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狼血印
万里江山不及她
※
壹
不过半刻钟,风沙已逐渐逼近越行越慢的队伍。胯下的马不知什么时候停住,在原地打了个转,不安地嘶鸣着。
有侍卫焦急询问:“主上,赶到最近的城镇已经来不及,不如先寻个地方避一避?”
萧祁远眺片刻,紧接着长鞭一挥,指着远处几片模糊的暗影,沉声道:“加快脚程,去石阵。”
石阵的避风处,被风化的石碑仍能依稀辨别出几个字来——长暮关。朱漆已经脱落,刻痕的凹槽中不多时已被沙填满。
随行的侍从纷纷避在石柱后,抱着剑静待风沙过去。
石柱仅有一人宽度,除非二人交叠而立,否则必会受风沙之苦。萧祁带着虞珂躲在最后一柱,还如同骑在马上的姿势,自己背靠石柱,将她拢在怀里。
方才危难关头,男女授受不亲之类大可忽略。如今虽也是危难,但静静站在这里,难免觉得不妥。虞珂不安地扭了扭身体,尽量不着痕迹地同他保持距离,本是微小的动作,却仍然被他察觉。
像是不明白她心中所想,萧祁问得坦然:“怎么了?”
虞珂想要回头,却因环着她手臂的力度着实不易挣脱,只能微微侧头,小声道:“男女有别,我自己站得稳当。”
常人都能听出这话究竟是何意味,不知萧祁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没有放开她,反而收紧了手臂。
虞珂的身体蓦然僵硬,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分明是赔礼道歉的话,却被他说得毫无愧疚:“姑娘太纤弱,我若放手,你怕是会被风沙卷走,只好得罪了。”
虞珂抿唇,不再言语。
风沙悄然逼近,一阵大似一阵。所过之地无不掀起沙浪,虞珂不安地拢拢飘散的鬓发,忽见风卷起什么物什,在空中盘旋一阵,不偏不倚落在眼前。
来这里半日,除了黄沙,她还真未见过别的东西,正想眯眼去看时,头顶蓦然传来一声低喝:“别看,闭上眼睛。”
身后的萧祁像是要捂她的眼,阴影还没覆上来,她已经将它看清。这一看之下,尖叫就不受控制地冲破喉咙,也全然记不得方才还在躲着萧祁,身子猛地向后缩了缩。
那是——一截残肢。
“长暮关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远处沙丘上的血迹还未干涸,见到这些也并不奇怪。”萧祁淡漠地抽出佩剑将它拨开,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嘲讽道,“胆子这样小,竟还只身一人跑到这里。”
她再不敢四处乱看,死死闭上眼,尽量忽略周围呜咽的风声,开口时声音带着犹豫:“死的这些人,是你的族人?”
“什么?”他像是没有听清,垂眼思索片刻忽又笑,“若是我的族人,又岂会让他们轻易送死。”
她身子不受控制地发抖,尽管刻意同他保持距离,可仍然被他发觉。果不其然又被他嘲笑:“还在害怕?”
虞珂看似瘦弱,偏偏骨子里性子执拗,被戳穿了心事自然有些懊恼。她绷紧了身体,故作强硬道:“难道不该怕?我从来没上过战场。除了端上桌的,连死了的畜生都不曾见过。哪里见过这些。”被他的言语相激,这些话没有思量便脱口而出,片刻之后,才觉得不大妥当。
萧祁是王,理应从没有人忤逆过他。如今若真将他激怒,别说是寻到狼血印,就连能否平安离开此地都未可知。
正犹豫该如何挽回,萧祁却忽然道:“我的小妹就很喜欢舞刀弄枪,幼时甚至女扮男装带过兵打过仗。若是见到这些,她定是不怕的。”分明是宠溺的语气。
虞珂愣了愣,竟也不自觉地点了头。
不知是大漠的风沙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是跟萧祁你一言我一语打发了时间。再回过神时,天边日头已是时隐时现,侍卫们纷纷整理行装,虞珂这才挣脱了他的束缚。
萧祁淡淡投去一瞥,也就随她去,随手理了理披风的搭扣,转眼问道:“你家在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去。”
起初碰到萧祁时,虞珂总以为这一路定会同他回到王城,到时便可再作打算。却不曾想半路竟会寻到避风处,风沙已过,也确实没有借口跟他同在一处。
一个女子,无名无分,终是不妥。
侍卫们都毫无掩饰地面露喜色,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二人初见时,萧祁不管不顾地救下虞珂,实在太像被这个女子迷惑了心神。但原来他们的国君只是出于好心相救,实在值得高兴。
已有侍卫牵着马走到虞珂面前,只等着她说出家在何处,便可将这莫名出现的女子送走。可等来的却是虞珂一句:“我没有家。”
这话倒不算谎话,在镜中世界,虞珂确实无家可归。
侍卫们的脸色由喜转怒,却敢怒不敢言。倒是萧祁皱眉问了一句:“是孤儿?那你从何处来?”
她亦回得简单:“中原。”
到此处,遮掩的意图已太过明显。萧祁若是再没有察觉,那可能真是被虞珂蛊惑。但显然他还算冷静,再开口时嗓音已透出冷意:“既然家在中原,那你来长暮关做什么?”
方才他将她救下,应是举手之劳。即便侍从说她来历不明,但情况危难,倒也顾不得许多。可如今危险过去,若她再执意跟着他,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别有用心。
风沙终于停歇,艳阳破云而出,满眼都氤氲着热气。虞珂敛下眸,低声道:“虞珂家道中落,早年父母便已过世。家中只余兄长一人,三月前城中招兵,兄长被强行带走,自此再无消息。虞珂一人在家中苦等无果,便跟随商队前来找寻。哪料风暴太急,我与商队走散,又不慎摔伤了腿。”
这桩故事编得半真半假,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便无迹可寻。
话毕,仍不见萧祁回答,她索性话锋一转:“若是方便,还望主上能够收留。”
侍卫们又露出惊恐神色,眼神齐齐看向他们的君王。
萧祁却浑然不觉,微微挑高了眉眼:“那我若是说不方便呢?”
