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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2 / 2)

“你的客真多!”肖云早就想说的一句话,这时才自然地迸出。

“对了!无法的事!我不能拒绝他们,他们常常妨害我的工作和精神。有好些人坐在这里好像是不预备走似的。我简直陪不过来。”

“那是因为‘主贤客来勤’。”肖云几乎说出这句俗语来。不过他咽住了,他怕子彬多心,以为他有意识讥讽他。近来,他觉得在这位朋友前应比在其他地方需要留心些。

“为什么不可以拒绝呢,你可以的。我相信有许多也只是些无聊的晤会。”若泉很诚恳地说。

子彬不愿意承认,便不做声。

美琳觉得都是不必需的,不过她不说出,她只这么说:

“假使没有人来,我以为也会很难过。”

大家对她望了一眼,只有若泉答应她:

“当然,那是很寂寞的。不过我们可以另外想法,我们可以常常大家在一块,讨论点具体问题,或是读几本书,因为一个人读书没有趣味,又得不到多少印象和益处,还不是走马看花似的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是不要晤会,是要减少那些无聊的,而且还要多多和人接近。”

“……”美琳把一双大眼闪着,像沉思着什么似的,过一会正想说话——

“她不适宜于你所说的那些的!”子彬抢着下了这断语,他不愿意这成为一个讨论的目标,接着他又说到别的去了。

谈话到十点钟,越谈越不精彩,因为题目不能集中,大家都感觉得精神上隔了一座墙,都不愿意发挥自己的意见,也不给别人发挥的机会。这是太明显了,一发挥,破裂便开始了。跟着,呵欠来了,都觉得倦,然而互相都不愿意这谈话停下来。纵然还是继续了下去,每人都更深的感到这脆弱的友谊是太没有保障,彼此更距离得远了,而且无法迁就。

最后还是若泉站了起来,取了一个决然的姿势,望了肖云一眼,肖云也同意了。他们没有表示有一点遗憾便告辞出来。子彬虽说很殷勤地送着,但不愿有一点挽留的意思。

一直送到后门外,若泉回头,像同小孩子说似的大声说:

“好,你们进去吧!”

美琳忽然锐声叫道:

“过几天请再来呀!”这声音有点发抖,大家都感觉到。

“是的,会再来的!”若泉说了,肖云也跟着说。

但是子彬很生气,他骂着她:

“你疯了!这样大声叫!”

他从来没有这么厉声厉色地呵叱过她。这是第一次他露出了他的凶暴,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这样忍耐不住他对美琳所起的嫌厌之心。他也不知他恨她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一切都不如意,都说不出的不痛快。而美琳偏要作梗,像有意要使他爆发。她不特没有尽一点**人的责任,给他一点精神的安慰,和生活的勇气,——她是不会了解这生活的苦斗的——而且反更加添他的恼怒。照理他纵骂了她,也没有什么过分,不过他素来都太娇纵她,所以马上他便后悔了,虽说心里越加难过。他柔和地向她说道:

“不早了,上楼睡去吧。”

美琳不做声,顺从地上了楼。

子彬好言哄着她,又拿了两个顶大的苹果给她。她心里想:“你老把我当小孩!”

不久,她睡了,乖乖的。他吻了她,他太爱她了。但他没有睡,他兴奋得很,他说还要做点事,一人逃到亭子间,他的小书房去了。

她并不能睡着,她在想她的一切。她是幸福的,她不否认,因为有他爱她。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感到不满足起来,她很诧异,过去那末久她都是糊糊涂涂地过着。以前她读他的小说,崇拜他,后来他爱她,她便也爱他了。他要求她同居,她自然答应了他。然而她该知道她一住在他这里,便失去了她在社会上的地位。现在她一样一样想着,才觉得她除了他,自己一无所有了。过去呢,她读过许多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小说,她理想只要有爱情,便什么都可以捐弃。她自从爱了他,便真的离了一切而投在他怀里了,而且糊糊涂涂自以为是幸福地快乐的过了这末久。但现在不然了。她还要别的!她要在社会上占一个地位,她要同其他的人,许许多多的人发生关系。她不能只关在一间房子里,为一个人工作后之娱乐,虽然他们是相爱的!是的,她还是爱他,她肯定自己不至于有背弃他的一天,但是她仿佛觉得他无形的处处在压制她。他不准她有一点自由,比一个旧式的家庭还厉害。他哄她,逗她,给她以物质上的满足。但是在思想上他只要她爱他,还要她爱他所爱的。她尽着想:为什么呢?他那末温柔,又那末专制。

