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台风袭沪。
我眼看着窗玻璃上,雨痕由细细一线,逐渐忘了矜持,奔放成淋漓的一面水幕。
它们气势再磅礴也够不着我,我打了个呵欠,翻个身愉快地想,请上帝保佑那些在雨里奔波的人们吧,而我,要再睡一会儿。
昨晚上又失眠,睡不着的夜醒不来的早晨,凡事习惯就好。
此刻是周末上午的不过八点,却有人来叩门,小和尚敲木鱼一样,轻,但没完没了。
我过去把锁拧开,看也不看来人转身往回走。
我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回床上:"小姐,下雨呢。"
"出十个太阳也不去。"
我捂着薄毯,摇头。
"去吧去吧,不送。"
我想了一想,一声不吭地开始换衣服,换一半冲她招招手:"你过来。"
"过来呗。
她惨叫是因为我猛的扑过去,哗用被子把她给蒙住了:"长进了,威胁了我啊--不许动,乖乖给我掐一下。"
我疯的一边肩带滑下去了都没察觉,刚要钻被单抓她就听见响动,一抬头,曾妹妹口中的当事人正站在门口。
他显然先是怔住了,接踵而来的是哭笑不得,但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否则这两种情绪大概不足以让他立在那里不能动。
我一只手还抓着被角,缺根弦似的地瞪着他,是的我穿的很少,至少肩膀全在外面,色情就算了,色情又白痴,这比较要命。
齐享退后一步,脸别开,声音倒是很镇定,但慢的出奇,似乎这两句也要费一番斟酌:"早饭凉了,你们动作快点。"
曾小弟那天上午很快乐,因为齐享比平时多花了一个小时才挫败他,他大概是觉得胜利这玩意终于不再遥不可及,虽然目前只是冲他抛了个媚眼。
接近中午时天果然放晴,曾妹妹道:"妈,我要去新华书店。"
她娘正在打麻将,随口说:"等你爸回来,开车送你。"
"不用,有姐姐陪我。"
曾太太看我一眼,等曾妹妹蹦蹦跳跳地先出了门,我换鞋的时候她撇下一众麻友,在我身后道:"小凝,我信你,她要是有什么,你就打个电话告诉我。"
地铁上人很多,我对曾妹妹说:"下不为例了,我忙着呢,没空老陪你。"
她攀着我胳膊,凑得很近,交换小秘密地姿态告诉我:"嗯,这次我准备好了,我那个都带了。"
"就是那个啊。"
她离远一点,用口型告知我,弹舌,嘴巴再张成O型,重复一次,T-AOT-AO。
"有什么关系。
"好了好了。
"多迟?你讲清楚。"
"不知道呀。"
"我最多等你到五点,你不来我就自己回去。"
我不理她。我心里很矛盾,她要做什么,糊涂、犯错,她妈妈都拦不住。这是她自己的生活,我不鼓励,但最好也别干涉。
但她妈妈说的,她才十五岁。她信赖我,管我叫姐姐。
我很纠结。
到站她就急不可待的头一个冲下去了。
我看着人流慢慢地涌向门口,有个位子空了,我过去坐下来,关门的铃声响了,绿毛怪正拢着她离开。
我刷地站起来,往外奔。
地铁门在身后阖上,险些夹到我的衣角。
我远远跟着他们,一边在心里鄙视自己,看看你看看你庄凝,你丢人不?你像居委会大妈不?你咸蛋超人啊你?
我一这么想,脚步就放慢了,还东张西望,跟另一个自己说,谁说的,我就是下地铁逛逛呗,上海是你们家开的?我哪站下你也要管。
切。
哼。
就这样,我天人交战了半天,直到发现一个重要问题--我不但把人跟丢了,而且我,迷路了。
说起来,这没有什么大不了,指示牌到处都是,我智商正常,口齿清楚,摸回地铁站一定没有大问题,摸不到还可以打车。
但接下来的事证明,生活待我,真不是一般的厚道。
它没有让车辆失速撞到人行道上,它也没有让我身边的楼突然倾倒。
它只是让我在下一分钟发现,钱包没有带,眼镜也没有带。打电话给骆婷求救,她说,啊?有没有搞错,我出差了。
然后没过多久天开始下雨,雨势在几十秒之内不可收拾。
我开始还跑了两步,然后想,随便它去了,姑娘我口袋里还有一张零钱,我就要徒步找到下一站,你有本事下刀子给我看,你有本事横着下刀子给我看。
我就这么叫板一样往前走了一段,有屋檐可避就避一避。
视线所能掌握的整个世界不过方圆两米,此外一片混沌,天色昏黄。
在这种阴暗时刻,不知怎么清算起自己的前半生,只觉得回忆中俯拾的尽是不得志,宿命的灰败,我一面灰暗一面想,给我这样一个放任自怜的机会,老天它果真待我不错。
某个商铺前,有行动不便的老乞丐,面前有零星的几个硬币。
他抬头看淋得落汤猫一样的我,哆哆嗦嗦地还没说一个字,身后传来刹车声,开关门声,接着有人远远喊一声:
我想大概是听错了,不予理会,大爷说话了:
"小姑娘,是叫你的吧。"
我说:"不是。"
话音未落,来人已几步走到身后,我一转头,鼻尖差点蹭到他的长裤。我往上看,很眩晕。
出租车后座上,齐享用手抹抹脸上的雨水,一言不发。
"骆婷打电话给我,问我认不认识庄凝,说你迷路钱包也没带,拜托我来救你。"