虞珂扬起笑意:“主上是王,对子民仁慈如斯,定不会任虞珂自生自灭。”
“你倒是胆大。”萧祁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忽又想到什么,“跟我回去可以,但没有多余的马供你骑行。你我虽可共骑一匹马,可我记得方才在石阵,你似乎对我说——男女有别?”
最终,在侍卫们愤恨的目光中,虞珂还是上了萧祁的马。
中原民风向来保守,可番邦却是极为奔放。共乘一骑,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夕阳将坠时,一队人马遥遥进了王城。
城都以白砖为墙,圆石封顶,目之所及处一派喜气洋洋,满眼皆是异域风情。
陌生的景致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不安。跟他回王都只是第一步,但若她脚伤好了,萧祁也定会将她送出皇宫。
皇宫禁卫森严,若想再见到他,恐怕比登天还难。总得想个什么法子让自己名正言顺留下来。
萧祁气质偏冷些,该不至于是见到美人就六神无主的人。他为何会把虞珂如此轻易带回宫中,其实挺蹊跷。但终归虞珂入宫颇为顺畅,就连寻常该出现极力阻拦的太后或是后妃都不曾见过。
但蹊跷不蹊跷并不重要,毕竟虞珂只在这里待三个月,然后带着萧祁的心爱之物回到大燕去救她的书生,这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但世事,向来难料。
她最终被安置在云沐阁,这处寝殿且偏且冷,想必空置已久。殿前栽着的几株山茶因着花期将过,那本该只长在江南一带的花,如今只余片片,枯枝残叶在秋风中萎靡。
看殿的小宫女阿箩见到虞珂倒很是欣喜,忙前忙后地打扫院落。
贰
身份神秘的虞珂被带入皇宫无疑引来一场轩然大波,宫中的女人多一个或是少一个向来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被传播,更遑论进宫的还是个美人儿。
平静许久的宫中一时间热闹非凡,当然只是私下热闹,全都在猜测这位中原姑娘同他们主上到底有着怎样的纠葛。
唯有始作俑者,回宫之后便日日待在书房处理政事,连面都不曾露一分,却更是引得猜测连连。
虞珂入宫后的第三日,没有等来萧祁,等来的却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萧涵。
兀自想起那日在大漠,萧祁提到他妹妹时的宠溺模样,凭空猜测那大约是个性子直爽的姑娘。虞珂向来羡慕这样的性子,敢爱敢恨,可自己却不能。
她以为萧涵会很好相处,可有时直爽和无理取闹之间,仅有一线之隔。
一身红衣似火的萧涵破门而入时,虞珂正扶着方桌一点一点尝试走动。
萧涵连通传都懒得,就鄙夷地站在她身前道:“又是一个异族姑娘?真不知道我们大漠的姑娘哪里不好,哥哥又喜欢你什么?”
这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虞珂不解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遂坦言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郡主,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萧涵冷嗤一声:“我警告你,如果你敢打什么坏主意,”腰中的弯刀已经明晃晃横在她的颈项,“我便一刀杀了你。”
冷意顺着脊梁一寸一寸攀爬,虞珂才养得有些红润的脸霎时变得苍白。
她并不是怕刀,孤身一人来到镜中世界,她已经没什么好怕。只是红衣姑娘一语道破来意,让她觉得莫名难堪。
她天性不善说谎,也因自幼乖巧又衣食无忧,着实没有什么需要说谎的地方。
可自从来了这镜中世界开始,就是一个莫大的谎言。
倒是阿箩护主心切,不顾那冷得令人心惊的铁器,怯怯地跪在萧涵身前:“公主,虞姑娘是主上亲自带回来的,也请看在主上的面子……”
萧涵冷笑:“你才侍候她不过几日,便开始袒护她了?哥哥平时就是这么嘱咐你的?”
萧涵口中的哥哥在虞珂颈项的刀口被割得更深之前匆匆赶来,却没有理会她,而是直接将萧涵拉出房门。
门未关严实,院中的争吵清晰入耳,是萧祁含着怒意的声音:“她只是个女子,也不会功夫,又能做什么?”
“就是伪装成弱女子才可怕,哥,你为什么要带她回来?”
“如今你倒已经做我的主了?阿涵,看来是我太惯着你了。”
“王兄原来并不是这样的,自从她进宫后……”声音越飘越远,直至消失。
颈间似有凉意,虞珂伸出手轻覆上去,入眼果然有丝丝血迹,想来只是蹭破了皮,并无大碍。
阿箩却惊呼一声,寻了药膏替她细细涂抹:“姑娘皮肤这般好,可千万不要留下疤。”又同她道,“公主一向如此,平日里虽骄纵些,但也只是一心为了主上,姑娘莫怪。”
她双眼水雾迷蒙,像是仍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不再言语。
萧涵来闹这一通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向被萧祁疼爱的她竟因此事受了责罚。这一举动无疑将虞珂推向了风口浪尖。一时流言四起,果然并不是什么好话。基本上除了妖媚惑主,便是不识好歹、恃宠而骄。尽管实在看不出虞珂这副清秀模样究竟妖媚在何处,又骄纵在何处。
但再大的苦她都受过,这也没什么。
至于虞珂为何会被欺负,或许只因她留下得无名无分。旧时,她与皇城中的十四公主素来交好,十四公主私下便同她说,宫中规矩森严,身份不明的人连宫门都无法踏入一步,更遑论要久居宫中。
但萧涵的出现究竟是好是坏还不好定论,只因久未露面的萧祁在两日之后的深夜出现在她房中。
玄色衣袍还漫着丝丝夜风,如豆灯火将他笼罩得莫名温暖,他缓缓抚上她的颈项,指尖却是冰凉:“伤势如何?”
皇宫偌大,想再见萧祁一回何其容易,这或许是眼下唯一机会。
烛花“噼啪”一声轻响,她将一双眉眼敛得温柔,想答他不打紧,可因着冰凉的触感不自觉地颤抖,幅度几乎微不可察,可还是被他发觉。
“那日在大漠,你刚看到我时似乎也很害怕。为什么害怕?”他顿了顿,微微皱眉,手却固执地没有放下,“是在怕我?”
