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宝石小说>其他类型>错过你为遇见谁> 第二十章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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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五)(1 / 2)

从那一天往后数了很有一段时间,我都没怎么见过我爸,陵城有官员落马,他总要这么忙碌一阵。

这次是个大鱼,分管城建的张副市长,此人也算是年轻有为,省长秘书出身,四十出头被下到陵城出任市委领导,已有三年之久。

零二年春天就有匿名信寄到省纪委,后者刚开始调查,他们书记就被张的老领导请到办公室。年近花甲的省长拍了桌子--这算什么,我身边的人,刚下去做出一点点业绩,就有人开始不安分了?举报材料我看过,都是些捕风捉影莫须有的东西,小张身居要职,得罪人在所难免,你们这样配合,搞得人心惶惶,以后还有没有人敢做事?老百姓再抱怨**效率低下,你们纪委的,都给我站出去承担!

纪委书记从省长办公室退出来,连夜找到省委一把手。

一把手沉吟良久,查,一定要查,但老同志的意见我们也要尊重,有些事进行,但不要放到台面上。

于是,案件转入地下,一查就是一年多。期间省领导班子换届,省长退居二线。

线索千丝万缕,收网却收的非常突然,被监管起来之前,张副市长前一天还在本年城市建设工作会议上发表讲话。

一时间,陵城中层以上干部,人人自危,张副市长被双规的第二个月,沈伯伯被纪委传去谈话,接受调查。

我那段时间,正是考研复习到了第二轮,每天泡在图书馆和自习教室,对这个事一无所知,等我知道,它都已经告一段落了。

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据说张副市长在位三年,沈伯伯逢年过节时送的礼金,统共大概在五万上下,这在被调查的干部中绝算不上头一份,党内处分可能跑不掉,但还不至于丢官。

我妈这么告诉我的时候,也明显是宽慰的语气,是啊,毕竟是这么多年的邻里,谁栽在谁手里,大家都不好过。

"没有,我见他干什么。"

我心里就好像有一个慢下来的**,猛然间有人抽它一鞭:

"别给我阴阳怪气的。"

"我怎么啦,我还看书呢。

院学生会换届选举以后,一群人到佳缘小栈聚餐,我逗那帮学弟学妹:"挺好,我马上都退休的人了,吃饭还带上我呢,以后我经常得回来找你们蹭。"

"庄学姐,你是太上皇啊。

"我事先说好,就一瓶,多了不行。"

当年被热水瓶烫伤的那位小陈说:"庄凝一向不是不爽快的人哪。"

"廉颇老矣。

年轻人们纷纷做昏倒状,小陈笑:"他们给你面子叫一声学姐,看把你喘的。"

话是这样,确实也没有人硬是来劝我酒。

这些小孩子都看着我。

"没事,喝吧,我忘了我刚要讲什么了。

他们哄笑起来。

等差不多我下去把账给结了,老板娘还是以前的那一个,对我笑:"好长时间没来了。"

"忙啊。"

"可不是吗。"

我曾在这个地方,享受我大学生活的第一顿午餐,似乎只一个转念,就到了现在,伏在柜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那么多的改变前赴后继,有些东西却一成不变。

我在文艺借阅室的书架间穿行,饥渴极了,看见什么都想拿。我的亢奋终结于角落里的一本书。

它有着金色,暖洋洋的封皮,封面上这个端庄娴静的姑娘,芳名《阿米莉亚》。

这本菲尔丁的作品,当时我从谢端手里借过来,看了一小半就扔还给她,她很诧异地,不好看?

