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街上,那曾有过的,使她很骚扰的情绪,又迷乱了她,她不再想到丈夫了。心有点跳,脚步时慢时快,惶遽地走着。她像是初犯一样,把从前曾同样在白天,在晚上,跑到另外一些可爱的人儿家里去,或别的由她约定的地方去的情形,通通忘掉了。她只是茫然地,像快乐,又像凄惶,无次序地跑着,跳着奔向一个地方,在那里她要同这人决斗,她要别人投降,像俘虏一样把心献给她;她接受了,或丢弃了,或暂时保管着都好,只要那心是属于她的。
出了胡同口,在密密植着大柳树的河堤边,她急忙朝北奔去。浅的河水,结了很厚的冰,映着初升的太阳,放出淡淡的红光。然而薇底不再注意这些,她怕别人不在家等她,又希望自己也许会扑空,不过假如真的别人失约,那只能挑起她的恼恨,她会更不放松,而且定会带来令人不及防避的恶意。
她冲冲地走过鸥外鸥站立的那棵柳树了。
两个人将错过,而且已经错过了。一个是忽略了,没见到;另一个早已见到,却不知怎样去招呼才好。这是可能的,这事便算如此完结。但这男人,却不是胆怯的人,一看到那两个耸动的肩,和圆圆的小腿肚,就冷笑了,很镇静地叫着那迷人的名字:
“薇底!薇底!”
薇底没料到别人会在街上等她,当然很惊诧,便显着很高兴的神气又跳转来,微微带点喘,两颊被风吹得红红的,几根乱发从帽里钻出来,蜿蜒在眉边,隐约中,眉更显得黑了。看见男的不做声,她便也静默着。
要用一支笔来跟着这女人的情绪跑,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在瞥见她所期约的人时,她的心像被刀刺下去一样的痛,她想哭出来,想跑回去。她又只想扑过去,抓起那男人鞭打,问他为什么不在家里等着,要做出这下流样子,在街角上等着她到来。若说他的心太热了,不安于在空房子里等,那为什么在刚见她时,不立刻迎上来?显见得他不把这事看得有一丝价值!他并不尊重她的约会,没有尊重她。她虽常常背着丈夫,喜欢同别人闹着玩,但她总愿意,纵是在暗中的行为,也该无愧地能在许多人前公布。现在呢,她能说不吗?别人把她当一个卖笑的人,或更坏的女人看待了!别人在石头胡同也好,韩家潭也好,过夜的事,都是大大方方去干而并不需要瞒着什么人,做出那暧昧样子的!
这女人也真可怜!既不是赶来追着什么男人来求爱,何若还如此认真,像还不了解男人对于女人的心理,老咬着要别人什么敬重,这不是很可笑吗?
心里是生气的,又不能真的赌气,反而装着笑脸:
“啊哈!今天我有三个钟头的时间,这时间都是我的。你愿意怎么花费它呢?”那样子真像一个没得过自由的人忽然被解放了一样。
这常常做诗的人,鸥外鸥,在神经里也觉得自己与人在街上约会将使人发生误会,于是便解说许多理由,还邀她一同转寓所去。
薇底笑了,不答他。这无须要答的,那笑不是告诉他,她懂得这一切。她只问他到什么地方去。
鸥外鸥很惭愧,只说到北海去吧。
一听到北海,她就皱了一下眉,心里想:“又是北海!”她只想,想什么呢?很奇怪,她想同他到旅馆去。但是她不敢说,也不一定敢去;她从没有到那些整日整夜都演着许多悲剧的地方去过。她只觉得什么公园,电影院,都不能使她满足,她相信那旅馆的空气,也许可以使他们能亲近些,大胆些。她几乎说,“我们到前门去吧。”但望着那黯淡的脸她又沉默了。
“再不呢,就到中央公园去,好吗?”