她怎么会怕他,数日前这张脸还有苍白的病容,双目紧闭无论她如何唤他都不曾睁开。她在梦中想了千遍万遍,如今终于能专注地看着他。
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
真是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轻轻摇头,哑着嗓子道:“不怕的。”
他看着她:“你央求着我把你带回宫,可看到我又很害怕。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难挨的沉默,连空气都变得凝滞。
他淡淡收回手,似乎失了兴致一般:“好好休养,我已派人去寻你哥哥,若有消息便遣人知会你。”
烛火将他的背影拖得纤长,终因陡然响起的关门声彻底消弭。本该是熟悉的背影,却莫名镀上一层冷意。
虞珂紧紧攥着衣角,她要留下来,无论用尽什么方法,都一定要留下来。
据阿箩说,萧祁继位三年,先王留给他的不是太平盛世,而是纷争不断的江山。过多的战事导致他并无机会去扩充后宫,所以只纳了四妃。除了一个爱惹事的妹妹,宫中算得上冷清。
大臣多次进谏,一国不可无后,可全都被萧祁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至于原因,阿箩总是说得含含糊糊。估摸着她只是小小侍女,应也不会知道得那般详细,便没有继续追问。
若说最为奇怪的一桩,是入镜中世界数日,却没有半分狼血印的消息。
虞珂特意遣了阿箩帮她寻来许多书册,却连那圣器的影子都未见过。史册上载,萧氏一族继位百年,到萧祁一脉已是第四代君主。她抚着半片书页,在读到他的战绩时偏头问阿箩:“听闻主上征战无数,却从未有过败仗?”
阿箩笑嘻嘻凑过来,同她一道瞧去:“主上英勇善战,曾以两千轻骑击溃三万敌军,在王都中传颂至今呢。”
相差十余倍的战力仍能取胜,不得不说事有蹊跷。如此说来,能以狼血印召唤狼军确是有迹可循。
虞珂挽起裤脚,瞧见肿得通红的脚踝,左右活动,却是钻心作痛,看来且需将养数日才可康复。
三月之期,希望足够。
叁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面对一无所知的萧祁,虞珂可谓毫无办法,便向阿箩打探:“主上平时喜欢做什么?”
阿箩偏头想了一阵儿,掰着指头数道:“骑马、射箭。”
想起往昔御史府中的那个书呆子,虞珂嘴角莫名含了一点笑意。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却是这般迥异的性格。
不想这无意间扬起的笑容被阿箩看在眼里,惹来了“咯咯咯”的笑声。
虞珂不解:“你笑什么?”
阿箩掩唇,压低了声音调笑道:“提到主上,姑娘便满脸笑意,莫不是……其实这也没什么,在番邦,若是姑娘爱慕一位公子,是一定要当面告诉他的。更何况主上英明神勇,相貌又长得极好,王城中没有哪个姑娘不爱慕的……”
“阿箩,”话未说完已被虞珂淡淡地打断,“我渴了,倒一杯茶来吧。”
幸好那书呆子生在大燕,并没有生在这民风颇为开放的番邦。若是真有女子掷果盈车,她是必定不能容忍的。
日影淡淡,斑驳了一地思念。相念不能相见,相见不能相知,确是一件可悲之事。
先不说能否找到萧祁的心爱之物,如今就连见他一面都难上加难。噬人的风暴中,轻声安抚她的人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冷冰而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本就是有所图,如果不是刻意接近萧祁,又怎么会知道他是否有狼血印。而萧祁作为番邦的王,整个大漠都是他的,对一个女子喜爱到底算不上是什么大事情。
只是萧祁忽冷忽热的态度,很难判断他对她究竟存着什么心思。
日落月升,这一日淌过的不是虞珂的年岁,而是书生将要殆尽的性命。虞珂费尽心思,却仍然不知该如何同萧祁亲近。风月这档事,虽有书生的先例,可二人向来相敬如宾,从未有过主动接近谁的经历。她知道这事急不得,可又不得不急。
她想起母亲从前常同她说,心神不宁时,作画和写字最是能凝神静气。
不知是为了打发时间,还是纯粹无事可做。
她在花园中找了个最适宜作画的景,提起笔却又心思缺缺。这些景从前经常在各府的后园中见到,无非是这个爱山一些,那个爱水一些,其实并无多少差别。
蓦地就想起初来乍到时几乎让她陷入绝望的风景。
她寥寥几笔便勾出那日大漠的风沙,未曾留意坠着落花的小径现出半片玄色衣角,是萧祁。
他走到她面前,露出了然的笑意:“喜欢这里?这倒是你们中原的风格,半年才做出这么一个……”话却在转到她身后时堪堪停住。
眼前分明是绿柳扶风,半池睡莲懒洋洋趴在塘中,将湖心的假山掩得影影绰绰。
王都中没有比这里再好的风景,而萧祁看到的却是那日大漠风沙,几个沙坡若隐若现,巨大的石阵上的繁复浮雕与那日分毫不差。
许是画得尽兴,虞珂只是略略斜睨他一眼,手中笔触却未停。一笔一笔,染尽风情。
须臾,画毕。
园中偶有风过,卷起一地残花。
萧祁似乎很是惊讶:“你会作画?”
想来番邦骁勇善战,以武力平定天下,可在文学造诣上就不敢恭维。虞珂的眼尾稍稍挑高,是得意的模样:“略通一二。”
他似乎很有兴趣,指着画上的石阵:“这些花纹,你都记得?”
虞珂偏了偏头:“记得。”
她虽谈不上过目不忘,但自幼记性极佳。她年幼时还未出落成大家闺秀,性子有些顽劣。某日教书先生为了惩罚她,故意让她只读三遍就背出《女训》,结果大感吃惊。
萧祁又命人取来一幅画卷,拂袖在她身边坐下,命侍从斟了杯茶:“半炷香的时间,默下来。”
似乎是某处的地图。虞珂一时不大明白,只得依言默下。
对着日光,他抖了抖仍未干透的地图,一城一隅分毫不差。
他眼角微挑,似笑非笑地问她:“画得倒好。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
一时得意便忘了从前三言两语胡诌的身世。兴许是一个谎话需要用无数谎话去圆,她几乎脱口而出:“家父生前曾靠贩画为生。”
他不再细问,顺着她的裙裾望下去:“脚伤好了?”