说不上来,反正我不喜欢。

我那时喜欢乖张的,戏剧化的,生于迷恋死于激情的玩意儿,而不是这种波澜不兴繁琐平淡的小儿女情长,我也不喜欢这个故事里,道德观固若金汤,善良从来无懈可击的女偶像。

她忍,忍,忍个头啊,我当时对谢端说,要我我就一巴掌上去。

但是谢端喜欢,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对我讲述布思和阿米莉亚的爱情--他带她离开她母亲,他们抵御诱惑,战胜困难,终得幸福绵长。

现实里有这样的事吗?我把抱在手上的都轻轻放到一边,从书架抽下那本书。

一边说,脚步声一边往外去了。

偌大的一间阅览室,我看不见他在哪,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想,这就算了吧。

这时有人在身后叫我一声:"喂。"

我回头,他还是那个样子,清秀温和的,站在风卷起来的白窗帘前面,对我笑一笑。

"嗯。

"心情不大好,不过没事。

"没找。

"挺好的。"

"最近回家也没怎么见你。"

"出去了一阵。"

"明年春天吧,也许。"

这之后,我们沉默片刻。我想,他如果在等着我提到她,恐怕要失望了,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无话可说。

"前两天,我还去佳缘小栈来着。"沈思博开口道,他可能也不清楚自己要表达什么,所以就说了这么一句。

"我最近也去的。

我等着。他却垂下眼睛对自己笑笑,那是个黯淡的表情,意思是,何必呢。

沈思博已经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

"我可能没时间去送你。

"谢谢,再见。"

我把书都收拾到臂弯里,对他点点头,然后沿反方向离开。

又过了两个月,有一天半夜我被苏玛晃醒了。

这就是我那一阵的状态,冲刺阶段,白天晚上都在不停做题,有时候到了梦里,思维还刹不住车,又疲倦又焦虑,每天洗洗脸就睡,长了一脸的痘,也不爱打扮了,所以当齐享元旦时说接我回去吃饭,我还怪不乐意的。

"在房子这。"

"昨天刚拿到钥匙。"

"地方不大。

"包墙全弄成玻璃的。"

"再放个冰柜。"

"再在墙上弄个书架。"

"再弄两盆绿植。"

我们俩在两边同时满足地轻叹一声。

他隔了两秒:"楼道里的。"

"我去看一看。

"你才肚子疼。

"没衣服穿。"

"哈。

"我哪有空。

我说:"我跟我自己。"

"放心,他不会嫌弃你的。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从放下电话,一直折腾到现在。

"来不及了。

"我啊。

"零一年,我们一个寝室人仰马翻,为你赴约打扮。

我去自习前喝了一大杯浓咖啡,坐教室里坚持做完了一份英语模拟题,齐享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倒下了,胳膊下面垫着一本小字典,睡得正酣。

他把我叫起来,我惺忪地收拾东西,跟着他走出去,这会儿已是黄昏,沿着楼梯往下走,我抬头看看远方,不见光,灰云由疏向密地朝地平线堆过去。

我这边还在望呆,突然脑袋里嗡的一响,眼前就蒙了,如果不是齐享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我,我这一下摔得会非常惨烈。

"别讲话。

"就是太累,没事。

他看了一眼:"何必呢。"

"我连简历都没做,什么工作都没找,这个再不上点心,真是彻底不想好了。"

"哼哼,基本上,志在必得。

"隔壁邻居,老两口搬些杂物过来,摔了一跤。"

"不在了。"

"生病吧。"

"哦。"

我和齐享有一个共识,对于他人发生的灾厄,能缄默尽量保持缄默,过分的好奇和谈论难免有娱乐化的倾向,不厚道。

"有一点。"

"你啊,不要老觉得自己一贯正确。"

"嘿嘿。

"我欠啊?当然挺生气的。"

"后来。

你看,你要是想听听这个人正经讲甜言蜜语,讲讲他是怎么被你吸引,你哪里与众不同之类的,总是要等的傻眼。

我没有办法:"小气。"

他笑一笑,没搭理我,我歪在副驾驶座上,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直到被车窗外滴滴答答的声音吵醒。

"下雨了,又下雨了。"

考试地点在市三中,第一门政治结束,中场休息的时候,旁边永和豆浆里满满当当坐的都是考生。

我当然也在其中,要了一份卤肉饭,坐在角落里戴着耳机。我从不跟别人对答案,考完就当过了,全心全意准备下一门。

我想,有必要结合后来我所了解的,来谈一谈,我当天中午坐在那儿翻英语的时候,齐享在做什么。

齐享接过对方递来的一瓶水,拧开:"谢谢。"

"哪里,真要谢谢你,小齐。

齐享笑笑:"应该的。"

"赵老师,别再客气了,成吗?都是邻居。"