她答应到北海去。她很后悔找错了人,但是她笑了,露出高兴的样子,陪着他向北走去。
在雇洋车的当儿,她又烦了,他不该在她面前计较几个铜子的车钱,她说:“好吧。”便跳上一辆车。
鸥外鸥也很困恼,觉得这女人不温婉,只那眉目间的一点小小闪动,都够令人发窘。他把她和那犹自在睡的小阿金来比较,又想到从前那旧房东的女儿。但一看到那端坐在洋车上的后影,他觉得她尊贵到高不可及,他应倾倒在她面前,向她膜拜。他应当感激,她给他的只有过分了的,于是在心里,他抛了一个吻,向着前方那后影。
端坐在前面车上的薇底,很讨嫌这时间,这时间太长了,她把眼光浏览街旁,也是毫无可观的,只远远的一个城楼角,黄的瓦被阳光照着,发出夺目的光辉。心里更加烦躁,憎嫌到后面车上的人了。
但到了北海,又完全换了一个局面。薇底在笑,暗暗地心里笑。她瞅定他,懂得他是在躲避和她眼光的接触,她懂得那在惶遽中不知所措的心。她欢喜延长这局面,始终只默默地随着鸥外鸥走。男的呢,心正被一种莫明其妙的情绪骚扰着,只想侧过脸去,怕那凶猛的勇敢的眼光把自己抓去。说想逃,那也不,他只希望这女人变得柔弱点,羞涩点,他能说点不过分的俏皮话,那嫩脸皮红了,他趁机会搂抱过来,于是女人在他的热烈的怀中抖战着,温温软软的伏帖着。他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在他身旁走着的,并不是那惯于撒娇的小阿金,也不是那些经不起他抚抱的女人。现在他已走到第一条战线上,他不能再退回去,但又不敢进攻。他望到两条快相等的脚前的阴影,在白石桥上,一步步向前移去,他希望这影子更贴近些,贴近些以至挤紧……新的皮鞋声“嗒嗒,嗒嗒”地在桥上响出,伴着那清脆的高底的木蹬的响声,两人脚步都错乱了,成为嘈杂的响声扰乱那不安的心。
过桥不久,薇底随着他朝山上走去,走得异常吃力,薇底想:这时候,应该有一个懂得礼貌的漂亮男人来扶着,慢慢引导上山去。于是她便停步了,掉头望着来处的山下。满园仍是静静的,从松柏阴中,望见几条路,都没有人影。只有那拐角边,三间朝东的,大概是卖玉器的房子里的烟囱不绝地冒着很浓的青烟。薇底心里很难过,想独自一人坐下来。但跑到山顶的那人,又在催了。于是她鼓起勇气,很快地跳在男人面前了。男人问她吃力不吃力。她用手绢握着口摇头,表示不,其实,她已气喘得答不出话来。她自然有一点着恼。鸥外鸥一心要把她引到前面塔的台阶边,为了好晒太阳,怕她脚冷。她本不一定要想在什么地方,但一觉得别人怜惜到她的脚上去,她的心上好像就加了比北风,比北海里的冰还冷的东西,她伤心地站到石栏杆边去。
这时另外一个人影在她的脑际闪了出来。她想到过去的某一夜。不也是就在这地方吗?哈,那一夜,那一夜呀,她简直昏迷地倒在那有力的两条臂膀里了。在黑暗中,两对眼睛那样紧紧跟着,瞅定着。嘴唇永久的贴合着。热的胸,总嫌抱得不紧,她那薄印度绸的肩巾,被凉风鼓起来,在两个颈颊边飘扬不住。那人不就在那晚反复说了千百句“我要占有你,我要整个的占有你”吗?她不是也曾感到有丢弃她丈夫跑到这男人身边之必要吗?然而,为什么,后来她会丢了他,说她是只爱自己的丈夫的。到现在,现在这男人为了愤恨自己上了当,把自己放逐到海外去了。薇底想起那柔柔短发披复在自己颊边时,自己的嘴唇是放在什么地方。她深深地回忆那沉醉的情调,大声地,悄悄地在心头叹着气。
鸥外鸥的心,也跑开了。他虽说常常是少不了女人的,其实他并不曾慷慨地真地爱过谁,他从没有为女人牺牲过什么的。很多朋友都知道,他为了小阿金,常常在夜深,独自裹着只适宜于在广州用的薄大氅,走到前门去,然而别人并不知道他爱那令人伤感的情调是比爱小阿金更甚的。他在那凄凉的路上,可以愤恨,愤恨那些资本主义者;在这时,他或可能成为一个革命的英雄。这并不完全只为自己无钱逛窑子,无钱娶太太才感觉革命的必要,而同时因为在马路上就有许多只穿烂棉袍的洋车夫,他们还不敢回转家去见他们的妻儿,不得不仍在马路上彷徨。真的,他的铲除资产阶级的思想,多半是在这许多洋车夫身上建立的。听别人说洋车夫可怜,他便也才见到洋车夫,不久就会在某刊物上咏出洋车夫的白话诗,而且对于自己身世的感伤,自己生活的无聊也都在这路上才感到。总之,凡是他,他的言论,他的嗜好,他的兴趣,他的处世态度,他整个的为人,都是在这自嗟自叹中孕育出来的。所以有时他又觉得这幕剧的可笑。他没有攫得这女人的必要,他也不须从朋友那里取得胜利。若说随便闹着玩,那他宁肯到小阿金那里去,在那里,他能自由谈笑,戏谑。而这女人呢,约着别人来,却板着脸沉思到别的去了。