她的眸中陡现失望,半晌,喃喃道:“伤好了,就该离开了?”
他沉吟片刻,微微倾身望着她:“在大漠不会骑马,就算是废人了。只可惜,我从不养废人。”
脚伤总要月余才可康复,想来番邦活在马背上,伤药也要好些。虞珂十余日已经可以下床,第一件事是去马厩里牵一匹马。
留下总该有个名头,虞珂名不正言不顺,美人计之类又太违背初衷。那日萧祁的话像粗钝的针,一下一下刺在她的心口。学会骑马,总归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
真正要命的是,虞珂怕马。
宫内西北角便有马场,木栅栏围出见方的形状,马厩中十余匹马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其中一匹最是显眼,似乎是萧祁的坐骑。那日并未来得及细看,近处看了确实长得好,通体黑亮,唯有四蹄雪白。
她伸手去抚它的鬃毛,却被阿箩蓦然出声喝住:“姑娘,那马动不得。”
虞珂不解地回头:“为何动不得?”
阿箩急道:“这马认生,不是主上,谁都骑不得的。”
虞珂意兴阑珊地收回手,四下张望,却不见半个骑师的影子,想请人来教她都无迹可寻。她有些灰心,想将马牵出来,望遍了马厩也未寻得一匹温顺的。
最终还是阿箩牵出一匹马,捂着嘴低笑道:“我来教姑娘吧,在番邦,没有哪个女子是不会骑马的。”
两个时辰后,虞珂才独自一人坐上马背。她颤颤巍巍地拉住缰绳,胯下的马不耐烦地晃了晃头,吓得她将手拽得更紧。
那日萧祁的话荡在耳边,是嘲笑她不会骑马。像是不甘心一般,她定了定神,终是驾着马慢悠悠地跑起来。
从不敢上马到游刃有余,只用了三日。
最难的部分已经学会,后面的时日该是平稳安定,却忘记患事向来分两种,天灾、人祸。
虽然她跟萧祁并无实质性的进展,可宫人却不这样以为。她们觉得,虞珂只要在宫中一日,就随时能同她们的君王发生些什么。
只是早晚的问题。
若说如何解决,让她消失,或许是最好的方法。
虞珂平日不出宫门,饮食起居又由阿箩亲自操持,自是无从下手。今日确是个大好的时机。
不知哪里来的炮仗就炸开在距马尾不足三步的地方。马儿受惊,踢倒了阿箩,踢翻了栅栏,一路横冲直撞向宫门处奔去。
虞珂几乎要被甩下马背,只好牢牢拉紧缰绳。只是攥得越紧,马儿吃痛跑得越快。慌乱之中,她想着,救下书生已是不能了,也许还要赔上自己的命。
身死异乡,该是个多么悲凉的下场。
似乎有马蹄声逼近,她还来不及回头,先是听到那道沉稳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伏低身体!”
有人影追上来,与她并肩前行。
余光瞥见熟悉的眉眼,她像是松了口气:“你终于来了。”
风极快地擦着面颊,耳畔又传来那人的喊声:“我数过三,你松开缰绳。”见她不答,又厉声道,“听到没有!”
她已不能思考,只能茫然照做。
两匹骏马飞奔而走,空旷无人的宫道,她被萧祁牢牢抱在怀中。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之后,他刚好压在她身上,却不起身,只冷声问她:“不会骑马便不会,逞强做什么?”
虞珂慢慢回过神来。她自幼便被夸赞聪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是太史府的小姐,长得也是极好,自是没受过这等委屈。
她眼眶发红,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泪落下来,兀自强硬道:“我能学会的。”
他眸色凝重地看着她,许久,抬手将她微乱的鬓发别至耳后:“学不会也没关系,以后无论去哪里,我都带着你。”
两道宫墙似乎隔出一片天际,尽头是支离破碎的流云,偶有飞鸟掠过,带出几声啼鸣。
她眼波微动,终是点了点头。
且不论萧祁所言只是为了安抚她,还是确有这桩心思。但凡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对她总归不是毫无感情。
只是在这件事之后,她总算安稳地住下来,可狼血印仍然毫无消息。她原以为,能御狼军该是寻常人日日挂在嘴边赞扬的事,可连一个人都未曾提起过。若不是他的容貌,她甚至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漫无目的地寻找终归没什么头绪,此事毫无进展也在情理之中。日月既往,再不可重新来过。
十月十四,宜祈福,忌出行。恰逢边陲大将军六十岁寿辰。
萧祁派遣宫女来传话的时候,虞珂仍在读着阿箩替她寻来的坊间秘闻。据载,萧祁三岁时母妃薨逝,十岁登基,十四岁已御驾亲征。当读到他十六岁长兄叛变,他带兵围剿,肩上生生挨了一箭时,心口像被谁紧紧捏住,连呼吸都不能。
秘闻既是出自坊间,少不得载一些帝王将相的风流情事。眼风才扫过“萧涵郡主”四个字时,一抬眼却看到宫女淡淡然站在她身前。她拢了拢衣袖,状似不经意将书页拢上。
宫女视若无睹一般,只是请她即刻更衣,申时与萧祁同去赴宴,末了补充:“主上吩咐,请姑娘务必着绿衫。”
天家礼仪,宴席陪同除非皇后,不若便是极得宠的妃子,再不济便是郡主之类,从未听过要一民间女子陪同的。她有些忐忑地将衣衫换上,一时弄不大明白萧祁的意图。思虑之间已站在铜镜前,却又觉得太过朴素,不知会不会太不体面。
镜中映出素衣淡妆的女子,灵动双眸,如月弯眉。眉心却不知为何染上愁容,她愣了愣,抬起手一点一点将它抚平。
镜像旁不知何时多了道人影,倚在门边望向她。
待她看到时亦回了一笑,微微垂眼遮住那一丝羞怯。
阿箩正往她头上簪碧玉的步摇,泠泠玉坠轻轻摇晃,将她映得越发倾城。
萧祁含着笑,缓步走过来,弯腰覆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只是缺个随侍宫女,你打扮成这样……”
世间最窘迫的事情,莫过于自作多情。
虞珂愣了愣,忙手忙脚乱地将头上的珠翠摘掉,脸颊烧得通红。再抬头时分明看到萧祁眼中隐有笑意,她懊恼地瞪他一眼,不再言语。
日影西斜,将王城染上一层华彩。因萧祁专挑了僻静的路来走,街道上并无多少行人。二人共乘一骑似乎已成习惯,虞珂已全无半分不自在,只敛眸想着心事。
本该如和风煦煦般淡薄的景,却蓦地被一声婉转轻唤打断:“这位公子,留步。”
萧祁勒马,客气询问:“何事?”