她睡不着,她不能不想那关在亭子间里的人,他不是快乐的,她现在才知道。以前他到底真的快乐不快乐,她不很明了,疏忽过去了,只以为在笑,在唱赞美歌,在不断的告诉她满足,感谢她无上的赐予,那一定是快乐的;或是为了一点小事,他生气了,写了许多发牢骚的文章,她很不安,不知所措,但一会儿他便好了。他说他忘记那些了,他脾气不好,以致使她难过,于是这小的不愉快,便像东风吹散了白云,毫不留痕迹地过去了。而现在呢,她已经觉到了,他常常很烦扰,虽说他装得仍是与从前一样,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亭子间里,逃避她的晤面。一个人在里面做什么呢?总是很迟很迟才来睡,说写文章去了,她替他算,他近来的成绩,是很惭愧的。而且他饭也吃得太少,但他还不肯承认,他在她面前总说是吃得太多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不信任她吗?他从没有同她讲一句关于这上面的话。而且他从没有对一个朋友说到他的苦闷,虽说文章还是特别多牢骚,而给远地的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的信,也特别勤而且长,总是抑郁满纸,不过那是多么陈旧的一些牢骚呵!他几年来了,都是欢喜那么说法的。他决不是单为那些不快乐。那末,为什么呢?

她又想,她想到若泉了。若泉和她认识,是在她与子彬认识之前。以前他们很生疏,后来很熟识了,那是完全因为子彬和若泉友谊的关系,将她视为一家人一样的亲切了起来。她从来就很随便,对他没有好感,也没有坏感。然而她在几次子彬和他冲突之后,她用她有限的一点理智,她判断全是子彬的有意固执。若泉很诚恳,很虚心,他说的并不是无理的。而子彬则完全是乖僻的,他嘲笑他,冷淡他,躲避他,这又是为什么呢?他们从前是多么忘形的亲热过。她看得出子彬很想弃掉这友人了。没有一次他同她说到过他,这不是从前的情形。没有一次他提议过,说是去看看若泉,这也决不是从前的情形。而且不止对若泉,他对许多从前的朋友都有意疏远起来。为什么呢,他要这样?

她越想越不解,她几次预备到亭子间去,希望得一个明白的解释。但是她又想到,他不会向她说一句什么,除了安慰她,用好话哄她,轻轻拍着她要她睡,他不会吐露一句他的真真的烦闷的。他永远只把她当一个小孩看,像她所感觉到的。

钟敲过两点了,他还没有来,她更坠在深思里了,她等得有点心焦。

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头痛,发烧,还有点点咳嗽。他照例坐到写字桌时,要在一面小小的圆的镜子里照一照,看到自己又瘦了,心里就难过。从前常常要将镜子摔到墙角去,摔得粉碎,但自从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后,便只发恨地摔到抽屉里了,怕女人看见了会盘问,自己不好答复。这天仍然是这样,把镜子摔后还在心里发誓:

“以后再不照镜子了。”

坐下来,依习惯先抽一支“美丽”牌,青烟袅袅往上飘,忽然又散了。他的心情也像青烟的无主,空空地轻飘飘地,但又重重地压在心上。心沉闷得很。然而子彬却还挣扎着,他不愿睡。他赌气似地要这末挨着,要在这夜写出一篇惊人的作品来。他屈指算,若是《创作》月报还延期半月,简直有两个月他没有与读者见面,而《流星》月刊他仿佛记得也没有什么稿子存在那里了。读者们太善忘了,批评者们也是万分苛刻的。他很伤心这点,为什么这些人不能给有天才的人以一种并不过分的优容呢?不过他只好刻苦下去,怕别人误会他的创作力的贫弱。他是能干的,他写了不少,而且总比别人好,至少他自己相信,终有一天,他的伟大的作品,将震惊这一时的文坛。不过现在生活太使他烦闷,他缺少思索的时间,便是连极短的东西,也难得写完。

他翻起几篇未完的旧稿,大致看了一遍,觉得都是些不忍弃置的好东西,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他还不能续下去,他缺少那一贯的情绪。他又将这些稿子堆积在一边,留待以后心情比较闲暇时慢慢去补。他再拿过一本白纸来,不知为什么,总写不下去,后来他简直焦躁了。他希望是那样,而实际却只是这样,他又决不相信阻碍着的便是他的才力。看看时间慢慢过去了,他的身体越支持不来,而心情越激奋了,他把稿子丢开,一人躺在椅子上生气,他恨起他的朋友来了!