沉默继续着。
薇底什么都不再思慕了。她嫉妒她过去的一瞬,那时她把世界上所有热烈的,温柔的爱情都饱领了,现在她只想再一次把自己的嘴唇放到那浑圆的,高贵的额上去。她又很伤心,想到那曾表示爱她,倾倒她,甘为她牺牲一切的人现在不知睡在什么人怀中去了。她后悔,她可以不同他决绝,可以继续同他过那偷空即来北海相会的生活的。她笑自己,为什么那样委屈自己,说是要为了两个男人都好,便让自己成为两边都怨恨的中心。唉,现在呢,现在呢,又在同一的地方约了这忧郁的人来!
眼光于是掠过那忧郁的脸上。
她焦躁起来,而且恨着鸥外鸥,为什么他不再给她一次狂欢,一次心醉,一次可以使她愿为了那亲吻而死去的满足!她为了他而不安过,她好几个整夜未曾瞌眼了;在丈夫处,她忍受了负咎的鞭打;她不惜冒社会上的耻笑,而投到他面前来。他,他给了她什么?她看见他那紧紧闭着的嘴唇和痴痴凝视着前面的小眼珠便生气。她只想立即侮辱他一下。她又恨不能扑到他怀里去,紧紧的搂着他,像从前那人一样。然而都不能,她仍是站在石栏前,用力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她又不能像个小孩放下脸哇地哭起来,撒着娇,放死放赖说“我要,我要。”她真的几乎像个小孩喊出来了。她望着那无表情的脸,竭力压制着那快要发狂的心。
鸥外鸥的思想,像被什么东西挡着,他不敢任她直奔远去。他觉得有个眼光在盯着自己。他不敢掉过脸来,只踌躇着,愿意能早点被释放。他实在受不了这审视。若是他真爱她,自然不会躲避这视线,抱怨这沉默了。他知道他应怎样对付这火一样的女人的。可现在呢,他在后悔,他若早知道这女人是如此拿沉默和眼光来逼人,他宁肯让人诅咒,他决不践约前来的。
他再不能忍耐这不安了。就在这当儿,一个柔和的,世间上再也找不出比这更柔和的声音,轻轻的送了过来:
“鸥……”
他不讳言,为这声音,他的心动了。他认为在他一生中,这是开始,他从没有听见他的名字在别人口中叫着时有如此音乐般的颤动,一直落在心上。他侧过脸来,看见那两条弯眉,高高吊着,微微蹙着,眼光注视着全城。那小小的嘴唇,像琴键一般,刚奏完曲调,那尾音在频频战着。在这时,他忘去一切,他有的只是感激。但他不能像别人所需要的那样做去,他只默默地把她瞅着。
薇底在自己心上明白,似乎是演戏一般,但她不忍对自己加以诽笑,她很同情自己。她微微嘘着,用新近从电影上学来的女星嘉波的眼光来望着全城。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那样一种神气,又傲慢,又情深,又失意。在一种不堪烦扰中她扯下那顶紫色的小帽,蓬乱的短发松散地披满一头,脸在这时显得更妩媚,更尊严。
鸥外鸥也有点焦躁,不知怎样才能给这女人一点快乐。他只轻声地说:
“薇底,你说呀!”
女人的眼光对着射过来,只是定定地,不做声。
“你说!”
“我说什么呢?我懂得的,鸥,你怕我啊!”这声音是不能形容的,像有千百句都解释不清的那样悲伤,从这一句中迸射出来。鸥外鸥听了,恨不能立即拿出一百五十个以上的证据来证明他是不怕的。然而什么他也不敢,他只在口中反复恳切地说着:“不怕,不怕。”
薇底又把眼光紧逼过来,不做声。
慢慢地那“不怕,不怕,”的声音,只变成一种壮胆用的符咒了。当那眼皮一垂下来,这仅有的一点声音,立即也噤住了。薇底喟然叹着:
“你是怕我啊!你是怕我啊!”
