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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冲(2 / 2)

“我听得见,我喜欢你讲,我要晓得这结尾。”

幺妹被太阳晒得有些疲倦,闭着眼答道:

“不是姊姊在树上用绳子将她摔死了吗?”

“呵!对了!对了!”

牛嚼着草,有几个蜜蜂飞来。幺妹把眼张了一张,老躺在地上不愿起来。她忽然向幺妹说道:

“我看见那边有一大丛映山红,你等着,我去采点来。”

一翻身幺妹坐了起来,她望着四处:

“哪里?我们一块去吧。那里没有。”

“有的,你没有看见,我跑拢去看。你就在这里等我,你看着牛,有没有我马上转来,然后我们转家去,姊姊一定在望我们了。”

幺妹迟疑了一下,牛仍在低着头扯草,她一翻身又躺下了:

“好,快去吧,有就喊我,我牵着牛来。”

她从树上溜下来,很快的喊着跑走了,她叫着说道:

“等着我,我马上就转来的。”

幺妹看她下山坡,转到一丛大树下,树完全遮住了,幺妹心里想:“那里不会有映山红的,她要空跑了,我们后山才有许多呢。”于是她把眼望天,云已经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剩一个广阔无涯的大海,罩在那上面。牛在拼命的扯那些嫩草,好一会她没有转来,幺妹耐心的等着。

可是时间去过了。幺妹听见大哥在喊她,她才开始有点急起来。她四处找三小姐,没有看见她影子,她试着喊她,也没有一点声音。她牵牛不知怎样好,边找边走回去,在屋外田里她遇见了大哥。

“你看见她没有?”

“谁?我没有看见。”

“她骗我说去采映山红,就不来了,现在还不知在什么地方?”

大哥说道:

“我去找吧。”

可是他接着又笑了。他说她也许在家里,她特意骗着幺妹玩;他要幺妹回家去,他继续做他自己的事。

一到家,幺妹满屋搜了起来,仍然没有影子。姊姊和妈都说没有看见她转来,她们又骂她。大家都急惶惶的跑到屋外去,大声的喊,大哥大声告着她们:

“我讲的她在逗幺妹玩,我刚才看见她在后山上跑,不信,回去她一定先到家。”

大哥再三说他没有看错,她在树丛里乱跑得好笑。于是她们赶快走回去,果然她在厨房里洗脸,脸红红的,气喘嘘嘘的,望着她们傻笑,不说什么,幺妹跳拢去抱怨道:

“你为什么骗我?骇死我了,什么地方都找到,你没有听见我喊你吗?”

于是她大笑起来:

“我听见的,我看着你走回来的。我特意逗你玩玩。”

“你不该。你丢开我太久了。”

妈看见她手上被刺拉破两条口,还冒着血,赶快替她来捆。妈心疼的说道:

“你看你,太小孩气了。”

“我以后不乱跑了,好不好?”她妩媚的望了妈,大家都笑。果真她有好几天没有走到外边去。

可是到第四天,幺妹去扯猪食的时候又失掉了她。幺妹以为她到菜园去了,菜园里没有。妈坐在大门边太阳底下纳鞋底,没有看见她。姊姊在池塘边洗衣裳,也没有留心。奶奶说家里不会有,好久都没有听见一点声音了。幺妹走到她们常玩的地方,一些大树下,一些花丛中,什么地方都没有。她又沿着路朝外走,大哥骂她傻子。他们都没有看见她,她并没有走出去。幺妹又跑转家,家里还是没有。姊姊也同着她找。她们走到后山,许多新竹子都长得好高了,也没有看见她。于是她们又惶急了,将这事告诉爹了。爹更出乎意外的慌张,大声骂着她:

“打死你这不中用的东西!不是叮嘱过你吗?你怎能让她一个人走开?”