"好好,不客气。"

"是这么回事。

"坐,小齐你坐。

"不急,您慢慢来。

"都是些老照片,随便看。

他声音平静。既然没有要人同情的意味,齐享也就没有表现出同情,点点头,一页页翻过去。

"她今天考试。"齐享翻到最后一页,这是一张约12cm*15cm的大照片,陵城市一中00届高三(9)班毕业留念。赵老师被簇拥在前排端坐,在他身后两排,站着十七岁时的我。

通常情况下齐享当然不可能一眼就看见我,除非他在我家,见过一张一模一样的。

他笑了起来,真巧。

齐享笑:"是,我认识她。"

"这个小丫头,去年,什么时候?哦,元宵节,情绪不好,心里有事啊。

齐享在对方说的时候,慢慢收起了笑容,他应该也在回忆,去年元宵节,他在哪里?**。他大概很快想起节后有一个星期,他打电话给她,她说什么都不接,再见面,她变得缠绵而乖巧。

沈思博怎么样,我很快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来回震。我拔下耳机,一面对着真题念念有词,一面伸手把它掏出来。

是个有点眼熟的号码。

他顿了一顿:"我,卓和。"

这个人和我不往来久矣,在学校碰上,也就点个头,从前的热络像掉在泥里,捡起来已经不再是那么一回事。

事情源于一场交通意外。

陵城某开发公司的老总,快出城时和一辆闯红灯的渣土车相撞,两边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有群众打热线,晚报记者就去了。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故,两边当事人都还没醒转,记者采访了交警和群众,了解到这两位一个是酒后驾车的有钱人,另一个是连开一整天,疲劳驾驶的老司机,责任都跑不掉。

他琢磨着,回去文章从哪个角度切入?遵守交通规则的重要性,还是拔高一个层次,探讨一下效率和公平?

护士摸摸他额头:"又烧了,再给一针。"

记者留了个心眼,从闹哄哄的人堆里挤出去,找到老总二十多岁的小妻子,她正抱着交警交还给她的现场物品,在外面走廊上等。

这位无冕之王是个小年轻,长得挺英俊,脖子上挂个长焦照相机往那一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这个姑娘说上了话。她很快发现他不但跟她一个学校毕业的,甚至他们的家乡都不过只隔一条河,聊起在外头的颠沛,两个人都好生感慨。

但这并不影响小记者在她离开去洗手间时,毫不犹豫地摸遍椅背上西装的每一个衣兜,终于从内袋里,他扯出一个笔记本。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代号,日期,款项。

小记者快速地翻看着,他明白,自己以后终于不用再追那些鸡毛蒜皮的社会见闻。他收好它,直起身体,对迎面回来的年轻女人打了声招呼,然后离开。

在此之前,张副市长一直都咬死自己只收受过礼金,而并非贿赂,这在罪行的认定上非常关键,甚至是行政处分或刑事处罚的分界。

这本笔记,打开了僵持的局面。也牵出在第一次审查中逃脱的,一批涉案的陵城官员。这其中就有沈伯伯。

我不知道沈伯伯是不是对此早有预料,否则不能解释他何以急匆匆地安排好沈思博的出国事宜,甚至等不及到这一年的春节。

但这并没能逃离工作组的视线,沈思博启程当天,沈伯伯早上被叫走,临行前轻声嘱咐妻子,无论如何,先把思博送走。接着他神色如常地对儿子道,你先去机场,爸爸忙完就去送你。

沈思博也许有些疑心,也许并没有,他只是一直沉默,直到在机场登机前一刻,也不见父亲的踪影,却等来了检察院的办案人员,请他和沈伯母,回去协助调查。

他抱歉地对卓和道,你今天,可能要白送一场了。

卓和是他惟一送行的朋友,却被独自留在了机场,等他想到给我打个电话,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人在出租车上了。

我心里非常乱,只能想到一句:"我考试呢,我下午还得考试。"