容色艳丽的美人仰头定定望着萧祁,柔弱无骨的一双手捧上一个荷包,全然不顾虞珂仍与他共乘一骑,嗓音魅得入骨:“公子若不嫌弃,还请收下奴的一片心意。”
美人眼中的爱慕之情虞珂看得清楚,大概在番邦送荷包同中原抛绣球是一回事,看上谁家的公子,这便是定情信物了。
看来阿箩口中这里的女子行事开放所言非虚,只是如今她却像是个摆设,着实令人不大舒服。
萧祁嘴角浮起莫名笑意,将她往怀中拢了拢,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说,收还是不收?”
绣着鸳鸯的鹅黄荷包,本是温暖的颜色,此时却万分刺眼。她望着女子娇羞的神色,头也未回,声音听不出情绪:“虞珂只是小小婢女,又哪能替主上出主意?”
萧祁故意曲解她的意思,点头道:“也对。我若不收,岂不是当街给她难堪?”
“你——”虞珂回头狠狠瞪他一眼,眸光却在触到那熟悉的眉眼时堪堪顿住。
书生苍白的病容在她眼前闪过,让她蓦地一颤,心中像是有把火在烧,她冷声道:“放我下来。”
他的笑容僵在嘴角,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哦?不愿与我同乘,是要走到将军府吗?”
她淡然垂眼:“虞珂只是不想打扰公子同小姐的好事。”
好歹这几日的骑术没有白学,虞珂下马倒是下得利落。
长街漫漫,她像是真不怕远,独自一人幽幽走过荒凉街景。
萧祁眸色暗沉,看着她的背影,一抖缰绳飞驰离去。
唯有那不明所以的美人,连荷包都忘记收回去,怔怔地看着一人一马,一急一缓渐渐远去。
对于如何同萧祁相处,这本身就难以抉择。不接近萧祁就没有办法得知他是否有狼血印,可接近了他又男女授受不亲。可在虞珂两难之间,又有其他女子愿意同他亲近。虽目的不同,但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是厌烦。
若说萧祁是亦正亦邪,许是在他身边待久了,连她的性子也越发摸不透。
所幸将军府离得不远,待她到了设宴的花园,宴会早已开席。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席间多了一个小小婢女,直到站到他身后,萧祁也只侧目瞥她一眼,眸色不冷不热,就着手边的酒盅又饮了一杯。
这方舞姬才跳罢,那方丝竹声起,是要进献寿礼。玄衣的君王放下酒盏,闲话家常般:“不巧得很,今日没带贺礼。可总得送些什么,不如就——”他眼风淡淡扫过各怀心思的朝臣,最终落在正垂眸晃神的虞珂身上。
她茫然抬头,在看清众人各异的目光时,心猛地一沉。
听闻君王会送自己的嫔妃给大臣示好,虽然并不理解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别人究竟算是什么好事,但乃是无上的殊荣。虞珂虽无名无分,但在他人眼中,早就是萧祁的人。
该如何是好。
自从踏入这里开始,一切都变成未知,甚至无法预料。像穿成线的珍珠忽然断裂,散珠脱离掌控,丁零坠地不知会溜去哪个方向。
她僵在原地,连动一下也不能。
原本喜悦的调子渐渐停歇,唯有琵琶轻响,辗转弹唱。
萧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戏谑,是在同她说话:“愣着做什么,我只是让你画一幅祝寿图,该不是因着方才那位姑娘,连画也不愿意画了吧?”
早有小厮呈上笔墨,铺遍花海的空地,虞珂一人独坐。
萧祁早就嘱咐,仙鹤、寿桃一类太过俗气,该画些有新意的。她的思绪微微飘远,想起大将军年轻时的风姿她早在书中读过,画起来也是毫不费力。
高位上萧祁撑腮而坐,手中的酒却是不间断。间或还同身旁的大人闲谈两句,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
推杯换盏之际,已有小厮取了她作完的画拿去装裱。搁了笔,虞珂又回到萧祁身后,仍是淡漠的神色。
萧祁却回眸望着她,双眼迷离:“还在生气?”
她明知故问:“为何生气?”
虞珂瞧着他,倒像是醉了。
宴席上年轻些的仍在把酒言欢,倒是作为主家的老将军不胜酒力要先行歇息。
临行前,将军遣了婢女带萧祁去客房醒酒,萧祁站起来,人却向身后靠了过去,微微俯身贴近她。彼此呼吸可闻,她甚至能闻到清淡的酒香。神思有片刻的恍惚,却听他说道:“不必,我只用她侍候。”
席间都是明眼人,此话一出便知其深意。
虞珂的颊边映出一抹微红,退却不是,不退却也不是。
婢女的活儿她确实没有做过,也不知服侍得是否得宜,只是左边的手臂被他压着,走得莫名费力。
顺着园中溪水一路而下,水波倒映着远处七重宝塔,被一条跃起的锦鱼扰得粉碎。好不容易才将萧祁扶到凉亭,虞珂揉着酸困的手臂,默默倚在雕栏旁。
远处宫灯昏暗,透过重叠的飞檐,照到汉白玉围栏上已经并无多少光点。
她漫不经心地望着如钩弦月,自言自语般:“我以为今夜宫中会再添一位娘娘。”
有声音自她身后的亭中漫出来,却字字清明,仿佛之前的醉意都是乔装而出,只是话尾带了一点鼻音:“你之前负气离开,就是因为这个?”