他的心本是平静的,创作正需要这平静的心,他禀性异常聪明,他可以去想,想得很深又广,但他却受不了刺激;若泉来,总带些不快活来给他,使他有说不出的不安。他带了一些消息来,带了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另一个社会给他看,他惶惑了,他却憎恨着,这损伤了他的骄傲。而若泉的那种稳定,那种对生活的把握,使他见了很不舒服,发生一种不能分析的嫉妒。他鄙视若泉(从来他就不珍视他的创作),他骂他浅薄,骂他盲从。他故意使自己生起对于朋友的不敬,但是他不能忘记若泉,他无理地恨他,若泉越诚恳,越定心工作,他就越对于那刻苦更生厌恶,更不能忘。至于其他的一些类似若泉的人,或者比若泉更勤恳,更不动摇的人,他虽说也感着同样的不快,但是仿佛隔了好远,只是淡淡的,他数得出这些可嘲笑的人的名字,却不像若泉常常刻在他心上,使他难过。对于许多他不知名的一些真真在干着的人,他永远保持他的尊敬,不过像他所认识的这一群,他却永不能给他们以相信,他们都只是些糊涂浅薄的投机者呀!

时间到了两点,他听到美琳在咳嗽,他也咳得更凶,他实在应该去睡了,但是想起近日美琳的一些无言的倔强,和今晚对于若泉的亲近,他觉得美琳也离他很远,他只是孤独地一人站在苦恼而又需要斗争的地位。他赌气不睡,写了两封长信,是复给两个不认识的远地的读者的。在这时,他对他们觉得是比较亲切的。两封信内容都差不多,他写着这信时,觉得心里慢慢地轻松,所以到四点钟的时候,倦极的伏倒在书桌上,昏昏睡着了。

美琳说,“不知为什么,生活总没有起色?”真的,他们是毫不愉快,又无希望的生活到春浓了。这个时候是上海最显得有起色,忙碌得厉害的时候,许多大腹的商贾,为盘算的辛苦而瘪干了的吃血鬼们,都更振起精神在不稳定的金融风潮下去投机,去操纵,去增加对于劳苦群众无止境的剥削,涨满他们那不能计算的钱库。几十种报纸满市喧腾的叫卖,大号字登载着各方战事的消息,都是些不可靠的矛盾的消息。一些漂亮的王孙小姐,都换了春季的美服,脸上放着红光,眼睛分外亮堂,满马路的游逛,到游戏场拥挤,还分散到四郊,到近的一些名胜区,为他们那享福的身体和不必忧愁的心情更找些愉快。这些娱乐更会使他们年轻美貌,更会使他们得到生活的满足。而工人们呢,虽说逃过了严冷的寒冬,可是生活的压迫却同长日的春天一起来了,米粮涨价,房租加租,工作的时间也延长了,他们更辛苦,更努力,然而更消瘦了;衰老的不是减工资,便是被开除;那些小孩们,从来就难于吃饱的小孩们,去补了那些缺,他们的年龄和体质都是不够法定的。他们太苦了,他们需要反抗,于是斗争开始了,罢工的消息,打杀工人的消息,每天新的消息不断地传着,于是许多革命的青年,学生,××党,都异常忙碌起来,他们同情他们,援助他们,在某种指挥之下,奔走,流汗,兴奋……春是深了,软的风,醉人的天气!然而一切的罪恶,苦痛,挣扎和斗争都在这和煦的晴天之下活动。

