,只剩下一些破败楼阁,院前杂草丛生,黑色的牌匾歪歪斜斜地挂在一旁,唯有斑驳的金漆才能分辨出旧日峥嵘。

我小心翼翼避开地上散落的杂物,推开古旧大门,灰尘簌簌落下来,我被呛得咳嗽两声。

前厅里却走出个模样颓唐的老者,疑惑的目光在我们身上逗留许久,才颤颤巍巍问道:“谁?”

我心道,总算是见到活人,此行没有白来一趟,忙欣喜问道:“老先生,你可有见过秦姑娘?”

他混浊的眼陡然睁大:“你说的可是秦丫头?”

不幸中的万幸,老先生自小便在暗门中服侍,如今偌大的院落只剩他一人看守。他声调沙哑,同我们讲述了暗门的兴衰史。

自太子大婚之夜,已是两度春秋。

旧皇病逝,太子苏君翮继位,将大齐治理得一片欣欣向荣。大臣们对新帝赞不绝口,唯有一件事无可奈何,那便是曾经的太子妃。

自洞房花烛之后,秦晚歌始终在内廷称病,无论大小场合再没有出现过。

而继任大典时,苏君翮除了将太子妃晋为皇后,后宫没有再纳一人。

一众老臣彻底慌了神,国不可无君,天子不可无后,几经商议,特意挑了半夏的傍晚在殿前长跪不起。

本以为跪上一会儿王上便会心软,谁想跪到夜深露重,紧闭的殿门才不紧不慢打开,小太监握着浮沉,战战兢兢地传话:“王上吩咐,各位爱卿若真想以死相谏,大可挑他午睡时来,那时日头最毒,定能如爱卿们所愿。”

自此,事关此项,再无人敢提。

前任暗门门主过世时,君尧曾说,新帝继位,第一件事定是整顿朝纲。他料得不错,苏君翮确实对暗门下手,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

十月初七,苏君翮夜访暗门,与君尧在书房密谈时遭遇刺客。我想,这些刺客一定是新手,不然怎会在全是杀手的暗门中行刺。

果不其然,在其他杀手刚听到响动还没来得及出屋时,刺客已被君尧轻易解决。苏君翮龙颜大悦,当场下旨,暗门门主君尧护卫有功,理当加官进爵,赐地封王。暗门门众同样护卫有功,官加一等收入军中。

一阵冷风卷起落叶,老人呛得不住咳嗽,我与贺连齐对视一眼,低声问他:“这件事你如何看?”

他侧了侧身将风口挡住,若有所思道:“在君尧的府邸被行刺,他若不救,王上受伤,他自逃不了干系。他救,苏君翮便可借机封赏,将他招安,再收编暗门。”低笑一声,“收在自己囊中,总比流落在外要安稳很多。好个一箭双雕,我倒是小看了他。”

幻境中的苏君翮,似是只知风流的纨绔太子,如今看来,倒像是故意掩人耳目。搞不好,这些刺客根本就是苏君翮派来的。

仔细算算,秦晚歌三月前回来,该是恰逢君尧封王之时。

大臣们说得不错,苏君翮的后宫就像一座空荡荡的死城。

月见花在夜色中开得正好,御书房灯火才熄,年轻的帝王缓步走出来,在花下站了两刻,抬手要去摘枝头开得最盛的那一朵,想了想,又垂下来。

“这花开得是好,可花终究是花,哪里有人好看?”身后轻轻一声笑,他猛地转过身,白色的花树下,红衣如火。

“晚歌?”他喃喃,又自嘲般摇了摇头,“看来太医的安神药并无用处,你在孤的梦中都不出现,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时光轻歌曼舞,他揉了揉额角,淡淡道:“也罢,哪怕是幻觉,让孤多看一看你,也好。”

她不说话,只是越过他折下的那花,抵在颊边:“好不好看?”

他脸上骤现震惊神色:“晚歌。”

她笑盈盈负手站在他面前,全然看不出从前的痛苦难过,眉眼弯起来,像朵向阳而生的美丽花盏。

“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他死死盯住她,像是只要一眨眼,她便会凭空消失一般:“孤对你说了那样多的话,你说的是哪一句?”