她猛地回头,衣角掠过青砖,却又不知该不该走过去。
他的眸光定在湖心一点,明明像是警告的话,却被他放缓了声音说出来:“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耍性子,阿珂。”
这个称呼让她怔了怔。
一时两两无话,园中的乐声已换了一曲。萧祁半撑着身子坐起来,缓步走到她身前,微微倾身:“你就是这样侍候我的?见我醉了,也不知道拿一碗醒酒汤来?”
他离她太近,近到只要她一抬头鼻尖就能擦到他下巴。虞珂这才惊觉,慌乱地欠身跑开。
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蜿蜒流长,隔着薄薄的绣鞋硌得脚底有些疼。湖心有缥缈歌声,她停下张望,依稀能辨出有座孤岛。仿佛听到女子的声音,怯怯的:“我等了你这么久,你为何还不来看我?”
虞珂略略驻足,又裹紧了外袍快步走开。
待她拿来醒酒汤,凉亭里早就空无一人,只有一位小侍卫候在那里,见到虞珂,恭敬道:“虞姑娘,主上在宫门等你。”
虞珂愣了愣,将已经半凉的汤碗放在石桌上,转身离开。
回宫时再骑马已是不便,将军府特意遣了马车。马车走得不快不慢,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溢出清脆响声。秋日的夜微凉,萧祁坐在车厢中间微颌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难挨的沉默中,马车像是被什么绊住,猛地向前倾去。有东西坠地的声音,虞珂还来不及细想,车夫颤抖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狼,有狼!”
小道旁丈高的老树映下的影子似鬼魅横行,四周一点灯火也没有。待二人掀帘而出时,轿夫已经不知所终,唯有一头通体雪白的狼,眼睛泛着幽暗的绿光,在夜中尤为可怖。
这里地势再偏僻,也好歹是在城中,并不该有野兽出没。
雪狼像是能识人般,次次来袭都是直冲着虞珂扑去,却次次被萧祁护着她躲过。
雪狼仰天长啸,蓄力发动最后一击。他回身将她揽在怀中,夜幕中蓦然听到衣帛被划破的声音。
云靴踏碎枯枝,他不再出招,只是冷冷地看着雪狼,眸中陡现威胁神色。
一人一狼像是对峙一般。萧祁没有佩剑,照理说人总该是输的那一方,可最终结果是雪狼掉头离开。闪进树林时,雪狼又似不甘心地回头一望,黑影中仍能看见那双幽暗的眼睛,泛着慑人的恨意。
虞珂心有余悸地回到轿中,又想起什么似的,紧张地望着玄衣的君王:“你有没有伤到?”
他安抚地低声说:“它不会伤我。倒是你,胆子还这样小。”
她还想再说什么,脚尖却触到什么东西,她弯腰从地上缓缓捡起来,待看清时心口莫名跳了两拍。
那东西只有寻常玉坠大小,通体雕成狼的模样。玉质鲜红,艳得似乎要滴下血来。该是方才无意间落下的,她在手心里握了握,转身将玉坠递给他,面上再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
虽然没见过狼血印的模样,但除了这个,她再也想不到第二种解释了。
本以为萧祁回宫之后会整顿王城治安,再不济也该派兵沿路找寻,以免那头狼再伤到人。可他却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连提都不曾提起一句。
有时想寻到一样东西,翻天覆地也未必能寻到。可当心思渐渐转移,这东西又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眼前。
就如狼血印。
虞珂冥思苦想该如何应对,终于在一个月凉如水的夜里,亲自煲了一碗下了迷药的羹汤端去萧祁的寝殿。
可是走至殿前,她就已察觉出丝丝不寻常的气氛。门前空旷,连巡逻的侍卫都未曾见到。她试探地喊了一声,无人回应。
只是内殿有模糊光影,她约莫记得萧祁的寝殿后通着温泉。又走了几步,果见水雾缭绕,唯一不和谐的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
至此,已不难想象萧祁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急急奔进去,却被眼前所见惊住。热气腾腾的温泉池中依稀有个人影,纹丝不动地倚在池旁。近处的矮榻上衣衫凌乱,还搭着染血的绷带,她手里的羹汤坠在池壁上“咚”的一声响。
“我以为你深夜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原来只是为了把这里弄得更乱一些。”
熟悉的嗓音让她松了口气。
雾气褪去,萧祁半个身子都沉在池中,墨发未束,被水汽蕴得濡湿。见到她来,眸中似乎有什么闪了一闪。
她刚想喊侍卫,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带至身前,手指点在她淡色的唇上,声音有些虚弱:“小声些。”
她看着一地狼藉,神情紧张:“是刺客?”
他却摇头:“那日你回宫的路上,可还记得,见到了什么?”
那双泛着幽光的眼似乎再一次出现,蓦地想起她似乎听到衣帛划破的声音,应是被雪狼所伤。可当时太过慌乱,见他并无异常,便以为他真的没事。
她轻声道:“是它伤了你?”
他却答非所问,靠在池壁上,微微合上眼:“我同你讲个故事,想不想听?”
“萧氏一族历来战功赫赫、有勇有谋,官居高位却人丁稀薄,百年之前方登基。上位之后手腕铁血,你可知,这是为何?”他缓缓睁开眼,望着眼前水雾缭绕,水温一点一点冷下去,也浑然不觉,“若有一个人,他通狼语,御狼军,甚至同狼亲近,你作何感想?”
还未等她回答,他已淡淡道:“你会觉得那是怪物。”
“幼时我养过一头狼,一日父王的嫔妃挑唆兄长欺辱我,被那头狼咬伤。它只听我的话,我从小就被当作怪物,备受冷落。直到登基,排除异己,流言才渐渐消失。边关常年战事不断,若是没有它,”他低笑一声,“兴许我早就战死在长暮关了。”
她依稀记得在书本上看到过,那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就是发生在长暮关。军中战力并不强盛,大漠小国繁多,想要占据一席之地,谈何容易。
那些载满书页的战绩,无一不是高歌仰颂,却从未提到他的童年。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就拿出些官话来:“主上战功赫赫,从无败绩。乃六军之首,又是万民敬仰,怎会觉得……”
他却蓦然打断她:“你当这是什么好事情?”