他大声吼着:“回去不准做声,等在家里做你的事。到田里去,我看看就来!”他披上丢在田坎上的夹衣,拿起旱烟管,就走了。她们没有法,只好静静的等着。

终于他们一块儿回来了。爹重重的罩着一层忧愁,一句话也没有说,又到田里去了。她自己一人笑着,说她走迷了路,找不回来,打了许多圈子。她特别和气,因为她知道她给了这家庭一些不安。幺妹为她受了抱怨,挨了骂不特不生她的气,还非常同情她。她对她父亲的不快,有点反感,使她对她有点抱歉。她悄悄问她:

“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后你要出去,喊我陪你。远近二十里路,我都认得。”

“唉!我太倦了,你让我歇歇吧!以后我再不跑了,要他们放心,这值什么呢?有什么要紧!”

晚上,吃过晚饭(饭吃得不好,因为爹总不快乐,大约因为白天的事),爹把哥哥们喊去睡了,又喊幺妹去睡。幺妹有点不愿意,可是也只得躲在床上,好久都没有睡着。她听见三小姐在说话,在笑,笑得很寂寞,仿佛是说她走错路了的事。姊姊和妈哼哼唧唧的答应她。他们慢慢将话扯到别的好远的事去了。后来她听见爹在说了,声音极低,她听不清,只听见三小姐接着说道:

“那信不得。高升不是好人。你们看我,我有什么不好……”

幺妹想:“这是对的,她有什么不好?谁还讲她不好?”

爹又说,还是听不清。三小姐又抢着答道:

“大老爷你知道的,他成天躺在烟灯边,他知道什么,一切全听这起小人的话……”

“……”

“他们都是公子少爷,不干好事。他们这末看守我,城门边守人,不准我进城,不给我一个钱,这是他们的不对。我到这里这末久了,你们应该知道我,我是像他们讲的那末可怕吗?”

幺妹不懂,谁说她可怕,她的爹,她的哥们,她的底下人?为什么他们将她送下乡来?为什么高升要骇爹?他一定同爹讲了一些什么……

“……”爹又说了,后来的声音比较大一点,他说:

“总之,你应该知道你的危险,他们要你呢!而这干系,也太重了,我们一家人老老小小吃饭都靠在这上面,你是懂得的,只要你家里有一个主子喊我们滚,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看,我上有老娘,下有……”他说不下去了。

堂屋里没有一点声音,幺妹觉得鼻孔辣辣的。

好久才听见她答道:

“你们不能老靠着我家里,这是靠不住的,你们应该觉悟,你们应该想法,其实你们吃了亏呢。不过,好,你放心我,我决不跑远。其实在近处走走,没有什么要紧。”

后来他们又讲了些别的。幺妹无心再听,便睡着了。

现在幺妹更不肯离开她了,当然因为她爱她,也实在因为妈又再三的叮嘱。幺妹虽说成天跟着她,但一当她稍稍露出有点倦的时候,幺妹就觉得有些抱歉,有点对父亲起反感,只想让她跑远点玩去。有几次她向她说:

“我想你讨厌这地方了,这里真不好玩。”

“我喜欢这里,我实在不想城里,实在都一样。不过……”

“今天引你到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吧。那里有好些鸟,有好些菌子,石缝边还长满兰花,一个山都香。好不好我们悄悄去?”

她拒绝了幺妹,笑道:

“不,你真好,幺妹,我不会忘记你的。你知道吗?爹知道了会骂你的,或者他会把我送到城去。我一到城,家里就会把我关起来。假如不是我威吓他们,我还不会下乡来呢。”

“为什么他们对你不好?”

“就因为他们要作恶。你不知道他们,他们真是些虎狼呢!只我母亲除外,可是她太懦弱,她没有办法,我非常可怜她……”

“虎狼,”幺妹心里想,“为什么将他们比做虎狼,虎狼是吃人的呀。”

“爹说你们家里阔得很,房子几多大,哪里会有虎狼呢?住在里面的人,当然都异常和气,不会凶野的。”

她笑起来,拉着幺妹的手,笑着解释道:

“你还小,世界上的事你懂不多。你没有到过城里,你们虽然穷,可是你们一家人勤俭,靠天,靠运气,你们将就生活下来了。你没有离开过爱你的家,家里人都好,都本分,都安命,不怨天尤人,你自然觉得很幸福了。你实在算幸福,因为你没有看见罪恶,你不懂呢。你哪里晓得惟有虎狼才住在高大的房子里呢?”