她颊边染上红晕,一寸一寸漫上来,微微别开眼,像是害羞的模样:“你说你这一生,只娶我一人。”

风起,落英纷纷似雨下,他握住她的手:“孤空设后宫,便是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起初我以为,秦晚歌千方百计想回大齐,是想看一看君尧。如今方知,她为的竟是苏君翮。

“暗门人去楼空后,少主倒是经常回来,有时在前厅坐坐,有时去秦丫头的寝居,有时还会带两壶酒,同我说说心事。虽心中不说,可我知道,他心中是有秦丫头的。只是他大业未成,又怎能心系儿女情长!”

拾肆

皇后病愈的消息很快遍传朝野。

自此,王城的大街小巷经常能见到两个衣着朴素模样却俊俏的夫妇,姑娘手里总拿着各色新奇的小玩意儿,公子总跟在她身后半步,一边满眼无奈一边从袖中摸出钱袋替她付钱。

初三夜,月色微凉,这是秦晚歌两年来第一次回到暗门。

古旧的飞檐上刮了半轮明月,她借着夜色一步步行过前厅,绕过九曲回廊,只在君尧的寝居门前停了一瞬,像是踏尽了过去的时光。当年大红的府绸早已脱了色,朱漆的方盒还妥帖收在她的卧房。她几经翻找,却一无所获。

“你要找的,可是这样东西?”身后一道冷冷的嗓音。

她僵了半瞬,缓缓直起身。

入眼的是半扇银色面具,君尧依旧是青衣长袍,手臂却是向着她的方向,掌心摊开,其中放了枚通体透亮的白色石头。

竟是玲珑石。

他静静望着她:“晚歌,暗门门规你可还记得?任务未清,不可出暗门。”

“这几日你遣了枢密跟着我,就是为了同我说这句话?”她眼里情绪几番波动,终于化作唇边冷笑,“你如今在朝中做官,却还要弑君,师兄,你想做皇帝吗?”

风将关不严的门板吹得吱呀作响,他修长手指覆上银白色的面具,许久,才淡淡开口:“晚歌,你似乎从来没有问过,我到底长什么样子。”

几缕月光从窗格子照进来,极细的带子被解开,他缓缓将面具拿掉,一张极英俊的脸,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正凝着她。

她的眸中俱是震惊神色。

“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他将面具重新戴上,“只要苏君翮消失,他日我登基之时,必许你十里红妆。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从前,她的眼里全是他,他却只看到江山如画。只是如今,她的眼中不再是他。

“他既能给我,我为何还要从你这里得到?”

面具下黢黑的眸子起了波澜:“你是说,在你心里,我比不过我这位皇弟?”

“谋反、篡位、弑君,哪一项罪名都足够株连九族,但这都没什么,为你,毁天灭地又如何。曾经我以为,无论刀山火海,只要为你,我都会义无反顾。”她顿了顿,又轻笑一声,“只是,那都是从前的痴妄罢了。过去的事我不再计较,可是师兄,这次,我不能再陪你了。”

她一向将情绪藏得很好,唯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不为外人见的一面,或天真,或脆弱,可如今,她待他却再与外人没什么不同。

拾伍

我依稀记得在幻境中,年幼时的君尧是不戴面具的。我将疑惑问出口,老人颤颤巍巍道:“从前是不戴的,可弱冠之年,长得越发像,越发像……”

我接话道:“当今天子?”

老者惊道:“姑娘可是见过少主本来的样貌?”

我心道,果真如此。

原来君尧与苏君翮是一胞所生,生母乃玉和长公主。那年大齐与邻国交恶,大战一触即发,邻国遣使臣前来谈判,听说玉和长公主怀的乃是双生子,只要将其中一位皇子送去当质子,便可换两国数年安好。长公主心中不忍,临盆时便遣了贴身婢女将其中一个男孩送出皇宫,并嘱咐婢女永世不得带小皇子入王都,对外宣称一婴孩出生时便夭折。

婢女趁夜逃出王都,一路南下,谁知不过月余便遭遇饥荒,盘缠也在慌乱中丢失,连自身都难保,更何况是小皇子,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男婴送与他人。

却不想,竟会阴错阳差被前任暗门门主收养。

果真是造化弄人,长公主一定不会想到,正是因为她当年走出的这一步,才让两兄弟今日彻底反目。

事已至此,万般无奈皆不可说。

饶是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君尧竟然同苏君翮是双生子。

说到此处,老者背过身咳嗽一阵,我看向身旁始终抱肩不语的贺连齐,虽然知道他永远不会面临这样的选择,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那你呢?如果是你,你要江山,还是美人?”