片刻沉默,他轻笑一声:“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倒是来得正好,那就帮我上药吧。”
直到他赤着上身出了浴池,她才看到除了后背的爪痕,以及书中提过肩上的箭伤,还有刀伤从胸口滑到右腰。她轻轻抚上去,哑声问道:“疼吗?”
他似乎毫不在意:“陈年旧伤,怎么会疼?”
氤氲的水汽凝在云石的壁顶,有水珠滴落,滴答一声。他俯身看着她,水线沿着胸膛蜿蜒流下。
“这些话我从未同人说过,阿珂,你可怕我?”
她望着这张脸,熟悉的温暖渐渐从记忆里褪去,只剩刚毅冷峻的眉眼,从风沙中将她救下,眼神凌厉。墨色的瞳被水雾蕴上一层迷蒙,映着星点烛火。
她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不怕。”
这二字,可当她来到这里最为衷心的心里话。
羹汤到底还剩了一些,萧祁夜里没有进食,就让她盛了些。她端着羹汤的手有些发抖,咬牙端平又不忍让他喝下去:“汤凉了,我去厨房热一热。”
他却拉住了:“不妨事。”
她神色犹豫地看他喝完。月影淡淡,纱帐微微扬起。他的呼吸渐渐平缓,是睡着的模样。
她的手掠过他的眉眼、他英挺的鼻梁、他的薄唇,最终停在他脖间那枚鲜红的印上。手指触到他裸露的肌肤,像被烫着似的立刻收回来。
最终,她只是替他掖好被角,转身离开。
殿外有重重宫灯,月影婆娑。她抬头望着月色,想起那日在将军府中,不知谁低吟浅唱着四句诗——萧氏一族,狼王为伴。狼血印启,天下不安。
本该是万般荣耀,却被人投以异样的眼光。或许王并没有她想象的俾睨众生唯我独尊之感,而是曲高和寡,难掩的孤独。
刚入宫时,虞珂曾买通边境一家与她同姓的人家,家中男儿已经战死,她便替自己买下次女的身份。到如今办事不得力的属下才将消息带到皇宫。
当萧祁告诉她这桩消息时免不了再哭一场。这哭却是真心实意,她失了最好的机会,更不知有没有下一次机会能让她取走狼血印。最重要的,是她不知自己还能否坚定如初。
秋意凉薄,院中的山茶却朵朵绽放。她站在花影下,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抚过她的衣角:“那日在长暮关,一眼便看到你的绿衫,不知怎么就想到宫中正是需要这样的颜色。阿珂,留下来陪我。”
她怔怔地抬头看他。
他抚开她的鬓发,指尖擦过她泛着红晕的双颊:“你知不知道碧色在这大漠中,有多珍贵。”
一个女子在宫中总归无名无分,虞珂受过多少委屈,萧祁必定都看在眼里,才会特意挑了良辰吉日,一道旨意颁下来,将她封为郡主,封号碧芙,其位等同萧涵。
宫中一片哗然,萧祁却视而不见,自那之后,甚至日日将虞珂带在身侧,有时闲着还让她画两幅小像。虞珂也乐意为之。更乐意的,是宫中的史官,日日盼着虞珂作画,作好画后都尽数将画像收藏,私下坦言御用的画师都画不出她画中的神韵。
人人都在盛传这位神秘姑娘,会不会坐上空置已久的后位。
在大漠,虞珂越发爱笑,昔日爱哭的容颜渐渐洗脱,再也没有什么恼人的事。
原来的虞珂情路坎坷,历尽千辛万苦和书生在一起后,书生又染病昏睡,中间还不知吃了多少苦。可如今天高水阔,自由自在,再无尘世的半点束缚。
我从前尘镜中看到这些,一时摸不准虞珂的心绪。只因入镜后,心猿意马乃是常事。就如我之前所说,萧祁跟书生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盗走他的心爱之物去救书生,着实很难下手。
到此处,其实很难预知之后结果。
只因在寝殿的那一夜,虞珂看不到,我却看到,在她离开后,本该沉睡的萧祁却缓缓睁开眼,眸中漆黑得无半点光亮,望着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个时候,我曾以为萧祁定是爱上了虞珂,否则身为一族首领,又怎能允许身边的女人觊觎他的宝物。
或许连虞珂都这样以为,才会在日后出事之时,那样措手不及。
肆
传言六件神器因情而生,只因看遍世间冷暖,遂坠入红尘考验人心,唯有真情才可救人。
付出的代价,哪怕说得再清楚,也只有亲自涉足才能领略一二。就我来看,只要选择用神器救人,本来就注定是一段伤情。若是入境的女子冷血无情,伤的只有镜中人一个。
可世间这类人毕竟少数,于是多半结果是两败俱伤,伤来伤去,最终又伤到自己。
可见世上并没有什么妙手回春的神医,想要逆天改命,付出的也不仅仅是金钱这么简单。
只是不知,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
短短一月,萧祁对虞珂的信任可谓一日千里。
虞珂已是郡主,又日日跟在萧祁身侧。
照理说,狼血印应当早就到手。可隔了这么久,也没有收到她的半分消息。
我虽担心虞珂的近况,可贺连齐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将前尘镜借我一观,说什么宝物都有寿命,用一次便少一次云云,堂而皇之地编着谎话。
我也就放弃了这桩想法,毕竟人各有命,我既替她搭了座桥,究竟能不能拿到圣物,或者她愿不愿意去拿圣物,该由她自己决定。
两月之后,我又有呕血之症,身体势必要通过青玉命盘走上一遭。终归是要走,不如去看看虞珂。
临行前,我嘱咐贺连齐留下看家,若还有拿着师父亲笔信笺来找我救人的,可让对方等几天再来。
贺连齐听后不语,只是皱眉看我。
我打量他的表情:“你觉得哪里不妥吗?”
他露出关切的神色:“你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去镜中世界,很不安全。难道不觉得该带一个侍卫?”
我觉得他不是如此好心之人,遂狐疑道:“你若是肯说实话,我就考虑带你同去。”
他干咳一声:“我一人在家中,没有饭吃。”
我脚下一个趔趄,站稳后才犹豫道:“可我向来独来独往,从来没有同人一起去过,万一……”
他挑眉:“万一什么?”