美琳每天穿了新衫,绿的,红的,常常同子彬在外面玩,但是心里总不愉快,总不满足,她看满街的人,觉得谁都比她富有生存的意义。她并不想死,只想好好的活,活得高兴。现在她找不到一条好的路,她需要引导的人,她非常希望子彬能了解她这点,而且子彬也与她一样,那他们便可以商商量量同走上一条生活的大道。不过她每一观察子彬,她就难过,这个她所崇拜的人,现在在她看来成了一个不可解的人了。他仿佛与她相反,他糟蹋生活,然而又并不像出于衷心,他想得很多,却不说一句,他讨厌人,却又爱敷衍(从前并没有像现在这末在人面前感到苦痛的),发了牢骚,又恨自己。他有时更爱她,有时又极冷淡。种种的行为矛盾着,苦痛着自己,美琳有时也同他说一两句关于生活方面的话,不过这只证明了她的失望,因为他不答她,只无声的笑,笑得使美琳心痛,她感觉到那笑的苦味,她了解他又在烦恼了。有一天夜晚,八点多钟的时候,家里没有客,他因为白天在外面跑了好久,人很倦。躺在床上看一本诗词,美琳坐在床头的椅上,看一本新出的杂志,床头的小几上,放着红绸罩子的灯,泡了一壶茶,这在往日,是一个甜蜜的夜。这时子彬很无聊,一页一页地翻着书,不时斜着眼睛望美琳。美琳也时时望着,两人又都故意地不愿使眼光碰着,其实两人心里都希望对方会给一点安慰,都很可怜似的,不过他更感伤一点,她还有点焦躁,末后美琳实在忍不住了,她把杂志用力摔开说道:

“你不觉得吗,我们太沉默了,彬,我们说点话吧。”

“好……”子彬无力地答着,也把书向床里掼去。

然而沉默还是继续着,都不知说什么好。

五分钟过后,美琳才抖战地说道:

“我以为你近来太苦痛了。为什么呢?我很难过!”她用眼紧望着他。

“没有的事……”子彬照例露出虚伪笑容,不过只笑了一半,便侧过脸去,长长的叹了一声气。

美琳很感动地走拢来握着他的手,恳求的,焦急而又柔顺地叫道:

“告诉我,你所想的一切!你烦恼的一切!告诉我!”

子彬好久不做声,他被许多纷乱的不愉快的杂念缠绕住了,他很希望能倒在美琳怀里大哭一场,像小时在母亲怀里一样,于是一切的重大的苦恼都云似地消去,他将再从新活活泼泼的为她活着,将生活再慢慢地弄好。但是他明白,他咬紧牙齿想,的确的,那无用,这女人比他更脆弱,她受不起这激动的,他一定会骇着她。而且他即使大哭,把眼泪流尽了又有什么用呢?一切实际纠纷的冲突与苦闷,仍然存在着,仍然临迫着他。他除了死,除了离去这相熟的人间,他不能解脱这一切。于是他不做声,忍受着更大的苦痛,紧紧握着她的手,显出一副极丑的拘挛着的脸。

那样子真怕人,像一个熬受着惨刑的凶野的兽物,美琳不解地注视着他,终于锐声叫起来:

“为什么呢?你做出这末一副样子,是我鞭打了你吗?他说呀!唉,啊呀!我真忍耐不了!再不说,我就……”

她摇着他的头,望着他。他侧过脸来,眼泪流在颊上了,他挽着她的颈,把脸凑上去,断续地说:

“美,不要怕,爱我的人,听我慢慢的说吧!唉!我的美!唉!我的美!只要你莫丢弃我,就都好了。”

他紧紧偎着她,又说:

“唉!没有什么,……是的,我近来太难过,我说不出……我知道,总之,我身体太不行,一切都是因为我身体,我实在需要休养……”

后来他又说:

“我厌恶一切人,一切世俗纠纷,我只要爱情,你。我只想我们离开这里,离开一切熟识的,到一个孤岛上去,一个无人的乡村去,什么文章,什么名,都是狗屁!只有你,只有我们的爱情的生活,才是存在的呵!”