他若有所思抚上剑柄的花纹,良久开口道:“谁说江山和美人,只能二选其一?”

拾陆

君尧的谋反来得且急且快。

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已被无情地规划了命运,日后所做,不过是为了夺回本应属于他的东西。

他步步为营走到今日,一切只为如画江山,所以他舍弃了孝义,舍弃了暗门,甚至连秦晚歌都舍弃。他在暗门的这些年,广撒人脉,早就将一切都部署好。逼宫,只是早晚的事。

士兵进攻王城攻得异常容易,皇宫似是一座空城,连奴仆都被遣散,只余帝后二人相依立在高远城楼,像两只要羽化的蝶。

兵临城下。

六军之首,一席青衣策马而出,微微抬起头,嗓音清冽如陈年旧酒,语声轻柔得仿佛她还是他的小师妹:“晚歌,下来。”

天幕沉得像是要落雪,远处杀伐声不绝,耳畔是猎猎风声,像刀子般割在脸上,山雨欲来。

她没有说话。

他遥遥地看着她,把声音放得更柔:“晚歌,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扫到她身旁的绯衣一角,他眸光骤冷,“成王败寇,你要与一个战都不敢同我战的男人一起殉国吗?”

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苏君翮的一双桃花眼里无悲无喜:“孤不出兵,只因不想因为自己的欲望,枉送大齐将士无辜的性命,大哥。”

半边银色面具极轻地颤了颤,半晌,才道:“我可以留你的性命,但我要三样东西。”他微微停顿,“传国玉玺、令兵虎符和你身边的女人。”

苏君翮轻轻笑了笑:“王位可以给你,皇宫可以给你,大齐的每一寸土地都可以给你,唯有她不行。”

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君尧懒洋洋道:“皇弟,你觉得如今,还有跟我谈判的余地吗?”他轻挑了嘴角,继续说,“你让她跟着你,是想让她陪你一起死吗?”

苏君翮的声音伴着风声传来,响在王都上空:“于她,我就是这般自私。”

君尧驻军在城东十里。

当夜,一身夜行衣的秦晚歌独身闯入军营,像是每一次她去书房找他,要同他说一说白日里所见所闻一般:“师兄,留他一命。”

他手中的酒盏裂成数块,良久,笑了一声:“你是当今皇后,我是谋反的逆贼,我为何要留他一命?”

她看着他:“我可嫁你。”

他漫不经心地挑出刺入手中的瓷片:“白日方说你们要同生共死,今夜你又要嫁我,你来找我,我那位皇弟可知道?”

她沉默看着白瓷上蜿蜒的绯红:“我知道你会答应。师兄,你知道我,爱一个人,会把命都给他。”

拾柒

我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老者所知,只到这里为止。他说从此之后,他再也未见过君尧或是秦晚歌。

故事就此戛然而止,因这大齐如今依然太平,让人着实猜不透这三人命运到底如何。

老者又颤颤巍巍咳嗽一阵,将目光转向我:“姑娘可是姓沈?”

我茫然点头,老者道:“沈姑娘,秦丫头说,你定会来这里找她。她让我见到你时,务必把这个交给你。”

木质锦盒被交到我手中,我打开盒盖,里面放了块通体清白的玉石,是玲珑石。

贺连齐斜斜瞥来一眼。

玲珑石既已寻到,我也不便在大齐多做停留,默念咒语开启青玉命盘,方才准备道别,始终沉默的老者忽然道:“沈姑娘,当心你身边的人。”

我怔了一怔,刚想细问时,玉盘的光晕已将我包围。

拾捌

回到大燕,我望着青玉命盘,久久不语。

我再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的爱情,能胜过苏君翮的纯粹热烈,即便他是帝王,坐拥如画江山,从他见到秦晚歌的第一眼起,眼中就只看得到她。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国君,却是一个难得的良人。

我不知道他们二人会如何抉择,可我相信,只要他们能够牵紧彼此的手,世间诸事皆可破。

拾玖

如今六件圣器已齐,只等一个血月便可施术。

我看向贺连齐手中的破布,这才想起,他从未同我说过他手中剑的来历。

我问:“说起来,你一直拿着流光剑?”