幺妹想了半天,还是不很懂,后来她说道:

“姊姊也不喜欢你们一家人,常常无缘无故恨他们,但她说不出理由,妈常常骂她;奶奶也说她刻薄。奶奶说我们三代人了,都靠你们家里,你们老太爷对我们好过,我们应该知道恩典;不过近年来奶奶也有点叽叽咕咕了。去年夏天我们整整吃了两个月蚕豆和包谷,因为高升派人硬将谷子抢走了。爹气得什么似的。妈只哭,不过后来也好了,都做事去了,便忘记了这事。爹说这谷子本是你们家的,高升他们太狠了,不该不替我们留一点,我们都是好几十年的人了,我们从爷爷起,从来没坏过一点良心。我想那时一定你们也没有谷子吃,爹说去年的米都运走了,远处都没有收成。”

“唉,那不希奇。这就是我告你为什么他们是虎狼的道理了。他们不仅抢走了你们的粮食,替我们家种田的多着呢,别人还是大块大块的包着的呢。他们四处都抢了来,我们两排仓屋都塞满了,后来又大批的卖出去,那时米价涨到三倍了呢。你们哪里晓得。你爹太好了,那末驯良,不是活该?实在你们这些乡下人太善良了,为什么安心啃蚕豆同包谷?”

“不,爹不会的。爹连高升都恭维,姊姊顶瞧不起他。高升派人来抢谷子,爹动也不敢动,当然是因为打不赢的缘故,实在谷子要那末多也没有用处。”

“怎么会打不赢,你们有那么多的人?从这里望过去,再走,再望过去,无止境的远,所有冒烟的地方,那些草屋里的,那些打谷场上的,那些牛栏边的,所有的强壮有力的,都是你们的人呀!”

她还说了许多,又耐烦的解释,幺妹都听痴了,听得高兴了,跑去找哥哥们,要她再讲给他们听。他们都为她鼓动了,可是谁也不敢讲一个字。赵得胜看管儿子们很周到,常常对他们说道:

“不要听她的。她当然有道理。可是,她是一个小姐,她不知道艰难,她把事情看得不同,事情不容易呢,你们知道吗?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现在多少万年了,人也才到这样儿,我们现在要把这世界打一个转,可能吗?我们祖宗都是这末活下来了,我们为什么要不安分?知道吗,我有娘,你们也有娘,而且你们还得讨亲,生儿子的。现在懂了吧,为什么他们家将她送到我们这里来。她在城里也这么煽惑着人。别人要抓她呢!高升说她厉害……不过,她是个好姑娘,她的德行几多好。她实在也有理,不过不准你们听她的!”

赵得胜的话,儿子们都觉得对,他们有个完好的家,他们将就过得去,为什么他们要不安分?假使他们家里有一个人稍微动一下,那家便要为这人而毁了。他们还不到那种起来的程度,那种时候还没有来。

可是她有点迷人,一家人都同她更亲近起来。妈总喜欢握着她的手腕说:

“为什么你不像那些人一样?都能像你,这世界就好了!”

她笑着拍妈,做出一副调笑而威吓的神气:

“你又忘记了!不准望别人,得靠自己!”