他又说,又说,说了好多。

于是美琳动摇了,将她对于生活的一种积极的求进展的心抛弃了。她为了他的爱,他的那些话,她可怜他,她要成全他,他是一个有天才的人,她爱他,她终于也哭了。她不知安慰了他多少,她要他相信,她永远是他的。而且为了他的身体和精神的休养,她希望他们暂时离开上海,他们旅行去,在山明水秀鸟语花香的环境之中,度过一个美丽的春天。他们省俭一点,在流星书店设法再卖一本书,也就够了,物质上稍微有点缺乏有什么要紧呢?他们计算,把没有收在集子中的零碎短篇再集拢来,有七八万字,也差不多了。这旅行并不难办,美琳想到那些自然的美景,又想到自己终日与子彬遨游其中,反觉得高兴了。子彬觉得能离开一下这都市也好,这里一切的新的刺激,他受不了。而且他身体也真的需要一次旅行,或是长久的乡居。于是在这夜,他们决定了,预备到西湖去,因为西湖比较近,而美琳还没有去过的。

这夜两人又比较快乐了,是近来没有过的幸福的一夜,因为对未来的时日,都朦胧地有一线希望。

第二天拿到了一部分稿费,买了许多东西,只等拿到其余的钱就动身。可是第三天便落起雨来了,一阵大,一阵小,天气阴得很,人心也阴了起来,盖满了灰色的云。美琳直睡了一天,时时抱怨。子彬也不高兴,又到书铺跑了一趟空,钱还要过几天才给。雨接连几天都萧萧地落着,没有晴的希望。两人在家里都无心做事,日子长得很,又无聊,先前子彬还为她重复讲一点西湖的景致,后来又厌烦了。等钱等得真心急。在第六天拿到全部稿费之后,子彬没有露出一线快乐的神气,只淡淡向美琳说:“怎么样呢,天还在下雨,我看再等两天动身吧。”

这决不能成理由,雨下得很小,而且西湖很近,若是真想去,可以马上动身。

美琳没有生气,也不惊诧,仿佛不动身,再挨下来倒很自然,既然去西湖并不是什么必需的要紧的事。这时日的拖延将两人的心都弄得怠惰起来,又都沉在各人过去痛苦着的思想中去了。子彬时时还听到一些使他难过的消息。许多朋友,许多熟悉的人,都忙着一些书房以外的事,都没有过问他,都忘记他了。这些消息最使他难过,他鄙视他们,他恨他们,但是他觉得不应该逃避,他要留在上海,看着他们,等着他们,而且他要努力,给他们看。假设他到西湖去,他能得个什么,暂时的安宁,暂时的与世隔绝,但是他能不能忘怀一切的得着安闲,还在不可知之间,而世界真的将他隔绝是容易的。朋友们听到这消息,一定总要嘲笑他,说他怕他们,怕这新的时代,他躲避了。后来大家便真忘了他,连他的名字都会生疏起来。再呢,那些崇拜他的人,那些年轻的学生,那些赞赏他的人,那些博学的有名的人物,都隔绝了消息,慢慢会将他所给与他们的一些好的印象,淡漠起来,模糊起来……这真是可怕的事。他不能像过去的一些隐逸之士能逃掉一切,他要许多,他不能失去他已有的这一些。他觉得到西湖去是件愚蠢的事。他惟恐美琳固执成见,他想即使美琳要去,也只好拂一次她的意,或是陪她去玩两三天,立刻便转来,要住下是办不到的。他看见美琳不像以前着急了,倒放一点心,后来是非再做一次正式商量不可了,只好向她说他的意见,理由是他有一篇文章要写,现在没有空,他觉得把行期再迟一个月也好。他说得娓婉,怕美琳不答应,至少也要鼓着小嘴生气的。他预备好许多温柔的,对一个可爱的娇纵女人必需说的话。他说完的时候,将头俯在她的椅背上,嘴唇离那白的颈项不很远,气息微微嘘着她。他软声地问:

“你以为怎样呢?我还是愿意随你,依你的意思。”