我下午去考英语了,做得相当快,竟然还检查了一遍,超出以前任何一次模拟速度,但等监考员宣布停笔,把试卷倒扣离开考场时,我站了两次才起得身来。

刚散场,到处都是人,我找到个花坛坐下来,喝口水,把手机打开,有条短信来自齐享,我在正门口等你,结束过来。

我这个角度正对校门,老远的我看见他的车就停在那,但是我累的一动也不想动,仿佛这么一小段路,都实在是提不起力气走过去,在手机上打出几个字,又删掉。

流动的人群,我们像两个静止的岛,最后还是齐享过来找到我。

我说:"歇一歇,累。"

真的就是累,生理性的,脑子一片空白。

"累就回家去,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我的手机又响了,仍然是卓和,我拿出来看一眼,按了静音扔回去。

我蜷在副驾驶座上,不想回答。

我真的有点气卓和,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我能怎么办?我跟沈思博连朋友都不算了,很长时间都没怎么说过话,我现在只想好好过我的日子,当务之急我只想把试考好,和齐享谈谈恋爱,有空去他家吃个饭,陪他爸打个四十分。

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来扰乱我?

沈家的事与我何干,我疲倦又冷酷地想,再说,别说我了,我爸也帮不了他。他们只能自己担着,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担着?

十分钟以后我的手机滴滴两声,一条短信静静躺在屏幕上:

"思博刚跟我联系过,他和沈阿姨都回去了,没事了,你好好考试吧,祝顺利。"

卓和也许知道我并不想接电话,但他并没有责备我的怠慢和冷漠,他甚至没有指出它们,就好像我一直跟他一起在对事态关切不已,为我们的老朋友担心焦虑。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厉害了?卓和同学。真是厉害。我连回复你的力量都没有,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表现的不像个伪善者。

齐享今天有些沉默,等我有余心来管一管他的反常,尼桑已经开到团结路和吉祥街交叉口,我家小区在前者尽头。

我抓紧时间,跟他闲聊:"我今天考得还可以。"

"是吗。"

"你这不是主动说了吗。"

"是不是有心事啊?你。"

"别把我说的像个小姑娘,行吗。

"你说了,你很累。"

我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哦。"

"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有什么明天过后再说。"

"你看,你还是有事。"

这时已经进了小区,齐享猛地刹车:"是啊我有事。"

他一手还放在方向盘上,冲我俯过来:"那就先安慰我一下吧,来。"

我笑,推他:"远点儿,远点儿,好好我不问了。"

他也笑,重新发动。路过沈家时我往里看了看,这几天天黑得早,他家的窗口看进去,却比暮色还幽深还安静。

我进屋,发现房间里没有开灯。

"别开。"我妈这时在角落里开口,吓我一跳。

"声音小点,过来,跟你说个事。"

我就过去了,她坐在沙发上,低声道:"你沈伯伯出事了。"

"我知道。"

我耸耸肩,她也就没有多问,继续用气声道:"你沈伯母刚才找来了。"

说完这句,她和我都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我问:

而我和我妈偎在沙发的两头,偎在浓重的阴影里默默无声,像电视里被人追的走投无路的两个苦主。

"我明明看见小凝回来了。你打,你打她的电话看--快点打呀!"沈伯母的嗓音高起来,我妈慌张地对我使个眼色,我像美式橄榄球员一样迅猛地扑到我的包上,摸出手机,在它响起之前摁了静音。

四面不见光,我趴在那里,屏幕上是熟悉的号码,它亮了,又暗下去,又亮了,像一个人,一面无声的残喘,却拿眼光看着你。

它终于停止,归于死寂。

沈伯母又耽了一会儿,才在儿子的规劝下走掉。

"我,我等你爸回来,我是没有办法了。"

"快到家。

"没事。

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好,你等我。"

"谁知道。"

"谁知道。

"我晓得。

我真想装作没听见,但身后人并没给我这个机会,她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的书掉的一地都是。

沈思博并不在旁边,我转过身时被她吓到,她憔悴的像被挂起来风干了一趟,眼圈沤得通红。

"小凝。

但是沈伯母,她就像好容易逮着猎物的饿兽,她只盯着我:

"你沈伯伯那么疼你,对不对?你小时候,骑自行车老也学不会,还是他教你的呢,哦还有你更小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家里没人,还是他抱你去的医院,是不是?你哇哇哇哭得可伤心了,思博拿他的小人书跟你一起看,你就不哭了。是不是?你还记得吧?"