鸥外鸥默然,他没有勇气再去解释他不怕;他本不怕,对于女人,他是有经验的,他懂得怎样驯伏那些快发疯的女人,像小阿金曾有过的那样。他会的,他比薇底知道得多。然而薇底老瞅定他的心,要他不在这中间加一点儿谎语,他可做不到。其实,有什么要紧呢?薇底自己也知道她自己是在扮演戏剧,何苦一定要别人来中她的毒?只要这剧演得动人,扮演角色的也忘记是在做戏,而随着哭笑起来,不就是最真实的了吗?
薇底也默然,不是为了自己的声音而受感动,而是忽然厌恶起自己来了。戏刚一开始就闭幕了,而且两人的心分开了,不能再拉拢,各想各的去了。
鸥外鸥用脚尖去触那坎子上的小沙子,觉得脚很麻,很冷。他看到那套在皮鞋里的一双小脚,薄薄的肉色丝袜,紧绑着两个圆圆的腿肚,一直到膝尖。他觉得很可爱,想去摸一摸,于是他问:
“冷不冷?”
薇底摇着头,一看到他的眼光,就更笑了。薇底很伤心自己的行为,又挂到在家的丈夫,但她又不甘心就这样放手,她请他看一看他的表。
长针在两点与三点之间,短针在10字上。
“我只能呆在这儿一个钟头了。鸥!”
这话在薇底自己毫不觉得有劲,她很清楚地是在笑自己。她想到丈夫该起来了,不知他见不到自己将怎样作慌,炉子里的火旺不旺……但这话所生的影响,却比前面的言辞有效得多。鸥外鸥亲切地望了她一眼。
薇底什么都明白了,她决意牺牲他的敬重,无宁说她决意牺牲他。在这一小时,她将把他的心拉过来,给他一些好处,给他一些缺陷,这缺陷在所有未来的时日都无法弥补的。她在脸上嫣然笑了,在心上却张满了残酷之感。
果然,不久,鸥外鸥仿佛忘掉一切,向她宣誓,一个诗人也不能不认为誓言是最可靠的东西,他握着她的手,恳切地要求她的命令,他应该怎样做,他应该怎样处置自己在她与她丈夫之间,而且说他的希望,他希望她是属他一人的。话在这时哽住了,像不能再说下去一样。其实,他在踌躇了。他发现自己把话太说过火,假设这女人真依了他,他自己敢于如此做下去吗?于是那教员的失意的脸浮了上来。他赶快闭着眼把头俯下了。
女人呢,女人也在想着丈夫,丈夫是很可爱的。但她不能不听这表白,她很鄙视这男人为什么与其他男人一样,在恋爱的时候会想到实际的问题上去。她觉得那手很热,便更握紧了一点。
是回去的时候了。太阳把两个人影映在台阶上。薇底第四次说:
“唉,放了我吧,我该回去了。”
鸥外鸥送她下山,山下有几个人影,薇底只想一人单独走,怕让人看见,但又不好说。而鸥外鸥也想起了,问她:
“薇底,假使在这时碰着了老章,你怎样?”
“那有什么要紧呢,我说在路上遇见你,随便进来玩玩就是的。”
鸥外鸥便又傍紧她,低声说:“我欢喜他看见我们在一块。”
薇底心里冷笑着,不做声。
到北海门边了,他替她雇好车,看到那后影,便又抛过一个吻,他很快乐,觉得这女人不错,他不敢再拿小阿金去比较了。但他又惭愧,他仍然不能生出攫得她的勇气,他想起自己那些话,就越觉得惭愧。但他仍然不能决定,他该不该拒绝这女人。他想最好到老赵那里去商量一下,于是他也就昂然跳上一辆车。
至于薇底得到了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当她坐上车,望他最后一眼时,在心上,她冷然地想起前几夜她曾反复说着的:“他怕我!他怕我!”不过她并不固执那欲念了。她希望赶快回家,倒在丈夫怀里。她把脚用力的踏着车板,打起圆热的京腔,连连的喊着:“快点!快点!”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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