美琳只懒懒答应了一句,事情便通过了,毫无问题。以后应该安心照自己所希望的去努力进行,既然自己是一个写文章的人,对自己极有把握,生来性格又不相宜于做别的争斗的,而且留在上海,原意便是为要达到自己的野心,若还这末一个人关在小屋子发气,写点牢骚满纸的信,让时间过去了,别人越发随着时间向前迈进,而自己真的便只有永远和牢骚同住,终生在无聊的苦痛中,毫无成就可言,纵有绝世的聪明也无用。至于美琳,她是不甘再闲住了,她本能地需要活动,她要到人群中去,了解社会,为社会劳动,她生来便不是一个能幽居的女人。她已住得太久,做一个比她大八岁的沉郁的人的妻子,她觉得自己比过去安静了许多,已经懂得忧愁烦闷了,但是不能了解她丈夫,这生活对于她是不相宜的。从春天她丈夫开始了新的苦痛,她就不安起来,不安于这太太的生活,爱人的生活。她常常想动,但是她缺少机会,缺少引路人,她不知应该怎么做才好,所以她烦恼,她明白这烦恼是不会博得子彬的同情的,于是更不快乐。前几天还想到西湖去,还比较好,慢慢拖下来,倒觉得别的许多人都忙着工作,而自己拿别人的钱陪一个人去玩,去消遣时日,仿佛是很不对,很应该羞惭的事。现在既然子彬不愿去了,当然很合适,不过子彬不能去的理由,是因为没有空,因为要写文章,而自己则无论去留与否,事实上都无关紧要,因为自己好像是一个没事可做的人,她更加觉得羞耻,她要自己去找事做,她想总该有把握找得到,但是她想她应该不同子彬商量,而且暂时瞒着他。

出于意料之外的若泉接到一封短笺,是辗转经过好几个朋友的手转交来,在信面上大大署了美琳两个字的。若泉不胜诧异地打开它,满心疑惑到子彬身上,断定他朋友又病倒了。他心里有点难过,他想起朋友的时候总是如此。可是信上只潦草地歪歪斜斜涂了不多几个字,像电报似的:

星期日早上有空吧,千万请你到兆丰公园来一下,有要事。我等你。美琳。

这不像是子彬有病的口气,然而是什么事呢,两人吵了?但从没有看见过他们有口角的事。若泉怀疑,这至少与子彬有关,因为他想美琳决不会有事找他,与她相熟了两年,还始终没有同她发生过一次友谊的交往,他不十分知道她的历史,从没有特别注意过,只觉得她还天真,很娇,不是难看的一个年轻女人。他想到朋友,决定第二天早上跑那末远,到上海的极西边去。

七点钟的时候,他拿了一把铜子,两角洋钱,拍了一下身上旧洋服的灰尘,便匆匆离了住处,他计算着到兆丰公园时,大约是七点四十分,美琳她们是起身很迟的人,不见得就会到,但他无妨去等她的。他有大半年不来这里了,趁这次机会来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也很好,他近来觉得他的肺部常常不舒服。

转乘了三次电车才到公园门首,他买了票,踏到门里去,一阵柔软的风迎着吹来,带着一种春日的芳香。若泉挺着胸脯,兜开上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立刻觉得舒适起来,平日的紧张和劳顿,都无形地滑走了,人一到这绿茵的草地上,离开了尘嚣,沐浴着春风,亲吻着朝晖,便一概都松懈了,忘记了一切,解除了一切,任自己的身体纵横在自然中,散着四肢,享受这四周的宁静,直到忘我的境界。

园里人不多,几个西洋人和几部小儿车,疏疏朗朗地散在四方。四方都是绿阴阴的,参差着新旧的绿叶。大块的蓝天静静覆在上面,几团絮似的白云,耀着刺目的阳光,轻轻地袅着,变幻着。若泉踏着起伏不平的草地,走了好远,他几乎忘记他是为什么才来这里了,只觉得舒适得很,这空气正于他相宜。在这时他听到近处背后草地上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他掉头望时,看见美琳站在他背后,穿一件白底灰条纹的单旗袍,罩一件大红的绒坎肩。他不觉说道:

“啊,我不知道你来了,啊,你真早啊!”

美琳脸上很平静,微微有点高兴和发红,她娇声地说:“我等了你许久!”但立即便庄重地说道:

“你不觉得无聊吗,我想同你谈谈,所以特地约了你来,我们找个地方去坐坐吧。”

于是他随着她朝东走,看见她的高跟黄漆皮鞋,一步一步地踏着,穿的肉色丝袜,脚非常薄,又小,显得瘦伶伶可怜。他不知道是她的脚特别小,还是脚一放在那匠心的鞋中才显得那末女性,那末可怜。他搭讪问道:

“子彬近来怎么样,身体好吗?”