我摊手:“你想啊,万一我能力有限,带去的只有你的一截胳膊,或者一截腿,怎么办?”
“……”
念过咒语,玉盘开始一格一格跳动,玉痕之间漫出白光。
等到光晕殆尽,四周竟是黝黑一片。我吓了一跳,心道该不是真的因为多带了一个人,玉盘果真不小心将我们送到某个空虚时空了吧。
手在黑暗中胡乱抓了几下,抓住半片衣角,我这才放下心来,小声问道:“这是哪里?”
“这话难道不该是我问你吗?”有火光乍亮,是贺连齐不知从哪里掏出个火折子来,四下照了照,微微皱眉,“像是粮草库。”
不知该说是走运还是倒霉,推门出去,果然是落在了军营。
约莫二更天刚过,丈高的火盆噼啪作响。大漠的夜里凉意瘆人,我抱紧胳膊,看着一队巡逻的卫兵走过来,铠甲铿锵响在夜色中,无端萧肃。
我回头一看,贺连齐已不知去了何处。我索性不去征询他的意见,跑到那队人马身前,作揖道:“这位壮士,我来问个路。主上的营帐在……”
照我的设想,虞珂既是郡主,营帐应与萧祁相隔不远。而询问虞珂的名讳也许有人会不知,但问到主上,想必军中的每一个人都该知晓。所以直接问萧祁的营帐该是最为快捷的方法。
我还在为自己周全的考虑沾沾自喜,对面的士兵却是面面相觑,愣了一会儿后手中的长枪齐齐逼上我的喉咙,喝道:“你是何人?”
我张了张嘴正想解释,身后忽闻一阵烈马嘶鸣。还未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腾空,片刻后,我稳稳落在马背上。
是贺连齐。
马一路奔出营帐,行至幽暗山谷才渐渐慢下来。
确定没有侍卫追来,贺连齐才在我身后说道:“我才离开不过一刻钟,你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我忆起方才侍卫的模样,不解道:“难道我们跑错了地方?”回头看一眼猎猎作响的军旗,狐疑地问,“没错啊,写的是萧字。莫不是在这里,这个字并不是这样的念法?”
贺连齐似乎很是疲惫地揉着额角,抬头望了望半轮弦月:“这种时候,出现在军营里的,多半是刺客。”
“……”
玉盘既然将我们带到军营,足以说明虞珂应该也在营帐中。只是不知又要同哪处打仗,以及为什么总有仗要打。
夜闯军营已是行不通,特意等到天亮,我再次前去军营。两旁的侍卫长枪一挥将我拦下,许是昨晚抓了一夜的刺客,眼底都带着乌青,冷声问我:“军营重地,闲人勿进。”
我客气道:“奴来寻虞珂,碧芙郡主。”
侍卫狐疑地打量我:“你是何人?”
所幸早就知道虞珂编撰的身世,我眼珠转了转,随口说:“奴乃虞珂的远房表姐,不远千里来此处寻她,还望军爷帮忙带个话。”
约莫看我并不像说谎之人,侍卫犹豫片刻,才道:“碧芙郡主早已离开王都了。”
我讶然,虞珂不在王都又能去哪里,莫不是跟萧祁微服私访去了?然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我狠狠怔住——
“送去邻国和亲了。”
我曾是帝姬的那些日子着实无聊,哥哥们长我太多,又没有与我年龄相仿的姐妹,甚至不能跟着母后在后宫闲聊八卦或是参与一下后宫争斗。空闲的时日只好用来读书,可兵书却读得甚少。
祁颜作为饱读诗书的国师,曾告诉我,通读兵法之后总结出一个道理,在战场上万万不可轻敌,轻敌的下场必是惨败。就算这次不败,总会有败的一日。
我想虞珂定是犯了这类错误,才败得如此彻底。
附近主城中的流言证明了侍卫所言非虚,我同贺连齐寻了间茶肆歇脚,正听得别桌的客人说起两日前送亲的队伍路过此处的景象,可谓空前盛大。
其中一人道:“果然是天家出嫁,瞧瞧那嫁妆,只怕一辈子都享用不完。真是幸运。”
另一人却不屑道:“又有何幸可言?不过是边疆小国总来挑衅,本不足为惧,近来却隐隐有联盟的趋势。主上主张联姻只是为了威慑小国,避免征战。说来那郡主也是可怜,远嫁他国,以后都无法回归故里不说,万一两国反目成仇,她定是要受尽委屈的。”
果然是萧祁治理出的好国,连百姓都看得这样透彻。
又难免唏嘘一场,若我仍是深宫高阁中的帝姬,假使大周政通人和、国泰民安,或许还能觅得如意郎君,若如此地一般征战连连,免不了也是落得远嫁他国的下场。
有时真是不知,身上这无药可医的病,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
思量间,只听那人又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这位和亲的郡主似乎并非皇室,只是个民间女子。”
另一人惊呼:“怎会?”
我又侧耳倾听半晌也不见有下文,心知这样的秘辛再说下去会引来杀身之祸也未可知,回头一望,果见那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余桌上半壶热气腾腾的茶水。
我心事重重地从轩窗中望着热闹街市,此番是否能拿回狼血印还未可知,说不定还要赔上虞珂的终身幸福。她若是已嫁作人妇,回到大燕又该如何面对书生?
许是见我满脸忧色,贺连齐抿一口茶,眼风投过来,悠悠道:“让我猜猜,你定是在想救不回虞珂,就拿不到狼血印——话说,你要这些圣物做什么?”
我心不在焉地回他:“我有一种收集物什的怪癖,见到天下间有趣古怪的东西都喜欢将它们据为己有。”
他看我半晌,无奈道:“事到如今你还有心情调笑,我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说我心胸宽广豁达不羁就行,别夸太多,我会骄傲的。”
“……”
昔日繁华日渐凋零,我重新回忆虞珂去往镜中世界的这些时日,着实没回味出什么异常。再细细想来,又觉得是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但仅凭表象又无法分辨清楚。像被迷茫雾霭笼罩,只能看到淡淡的轮廓,却始终无法具象。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