家里常常生活在一种兴奋里面,一种不知所以然的兴奋,因为大家现在都有了思虑,一种新的比较复杂的思虑。

她还常常讲点可笑的故事,还不忘记做得非常顽皮的惹他们快乐。他们太劳苦了,他们需要一点娱乐。从早到晚他们不敢懈怠一点,也不能懈怠,只觉得事情太多了,而时间总不够。她在这里,真是太好的事,每个人都觉得她是最不可少的了。因此他们更爱她而保护得更周到,他们时时替她留心一切,都知道为什么要留心这些,都知道怎么保护她了,不过幺妹还是不很知道,她实在太小而且不留心了。大哥常常暗里监护着她,不让她走到外边去。他自己也好久没有出去了,从前是常常爱在黄昏时节在外边跑跑的。有一次,他看见一个人影在他们后山上的树丛中走着,大哥骂了几句娘,才走回来,他心里有点奇怪,为什么那后影有点像毛老三呢?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回家来,看见姊姊一人坐在石磴上望天,身上穿一件白布单褂,外罩青布围裙,围裙上面用白线挑满了花。他仿佛想到什么,笑道:

“你这丫头,坐在这里想什么?还不做事去?”

姊姊掉转头来道:

“我刚刚才来呢。我应该歇一下了。爹昨夜还在场上领了鞋样来,说在月底要送十双纳好的底去,我们娘儿们还够赶呢。”

她又去望天。可是他笑道:

“哼,你刚刚才来,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说呀!你这鬼!”

姊姊奇怪的、不懂的望了他一下,不愿理他,冲进屋了。

大哥以为他的猜想是对的,有所得的笑了。他嘱咐幺妹道:

“留心姊姊,不准她乱跑。”

“她从没有乱跑过呀。”

“不要多说,悄悄留心就是,有趣呀!”

幺妹真的常跟姊姊跑起来,不过一点也没有什么趣味。姊姊成天料理着三顿饭,一大篮衣,闲了便帮忙纳鞋底,三小姐也帮着她赶工。姊姊爱同三小姐说一些梦话,说她若是男人,早就丢开家一人走了。幺妹问她走到哪里去,她就笑:

“你不懂的,我也不知道。总之,我要轰轰烈烈做桩事大家看。”

三小姐也望着她笑,说道:

“我相信你,你是能干的。你应该做呀!男人女人都一样。”

姊姊便摇头,说三小姐不懂,三小姐又说她不懂,两人争起来,幺妹真不懂了。常常总是姊姊输,三小姐说得她没有一句话说。可是姊姊最后还是摇头,心里像装满许多无办法的事。

姊姊实在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近来她的思想更加发展,连奶奶都觉得了,奶奶说她痴。

有一天,她们,幺妹和三小姐,不觉的走到离家稍远的地方,三小姐支吾着,想离开她一会儿,可是幺妹知道了,笑着说道:

“不行的,我总跟牢你。爹假如真发了气,我会挨打的。”

三小姐先不肯承认,后来尽哄着她,又央求她,说:

“是一个女同学,她就住在鱼肚坡,想我去玩玩,过几天她病好些了,可以来我们这里的。下次我可以带你去,今天你非等着我不可,我一定转来得非常快,我只看她一下就回来,我担心她的病呢。”

幺妹还想不准,心里不很痛快她,可是这人样子做得太可怜了:

“你是好人,依我一次吧,不然我心里很难过,你想,假如她病重呢?”

“告了爹再去,你不用瞒他的。”

“一定要瞒着他,他不会准我去,我非去一次不可,你答应我吧!我求你帮我忙,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点儿事你都不答应吗?幺妹素来是好人呢。”

幺妹看着她,心软下来,她靠在树干上,眼望着远方,说道:

“随你便。早些回来呵!”