她淡淡地回答:

“好,他在开始写文章了。”

他又继续问:

“你呢,也在写文章了。”

“不。”

他看见她脸扭了一下,做了一个极不愿意的表情。

在一个树丛边的红漆长椅上坐了下来,左边有一大丛草本的绣球花,开得正茂盛,大朵大朵的,吐着清香,放着粉红的光。他不知怎么开口,还是关在闷葫芦里,不知她到底要谈什么,而且到底不知子彬近来怎么了,她们的关系如何。

她望着他茫然的脸笑了一下,然后说:

“你奇怪吧,当你接到信后,一直到这时?”

“没有,我不觉得奇怪。”

“那你知道我要你来这里的缘由了。”

他踌躇地答:

“不很知道。”

于是她又笑了一下说:

“我想你不会知道的,但是我必须告你,原因是我很久来都异常苦闷……”她停顿了一下,又望了他一下,他无言的低着头望草地。于是她再续下去,她说了很多,常常停顿,又有点害羞似的,不能说得直截痛快。他始终不做声,不望她,让她慢慢地说完。她把她近来所有的一些思想,一些希望,都零碎地说了一个大略,她觉得可以停止了,她要听他的意见,她结束着说道:

“你以为怎样呢,你不会觉得我是很可笑吧?我相信我是很幼稚的。”

若泉一会没有做声,望着那嫩腻的脸,微微含着尊严与谦卑的脸。他没有料想这女人会这末坦率地在他面前公开她对于现实的不满,和她的大胆的愿意向社会跨进的决心。他非常快乐,这意外的态度,鼓舞了他。隔了好一会,他才伸过手去,同她热烈地握着,他说:

“美琳!你真好!我到现在才了解你!”

她快乐得脸也红了。

于是他们都更不隐饰地谈了一些近来所得的知识与感觉。他们都更高兴,尤其是美琳。她在这里能自由发挥,而他听她,又了解她,还帮助她。她看见光辉就在她前面。她急急地愿意知道她马上应怎样开始。他踌躇了一会儿,答应过两天再来看她,或者可以介绍她去见几个人,帮助她能够有工作。

美琳回到家来,时时露着快乐的笑,她掩藏不住那喜悦,有几次她几乎要说出来了,她觉得应该告诉子彬,但是她又忍耐住了,她怕他会阻止她,破坏她。子彬没有觉察出,他在想一篇小说,在想一些非常调皮嘲讽的字句去描写这篇的主人翁,一个中国的吉诃德先生。他要他的文章动人,文章的嘲讽动人,他想如果这篇文章不受什么意外的打击,就是说他不再受什么刺激,能够安安静静坐下来写两星期,那一个十万字的长篇,便将在这一九三〇年的夏季,惊人地出现了。谁不惊绝地叫着他的名字,这作者的名字。他暂时忘去苦恼他的一些事实,他要廓清他的脑府,那原来聪明的脑府,他使自己离开了众人,关在家里几天了。

可是美琳却不然,她在第三天下午便出席一个××文艺研究会了。到会的有五十几个人,一半是工人,另外一半是极少数的青年作家和好些活泼的学生。美琳从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她觉得兴奋,用极可亲的眼光遍望着这所有的人,只想同每个人都热烈地握手,做一次恳切的谈话。这里除若泉以外,都是不认识的人,但是她一点也不感觉拘束,她觉得很融洽,很了解,和他们都很亲近。她除了对于自己那合体的虽不华贵却很美观的衣服微微感到歉仄外,便全是倾心的热忱了。这是一次大会,所以到的人很多,除了少数工人为时间限制不能来,几乎全体都到了。开始的时候,由**临时推举一个穿香港布洋服的少年做政治的报告,大家都很肃静,美琳望着他,没有一动,她用心的吸进那些从没有听过的话语,简单的话语,然而却将世界的政治和经济的情形很有条理的概括了出来,而且批判得真准确。这人很年轻,不是一个二十五岁以上的人,后来若泉告诉她,这年轻人是一个印刷工人,曾在大学念过两年书。美琳说不出的惭愧,她觉得所有的人对于政治的认识和理解都比她好,也比她能干。她听了其余许多人的工作报告之后,他们又讨论了许多关于社务的事。美琳都不知应怎样加入那争论之中去,因为她还不熟悉,而**却常常用眼光望她,征求她的意见。这使她难过,她坚决相信,不久以后,她一定可以被训练得比较好些,不致这样完全不懂。最后他们讨论到××怎样行动的事。这里又有人站起来报告,是另外一个指导××××的团体的代表。于是决定,在“五一”那天,全体动员到大马路去,占领马路,×××,××,大家情绪都很紧张激昂。会完了,在分别的时候,大家都互相叮咛道:

“记着:后天,九点钟,到大马路去!”

美琳还留在那里一会儿,同适才的**,便是那在工联会工作的超生,和若泉,还有其他两三个人谈了一会,他们对她都非常亲切和尊重,尤其是一个纱厂的女工特别向她表示好感。她向她说:

“我们呢是要革命,但是也想学一点我们能懂的文艺,你们文学家呢也需要革命,所以我们联合起来了。不过我们没有时间,恐怕弄不好,过几天我把写的一点东西给你看看吧,听超生说,你是个女文学家呢。我是刚刚学动笔,完全是超生给我的勇气,心里想得很多,就是写不出来。下星期一能抽空,我还想写一篇工厂通讯,若泉说他们要用呢。”

美琳说她也不会文学,还说她也想进工厂去。

于是那女工便描写着工厂里的各种苦痛,列举一些惨闻,她说如果美琳真的愿意,她可以想法,不过她担忧若果美琳进去,那劳顿和不洁的空气,将马上使她得病。超生也说,进去是容易,他希望这社里的一部分知识分子都要进厂去,去了解无产阶级,改变自己的情感,这样,将来才有真的普罗文艺产生。不过他也说恐怕美琳的身体不行。美琳则力辩她可以练好的。

因为美琳比较有空,她被派定了每天到机关去做两个钟头的工,他们留给她一个地址。还说以后工作时间怕还要加多,因为五月来了,工作要加紧,内部马上要扩大,有许多工人自愿参加进来,需要训练。她刚刚跨进来,便负了好重的担子,她想她应该好好努力。

十一

是五月一日的一天了。

子彬从八点钟失了美琳的时候起便深深地不安,他问娘姨,娘姨也不知道。他想不出她是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开始发觉近来她常常不在家,而且没有告诉他她是到什么地方去,他并且想起她同他太说得少了。他等了好久,都不见回来,他生着很大的气,冲到书房去,他决定不想这女人的一切了,要继续他的文章,那已写好了一小部分的文章。他坐到桌边,心总不定得很,去翻抽屉,蓦然地却现出美琳留给他的一封信。他急急看下去,恨不得立即吞进去似的,信这样清清楚楚的写着:

子彬:我真不能再隐瞒你了。当你看到这信的时候,我大约已在大马路上了,这是受了团体的派定,到大马路做××运动去。我想你听了这消息,是不会怎样快乐的,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而且向你解释,因为我原来是很爱你的,一直到现在还希望你不致对我有误解,所以我现在先做这样一个报告,千万望你想一想,我回来后,我们便可做一次很理性的谈话,我们应该互相很诚恳很深切地批判一下。我确实有许多话要向你说,一半是关于我自己,一半也是关于你的。现在不多说了。

美琳晨留

子彬呆了半天,气也叹不出一口。这不是他的希望,这太出他的意表了。他想起许多不快的消息,他想起许多熟悉的人,他想美琳……唉,这女人,多么温柔的啊,现在也弃掉他,随着大众跑去了。他呢,空有自负的心,空有自负的才能,但他不能跑去,他成了孤零零的了。他难过,想哭也哭不出,他幻想着这时的大马路,他看见许多恐怖和危险,他说不出的彷徨和不安,然而他却不希望美琳会转来,他不愿见她,她带了许多痛苦给他,还无止的加多,他不能忍受有这么一个人在同一个屋中呼吸。他发气将信扯碎了。他最后看见那只写了薄薄几张的稿纸本大张着口,他无言的,痛恨的却百般悼惜地用力将它关拢,使劲摔到抽屉里。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九三〇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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