我怎么能忘掉呢,脑袋上缠着绷带和沈思博看一本画书,我曾经以为这样的画面,没有东西可以敌得过。

"小凝别走。

"沈伯母,沈伯母。

"妈,妈您不要这样。

这个男孩子下巴上,一圈青色。

"快走吧。

我妈把我拽到沈伯母够不着的地方,轻声道:"小齐来了,你快点跟他走。"

我看过去,齐享正反手带上车门,向我走来,又镇静又整齐,仿佛所有慌乱和颠倒,都能一瞬间在他那里得到校正。

这个青年走近,搂了一下我的肩膀,对这一圈人笑笑。

"好的,好的。

这一场闹剧来得突然,也十分紧凑,前后不过三四分钟,散场的及时,我们两家都幸免于被围观。

这是惟一值得庆幸的事。

其余的呢?其余的当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人之所以为他人,就是你同情也好怎么样也好,总不会为他的痛苦耽搁太久,甚至不会影响你少吃一顿饭。

沈思博现在是我的他人,我首先不能忘了这一点。

"一部分。"

"沈伯伯,就是沈思博的爸爸,出了点问题,沈伯母想找我爸看他有没有办法。

"嗯。"

"老实说我并不关心他们。

"我信。

"好好睡一觉。

"两个人做的。"

"算了。

之后齐享送我回学校,寝室没别人,我冲了个澡就上床睡了。

我的安睡时间大概不超过三个小时,很快就开始做梦,不是那种清楚,线索分明,你能具体说得上来在害怕什么的噩梦,而是黏糊糊的像一团黑胶质,缺乏最基本的逻辑和解释,但是它的恐怖一点也不含糊,我挣扎着醒过来之前,有人在耳边轻轻用气声道,这是你的报应。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头疼不已,手脚麻痹,整个人如同变成一团海绵,正被不断拉扯,全身皮肤像严重烧伤,爬下床我没有把自己摔死真是个奇迹,刚冲到卫生间就吐了一地。

我趴在洗脸池边缘,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我心里又恐惧又愤怒,只是后者完全被前者所压倒--别这么惩罚我,我又不是故意的,真的,要我说对不起么?好啊,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是他们先对不起我的对不对?--好吧没什么,我什么都不辩解,我那件事是错了,我不辩解,只要别这么惩罚我。

如果你从没有在半夜打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难受得要死,此时这空间里只有你独自一人,黑暗和寂静沉甸甸地压在你背上,你就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软弱成这样。

我缓过来一点,去找了一片胃药来吃,然后重新爬到床上,睁着眼睛一直到凌晨。

八点半的考试,齐享大约会提前一个小时来接我。但我六点稍过就起来了,实在睡不着。

迎面而来微微的曙色给了我勇气,我为昨天半夜对怪力乱神的妥协而羞愧不已,我错了?哼,我哪里错了。不就是肠胃炎吗,我放了一整瓶胃药到包里。

虽然现在头很疼,但我对自己几乎整夜没有阖眼并没有太大的担忧,念过中国大学的人都知道,考试前通宵几乎是常态,一上考场就精神了。怎么也得把今天扛过去。

于是齐享看到我的时候,我除了眼底有点发黑,大概并没有太大异常。

他送我到三中门口,离开考还有四十分钟,校门锁着,寒风里黑压压站着大批考生,我对齐享说,你先回去,再休息会吧,不用陪我,这门就快开了。

他说,那你好好考试,别紧张。我下午过来接你。

我说好的。

他离开以后,我靠在墙上休息,有人在我旁边念念有词,一边扒开塑料袋,菜包子浓浓的馅味儿飘过来。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捂着嘴蹲到了地上。

我胃里强烈的烧灼感蔓延到全身,我按一按自己的额头,拿出餐巾纸把手擦干净,再掏出药吞了一片。不管怎么样我也得扛下去,我还不信了。

上午的考试我是写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最后整个趴到了桌上。

"同学。

"哦没有。

她就走开来,转了一圈回来我又趴下了,这是个女老师,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而是招手请另一位过来。他们商量了几句,那一位年长的对我说:"这位同学,无论这场考试对你有多重要,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这个情况写到铃响也最多只能有一半,是不是?还是赶紧交卷,去看一看。"