"......是我打给她的。"
师傅在驾驶座上接道:"你不晓得,我载着他沿地铁口找了你好几条街呢,啧啧,小姑娘你好福气。"
我嘀咕:"谢谢你哦。"
你号码被我删除了,大哥。
"我找得到,雨一停我就找得到,我方向感挺好的。"
我摇摇头。
"麻烦你师傅,原路回去。"
"哎哎,别回家,我得等曾小妹。"我剔去比较成人的部分,把事情简单说一遍。
齐享听完,也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点点头:"我更好奇,你是怎么迷路的。"
"找个地方。
"1403。"齐享看看手里的房间钥匙牌,一边伸手按下电梯按键。
我往门口退:"不用了吧,我找间麦当劳就可以。"
"别任性,会感冒的。"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然后叹口气。
"如果你不放心。
他这么一说我立刻过意不去了,他出来时没带伞,也淋了雨,要他坐这里等我几个小时,是太过分了。
"我没不放心。"
"那就好。"他就没再多说。
"这里是Z银行下属的酒店。"
"没什么。"
洗手间有烘干机,夏天的衣服烘起来挺快,我洗头洗澡穿戴好,前后不过半个小时。我拧开门锁,它咔哒一声响,特别明显。
我讪讪地走出来,齐享却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起身时对我说:"写字台上有药和热水,我刚下去买的,你吃半片,预防感冒。"
我突然有点感动,这个男人看起来特别自我,原来也可以细心而妥帖。
的确,这可能会联想到,心怀叵测的男子,对单身女性下药图谋不轨这类社会新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讪讪地说。
"我管你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就把门给带上了。
我悻悻的吃完药,开电视看,一边担心一会出来个裸男。
那倒是没有,他衣冠整齐地从洗手间出来。不理我,把遥控器拿过去换台。
没听见他的回答,我就睡着了。
我已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无缘如此的安宁、沉稳、香甜与松软,睡眠近期一直是浮皮潦草不挡风雨的简易房,此刻却成了我一个人的温柔乡。
将醒未醒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听,室内很安静,惟一的声音,是空调换风时,那一阵极轻微的嘤嘤嗡嗡。我额上有微微的暖意,眯起眼睛来看,两面厚重布帘中间,一线亮烈的金色正抵到眼前,我稍稍偏头,它又消失了。
房间没开灯,满目柔和的暗,不彻底,恰到好处的让人昏昏欲睡。
齐享靠在另一张床上看电视,画面上人物表情丰富,却缺了声音,嘴巴一张一合却徒劳无用,十分滑稽。
"看得懂吗?这样。"我问,一边摸手机,举到眼前看,四点刚过。
他头也不转,把音量调高:"没事,回头我买张碟再看一遍好了。"
"还不错。"
电视里传来女性的尖叫,我拧眉,把毯子蹬掉起身去卫生间,经过时仔细看了一下,是一部很精彩的老推理片,配音的,没字幕,难为他坚持到现在。
我转头看看,齐享看的挺投入,我停下来,神情真诚地点着屏幕说:"我告诉你哦,凶手就是这个记者。"
他靠那儿横我一眼,我笑眯眯地进了洗手间。
我坐在抽水马桶盖上把自己检查了一遍,彻底踏实下来。的确,我醒的时候,身上除了多一层薄毯,连睡姿都没变过。我一边捋自己的头发,想,这个男的,大概,也没有那么恶劣。
正这么想呢他在外头敲敲门。
"你手机响了,小姐。"
"多谢。"我看他这个样子立刻也没好声气了,接过来一看,曾妹妹的。
她打断我:"姐姐,我难受死了,呜呜。"
她使劲抽鼻子,说话有点大舌头:"我头,头昏。"
我等着她说。
"一点,一点,药。"最后一个字她说的气若游丝。
我拿着手机,嘴唇都哆嗦了,此刻非常非常后悔,我没拦着她。
一只手从我手里把手机接过去,我抬头,齐享扶住我的肩,示意我镇定一点。
"没事,你现在,集中注意力,告诉我你在哪里?......好的我知道......你听清楚,待在那里不要动,多喝水,把门锁紧,在我们到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有什么情况就庄凝打电话,明白了没有?很好,乖女孩。"他切断通话,把话机塞回我手中,拍拍我,然后他去给前台打电话叫车。
而我站在那里看着他,慢慢的,冷静回流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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