“好的,你莫动,就在这儿等我吧。”

于是她迅速的跳开去。

幺妹一人在树林子里彳亍着,日子很无聊,很慢很长,她不免有点抱怨,为什么她将她一人丢在这里,而且为她担心。幸好她回来不算太迟,红着脸,流着汗跑到幺妹跟前便躺在地上,气喘得说不出一句话。幺妹骇了,问她,她只摇头,她说:

“没有什么,我跑快了一点,怕你等不得我回家去了。”

她并没有歇够,催着幺妹一同转家。她们都怕这事会被人知道。

接着她这样做了好几回。幺妹因为爱她,和她要好,永远为她守着秘密。

有一次,只剩幺妹一人在树林里的时候,天忽然阴沉起来,鹁鸪不住的叫着,远远的天边,闪电在闪,风呼呼叫着,幺妹害怕了。她料她不会转来得这么快,她焦愁的望着灰色的天空,大片的乌云在乱跑,她也在林子里乱跑,这怎么得了,假如她不马上就转来。她四方望着,远近没有一个人,这林子在一个最僻静的山谷里,四围都是低低的山坡,隔家有一个山。她惶惑着,不敢回家,一定要等她,她便坐在一个树根上,数着时间的过去。不久,一阵窸窸唦唦的响声,细雨落在那些树叶上,还不见有回来的希望。林子里有小的虫鸟在爬,天色阴沉怕人。幺妹走起来,没有用,雨慢慢的大了。她的衣服湿了,头发也湿了,她想到家里,想到一定又很慌张的情形,她不敢一人回去,也不愿一人回去,她非等她不可。于是她换了一个比较适当的地方。

远远有什么人在喊,风送了过来,又被风声打断了。她张耳注意的听,唉,是大哥,在山那边大声的喊着老幺。幺妹不敢答应,却有点难过起来,身上只觉得一阵一阵发冷。

还不见她回来。

大哥的喊声近了,他翻过了山。幺妹看见他,但是不敢做声。大哥走了下来,衣服全湿了。他发气的喊着,骂着,走到离她不远,可是没有看见她,又折到别一方去。幺妹看见他只穿两件单褂,没有穿棕衣,也忘记戴笠帽,是刚刚从田里回去,便慌忙跑出来的样子,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眼睛也为雨水蒙住,时时在用手去拭它。幺妹看见他这样子,说不出的不忍和难过,她不住的叫了起来:

“哥哥!不要跑了,我在这里。”

他一折转身,她就冲到他的怀里了,他骂了一句粗话,便诧异的问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是的,她去看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病得要死,你莫讲,我答应她这事不让爹知道。”

“哼!我偏要去告,要爹打死你。”他恶狠狠的望着她。

她仍旧贴在他怀里,抖着声音叹息,后来她说道:

“好,打死算了,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等她。”

他半天没有做声。好久,他才抱着妹妹走到一株最大的树底下,横着的大树干和浓密的枝叶遮着,这里没有什么大的雨点了。他们同坐在一根树根上,他靠着树身,她紧挨着他湿的身躯,她眼泪流出来了,他不耐的说道:

“哭什么?你这东西!我不怪你就是。”

她更嘤嘤的哭泣了,他便凶凶的道:

“不准哭了,说吧,不准扯谎,这事怎么开头的?照直说,我不会告爹的。”

于是她都告诉了他,她再三说她不能不允她的理由。

他没有一句话,两人静静的坐着等她。树上还是不时滴下一些雨点来,林子外有着不大的雷声在颤响,幺妹这时有哥哥在身边,倒不觉得什么了,不过她却为她哥哥的沉默和愁郁有点不安。她紧紧傍着他,她的衣服也湿了。

他们又听见有人在叫幺妹了,幺妹怕是姊姊或者是小哥,她紧躲在他身边,悄悄央告道:

“不要做声。”

“我去看看吧。”他站了起来。

她揪住他,不让他走。可是立即证明了,三小姐头上蒙着一件短衣,水淋淋的,从背后树林子转了出来,她又喊幺妹。

他们走去迎她,她微微露着诧异的望着这沉郁的男人。她搂着幺妹说:

“我担心你极了。不然我就不回来了。那张家小姐硬不肯放我走。你看,唉,你一定急死了,你看你的衣服已经湿到这样儿……我们回去吧。”