你知道吗,在他说这句话之前,我心里还有指望,也许歇歇就好,就能做完这张考卷,结果有人过来说,不行了,就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嗯。"

我点头。

"没什么大碍,回去以后呢好好休息,注意精神方面一定要放松,另外按时服药,很快就能好。"

"我总是依赖于陌生人的仁慈。"《欲望号街车》里,费雯丽如是说。

等我后来能把这件事看成一个挫折而不是灾难,我总能想到这句台词,想到那个女孩,递给我的一杯热水。

你知道人执著很久的愿望一旦落空,难免会产生一些自弃,我出了考场时,一动都不想动,心想就这么吧,我还不信能就这么挂了,挂了也好。

是这个值班的小女老师,自告奋勇的陪我过马路去医院,排队,以及从休息室倒水给我服药。我甚至一直到她走开,都没来及顾上知道她姓什么。惟因这样的狭路相逢与不可追,她的热情及好意,一直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更觉珍贵和感激,可当时我是那么沮丧不已,心烦意乱,我很怕别人来同情。

我点点头,巴不得一个人待着。

陌生人的关切我已经吃不消,我想,那么我爸妈呢,齐享呢,他们肯定要担心,焦虑,失望,我受不了这个。

小老师过一会离开了,我独自在那里坐了几个小时,看电视上滚动播放的新闻,渐渐歪到一边,睡了过去。这里有中央空调,也没有人来打扰,我竟然睡出了几分安稳,醒过来的时候外头正是光线青黄不接的时刻,大玻璃窗外日头下去了,灯火还未明。保洁人员在不远处拖地,沾水的拖把滑过瓷砖,有轻微的吱吱声。

我头还是很疼,但精神稍微好了一点,胃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壁上的挂钟指向四点五十。

"就学校啊,你没注意到吧,这么多人。"

我隔了一会才答道:"累。你能送我回寝室吗?"

"累也不能现在就去睡,带你去吃饭。"

"不想。"

"别这么任性。

他没有作声。

我想,齐享是懂得的,独处并不非分。

回程的路上,我靠在座位上假寐,齐享不时看我一眼,我眼睛没有完全阖上,在微光中也在静静注视他的侧脸。

我是不是爱他?为什么我不能跟他分担?那我爱我的爸妈吗?显然这不用答,可我也不能跟他们分担。不是别的,实在是没有必要。

等我好一点就去做简历,赶紧去求职,这样到成绩下来说不定我已经找到,到时候我可以告诉他们,差几分,但没关系我找到工作了,也满意,考上了我还不定愿意去念呢。

就变成我安慰他们了,谁都不用替我太操心。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释然了一些。

在宿舍楼下,齐享把纸袋递给我,里面是我们路过西点屋时他停车买的蛋糕,然后帮我解开安全带,他收回手臂时我抓住他袖口:

"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明天就好了。"

他微微笑了笑,说:"好的,有事打我电话。"

这个深夜下起了大雨,我醒来,竟然隐隐听见雷声。

我躺在棉被里,睡意全无,我很愤怒,你罚我罚的还不够么?那么,好啊,来啊。

等雷声真的近了,我害怕了,不不不不,我还是想好好活着,我想做了坏事不受罚,是的,谁不想呢。闪电越来越亮,我把棉被裹紧。

过了年我开始找工作,不是很顺利,大型招聘和公务员都集中在去年秋冬季,事业系统的又没开始,市面上大多是一些零散的小单位,或者对工作经验要求很高。我投了几家,总有一方不满意。

而且陵城初春的天气是这样的,除夕刚过它会哄你暖几天,等你兴兴头头以为春天真来了,一觉醒来它就给你冷回解放前。这一番倒春寒就漫长了,藕断丝连欲语还休地差不多磨叽到清明,感觉简直无边无际。

齐享看我老是不大高兴,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深圳一趟,他在那边有为期两周的公务。

"他有同学在那,我跟他同学的女朋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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