他微微侧目,将剑握在手中掂量:“这也是你要找的六件圣器之一?”挑眉笑了笑,把剑递给我,“送你了。”

从前我觉得,越是珍贵的东西,得到就越难,却不想如此轻易便得到流光剑。

我想一想,又了然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你手里的那把剑叫流光剑?其实流光剑能破一切幻术,那日我被秦晚歌困在幻境中,师父他来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

“你师父?”他出声打断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只是从方才起,贺连齐的神色似乎很是凝重。

我点点头。

他凝眉望着我,许久,突兀道:“阿潋,我要救一个人。”

贰拾

青玉命盘每隔三月才能开启一次,但若中途需要使用,可用血祭强行开启。我从不知道贺连齐会用命盘,就像他从没有同我说起过他的身世。

玉盘一格一格缓慢跳动,晃神之际,我已身处市井街头。我不知这里是何处,只是身在繁华街市,蓦然觉得街景颇为眼熟。

行过一处石桥,我问身侧从方才起就默不作声的贺连齐:“这是哪里?”

他高深莫测地看了我一会儿:“其实,我不是大燕人。”

我怔了怔,很快释然。其实他是哪里的人都没关系,不是有句话说,英雄不问出处。更何况,这简直是坦白的大好机会。于是,我宽慰道:“没关系,我也不是大燕人。”

他的脚步顿了一瞬,只是略略点头,正准备说什么时,石桥对面忽然跑来一人,绸袍玉带,手中握一把折扇,眉眼同贺连齐有五分相似,却更风流轻佻。那人喊了一声:“小五?”

贺连齐一怔,接着微微欠身:“三哥。”又对我道,“这是我三哥贺连倚。”

我将他们的对答默默消化一遍,却见被他称作三哥的男人目光转向我时,陡然瞪大了眼睛:“九辞?”

我喃喃着:“九辞?”刚想再问,贺连齐已先我一步开口:“二哥呢?”

贺连倚暂且收回目光,将手中的折扇摇得呼呼作响:“咳,二哥常年游山玩水潜心道义,不在宫里也是常有的事。”又朝身后看一眼,蹙眉道,“我来找你,不是要同你说二哥的事。是君姑娘她……”他贴近贺连齐耳畔,低声说了什么。

我从未在贺连齐脸上看到如此严肃的神色,还未来得及问清情况,他已飞身行至桥头,跃上一匹黑马,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贺连倚见状,叹一口气,也去牵了匹棕马,又回头看我一眼,犹豫地问:“姑娘可是与我家小五同行?”

见我点头,他对我递出一只手来:“上来吧,我带你过去。”

沿着官道一路向南飞驰,隐隐现出皇宫一角。我心中疑虑更甚,却只能任凭贺连倚将马驾得飞快,连守皇宫的侍卫都无人敢拦,一路行过高大宫门,行过九重宫殿,行至一处幽静寝殿,我跟在贺连倚身后,绕过重重帷帐,终于看到贺连齐,和他在照看的人。

层层叠叠的白纱后,大约能看出是个身形纤瘦的姑娘,只着单衣,面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想来是痛到极致。

我沉默地站在花厅的一处花景旁,直到风吹起帷帐,才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

那是我日日都能在铜镜里看到的,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我却连说话也是不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医从我身边匆匆跑过又匆匆离开。

周遭景物逐渐模糊,万籁俱寂,天地间似乎只剩贺连齐仓皇的背影,在榻前僵得笔直。

“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你们两个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从方才起就跟在我身旁的贺连倚兴致勃勃地凑过来,用扇子敲在我的手臂上。

消失的听觉因这一句话恢复,我茫然转过头,听到自己用沙哑的声音在问:“她是……”

贺连倚疑惑地瞥我一眼:“你不知道?她啊,是小五未过门的世子妃。”

——第三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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