“雨更大了,怎么走?这里还好点……”幺妹望着哥哥。他们又坐到原来的地方。

她身上有好几处泥,两脚完全被泥染黄了。她一定跌倒过,因为包头的那件短衣也有好些黄泥,手上也是。幺妹问她什么时候动身的,她便详细的述说着。大哥静静的望着她。幺妹觉得他有点可怕,后来他说道:

“好,你骗她吧,我知道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前两天我在村子外听到有人讲起了你,我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才好。你上了名字的呢。假使我爹晓得你这末,他一定搁了田不种,将你送到老爷家里去……”

“我不会回去的。我会设法脱离你们。”

“我相信你是对的。我不说话,可是你得留心。我们这里有好几个坏人,你不认识他们,他们容易认识你。”

“我知道。”她忽然跳了起来,说:“你真好。我相信你很同情我的,同情我们。以后你还会更了解更坚定起来,你是我们的呵!我早就料到了。你们一家人都好呵!”

他没有做声,望着她,像忍着什么似的。

雨小了,他们慢慢走回去。大哥果断的望着幺妹说:

“回去了,不准乱说,懂得吧?”

“知道。”

她挽着他们兄妹跳着回去。在山坡上翻上又翻下。

现在她出外已成为半公开了。姊姊和妈都知道。她每次出门,她们要送她一段,叮咛一阵。幺妹不再一人担心的躲在林子里等她,她穿着姊姊的短衣,用帕子裹着头,远看也相信是一个拣茅草的女人了。她笑着跑去了,她们便开始谈论她,谈论她的品貌和身材,谈论她的德行,这一个最使她们满意,最后便谈论到她的思想,她所发挥的一切。她教导她们的那一些,当然她们是信仰她的。怎么她一个小姐会知道那么多?知道他们种田人的苦处,世界上所有的种种苦痛?这世界不好,她们决不能苟安下去,她们已经苦得够长久了。这世界应该想个法,她在做那些事,为了大众;正因为她是这么,她们才越觉得她可敬。她们不反对她,替她想着比较安全的法子,替她瞒着爹。等她一回来了,她们便急急的想知道许多,她就告诉她们这天做的一些,她们是非常关心那些事的。

大哥也清清楚楚知道近来家中发生的变化,他知道这些女人们常常在讲一些什么,他也知道她的出外,和那些同谋者。但他不会告诉的。他比家中任何人都更爱她和同情她,而且向往着那些工作。他比家里人稍稍知道得多点。毛老三曾经和他谈论过好多次,不过他怕爹,在爹的监视下,他不敢有一点动作。好多次他在田里作完生活的时候,便感觉着无聊。他对她有点惭愧,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向她吐出,可是缺乏机会,又缺乏勇气。

一个晚饭之后,他郁郁的离开了大家,一人走到屋外。月光铺满了山野,夜静静的躺着。他打着唿哨,忍着烦闷,来到土地屋前。一个多么亲切的所在呵!可是不久,他听到路上有人走近来了。他转头去望有两个人影,慢慢从他不远的身边走到前面去了,是姊姊和三小姐。只听见姊姊说道:

“先使狗莫叫。你转到后面,我不拴那小门,我不会睡的。路上留心些,早些回来。”

他被这希奇的事骇住了,他用心听她们再说些什么,可是听不清,她们说话的声音太小了。

她们又走了好远,在冲口边分了手。姊姊转来,他想跳出来抓着她问,但她飞快的朝家里跑去。他望见冲外边的那人影,也在迅速的跑去。他便一下跳起来追去了。他真为她担心,看看已走到离她不远了,她似乎已经听到后面的声音,她慢了下来。他随着她走,不知应该说什么。走了一段,她却向旁边一条小路上走去,站在那里,似乎要让他走到前面。于是他也站住,月亮底下,他看清她那躲在包头布下的一双眼睛。她也悄声叫了起来:

“呵!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你做什么来?”

“没有什么,我送你一段吧!”他嗫嚅的吐着不清的话。

“好,我们走吧。”她便在头里走着。

他们好久没有说话。后来他忍不住了,不安地问道:

“怎么弄到这时候呢?”

“对了,现在改了,白天都不得空,田里忙得很。”

“我担心你怕,你没有走过夜路。”

“不要紧,现在近些了,这都是些熟路。”

他们又走了一段,她忽然停下来,掉头望着他说:

“你也去,好不好?他们几次讲到你,你应该去。”

一种冲动来到他心里,他想答应,可是犹豫了一下,他答道:

“今夜不成,过两天再说吧,爹很讨厌的。”

“不要紧,再过一阵,他一定会明了的。你很有用。你还是去吧!”

他在想,她却说道:

“也好,你现在回去,不要你送了。”

他又踌躇起来,问道:

“你回来呢?”

“不要紧,或者有伴同一段路,我不要你再送了。”

她很快地便又走了。他站着望她,心里很难过,又失悔,他应该同去的。他站了好久才打转。

家里大门已经关了好久,想必都睡了。他不敢走回去,一直等到她转来后才一同去走那没有上拴的小门,听着姊姊在咳嗽。

他又这样的送了她两次。在第三次的路上,他向她这么说:

“我决定了,我不应该怕什么!”

“我早知道。”她笑着回头望了他一下。

在心上他觉得有个东西跳了一下,他说道:

“你快乐吗?”

她又笑了,她再望了一下,她说:

“为什么不呢?我当然快乐,想着幼小时的玩伴,居然又在一条线上,同挽着手向前走,那是多使人高兴的事。看呵!那末一个顽皮的孩子,现在也懂得人应当怎样生活了。你想想看,你想我的小时,你一定也觉得奇怪的,我那时大约很骄纵的吧!”

他半天不做声,好久才说:

“你从来就不拿大,我们那时也就只敢同你玩,不过你现在更好了,你做的事使人佩服。”

“不,你还不懂得,是因为我们现在更接近了,我们是‘同志’。”

她又友好的望他,他很高兴,这“同志”两个字,给了他一些新的可尊敬的意义。

她又同他低声的谈了一些关于他们工作的话,解释了许多他怀疑的地方,他们走了好一段路,已经超过他们每次分手的地方了。她又站住同他说道:

“记住,明天吃过中饭的时候,你借故离开田里一会儿,到后面林子里去,你可以遇到找你的人。关于爹,你放心,我观察得清楚,他不成问题。”

他预感着一种快乐,说:

“我还是等你,就在这一带。”

“不,我恐怕今夜要稍微迟回来一点。有隔山住的张大炮同着,到冲口才分路。你明天还得起早,你回去睡吧。”

他听她的话,站住,望她走,她走了几步又回转来,笑着说道:

“我忘记庆祝了,我应该同你握一次手的。”

她握住他的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摇着,她再说一次,“好,你回去睡吧!”他才真的很快的跑走了。

他快乐得了不得,觉得身上轻松了好些,想着明天饭后往林子里去的事。他真的没有等她,他走回家去。在路上,他看见不远有个人影蹿了过去,夜色很黑,他没有看清,也没有留心,他依着她的话,一到家就睡了。

可是她这夜没有回来。

时间过去了,幺妹不再为爱她,教导她的人而哭了。她现在似乎大了许多,她懂得很多,她要做许多事,那些她能做而应该做的事。家里又重返到平静,生活入了轨道,新的轨道,他们不再做无益的惊慌,不悲悼,也不愤慨,事实使他们更深入的了解。他们看到了远一些的事,他们不再苟安了,他们更刻苦起来。现在是全家开会,讨论着一切,还常常引一些别的人来,每次散的时候,赵得胜会附和着他的儿子说:

“好,看吧!到秋天再说。”

这家比从前更热闹,更有生气了,在这美丽的冲里,这属于别人的肥美的土地;不过,他们相信,这不会再长久了,因为新的局面马上就要展开在他们眼前了,这些属于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新局面。

一九三一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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