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悔啊!后悔不该听杨明成的安排,要顶住压力。虽然我不往他背上别“臭老九”三个大字,别人也会往上别的。但我别了,我就脱不了干系。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
在江家人为他办理丧事的那几天,我茶饭不思,觉也睡不着。我对自己恨得牙痒:当时还真不以为是什么事,不过就是往衣服上贴了几个字了。但现在看来,那三个字简直是他的催命符。如果在小范围内,在家里,在单位里,还影响不大。但那是在成千上万人的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一个有尊严的人,怎么能受得了呢?
马吉平啊,你这个混蛋!我一遍遍地日吷着自己:你怎么净干这种蠢事呢?你能不能多少聪明一点,不要干蠢事,不要害无辜的人不行吗?他杨明成也就是吓唬你啊。并没有真的把你送到公检法,真的打成现行反革命判刑甚至是枪毙的呀。你为什么是这样一个软骨头呢?人家一家人能放过你吗?
等到江家办完丧事回到村里,我战战兢兢地来到江家,一看到江泽辉老人,我一句话没有说,就给老人家跪下了。我一遍遍地给他磕着头,恶毒地日吷着自己。
江伯伯,你杀了我吧,是我害了您的儿子。是我逼死了他,要不是我,他也不会走那一条路的。我不是人啊,我是魔鬼,我是畜牲啊。你怎么样收拾我,你怎么样惩罚我,一点都不过分。我不敢请求你原谅我,我只想请求你好好惩罚我,让我顶他的命都行。
唉,江伯伯叹了一口气把我扶起来说,你不要这样对待自己了,你也是没有办法的。我来惩罚你,谁来惩罚我呢?他的事也有我一个呀。
啊?我几乎是惊恐地叫了一声,怎么回事啊?到底是怎么了?
那三个字是你贴上去的,这不假。可你知道那三个字是谁写的吗?他用指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那可是我写的。要说是害他,我也是杀死我儿子的刽子手啊。我心里能好受吗?
他悲惨地说着,摇了摇头,现在的社会形势,谁也没办法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而在以后,在霍家人回来取他们祖宗的死骨头的时候,又第二次听到。
我们两个都成了凶手,害了一个无辜的人。现在我还得反而安慰他:因为比起我来,他是父亲,他更痛苦,更痛心疾首,生不如死。我现在心里反而有了一丝安慰,这意味着杀人的罪名,有两个人分担,总比一个人强。而跟我一起分担这罪名的,竟然是他的父亲,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师!我的恐惧和内疚,好像也减轻了一些。
他不仅没有责怪我,还把办丧事时吃剩下的餭儿给了我几块,让我回去给我妈吃。我跟他说了一些宽心的话,从江家的大门上走出来。刚走到半路上,一个女人迎面而来,他是江维东的妹妹江莲花。
她看到我,眼睛里冒着愤怒的光,脸色通红,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她看到我,还没说话,就朝我脸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双手叉腰,把我迎面挡住,破口日吷起来,嘴角喷出来的唾沫星子,不断地朝我脸上喷上来:
你这个贼娃子,三只手,心眼子化了脓了,烂到底了。天天做着丢人败兴的事:偷人家东西,好好的寺庙叫你拆了;砍伐村里的神树,挖霍家的祖坟,坏事干尽。我哥没有惹你没有撩你,跟你无仇无怨,你把那骇人的诅咒话,就敢往他背上贴!人家让你死,你怎么不去死?让你贴那害人的字,你就去贴?你这样的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要脸不要脸?一个害人贼,活在这个世上就是来祸害人来了:害了神,害了人;害了死人害活人!你的命还没有猪的命值钱,还没有狗的命值钱:猪狗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不要以为我们家人好欺负,正经的好人都不敢欺负。你这样一个贼娃子三只手,害人精,怎么有胆量,有脸面来欺负我哥?这下你高兴了吧?他死了,你该回去喝酒了,跟你那害人的组织领赏去吧。你给立功了,你们升官发财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升官发财了也不如狗:狗还不会随便咬人的,可你害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吗?
她的声音异常尖锐,引得几乎全村人都出来观看来了。
我定定地立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我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离开这个令我可怕的世界。我的两只手不停地在抖动着,浑身一阵凉一阵热,就像打摆子一样。
看热闹的人,以前对我的行动,包括拆除神庙,砍伐神树,也没有什么议论。但现在不同了,人命关天。人们纷纷议论着,一开始声音很低,我听不清楚,渐渐地声音就高了起来:
真不害臊,看把人家害的,一条人命好好地说没就没了。
这都是报应:他拆了神庙,砍倒了神树,得罪了神灵。神灵就让他干坏事,然后再无情地收拾他,会让他下地狱的。
你们不知道,他把霍家山家的祖坟都挖了!
这可是真的。这么缺德冒烟的事,这家伙都敢干?
还是人不是人?
畜牲也做不出来这些事!
猪狗不如!
这种人就是人渣,造粪机器,白活了。
活着还不如死了,人是有脸面的。
没脸面的人还不如畜牲……
人们后边还说了些什么,江莲花还闂了些什么。我一概不知道了,头脑里一片苍白,但意识还是有的。我立刻转身,像做了贼一样,飞快地跑了起来,一直往前跑,一直跑,跑得我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一直跑出村子,跑到十八亩渠的上面。下边的沟里,是从四周山坡上的雨水流下去,逐渐形成的一个深潭。绿汪汪的水,深不见底。我几乎想都没想,纵身一跃,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
这世上的人啊,你们好好活着吧,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你们了!
只听见“咚”的一声,我一下笔直的插在了水里。我眼睛紧紧地闭住,生怕一睁开眼还能看到这个世界。知道用不了几分钟,我就会成为一具尸体,慢慢地变成一堆骨头:这就是我最后的归宿,我的葬身之地。
然而,等了半天,我居然还能呼吸。我睁开眼睛,我居然还活着!手里抲着的几块餭儿也掉进水里顺水漂走了。头顶上热辣辣的太阳在照着我。我低头一看,水并不深,还没没过我的腰,但下边淤泥却很深,把我的双脚连同双腿,深深地陷了进去。我试图把双腿拔出来,但一点劲也使不上。虽然我自己也会凫水,但什么用也没有。我知道自己是死不了了,没想到水并不深。因为我们劳动的时候,经常看到这沟里有一沟水,但谁也没有下去过,不知深浅。没没过我的头,也没有把我淹死。但现在死还不迟。我两眼一闭,把头使劲扎进水里,水呛得我连连咳嗽:自己让自己窒息,绝对是件困难的事情,这种死法绝对不容易。我实在憋不住了,只能抬起头,露出水面。我连委屈的泪水也没有了,只有对自己的仇恨,对自己的鄙视。
马吉平呀,马吉平!不是人家日吷你,你确实不是人,你确实连猪狗都不如。你还没有活过多少年,但干过的坏事却是数也数不完的:偷人家的东西,挖人家的祖坟,害人家的性命,拆人家的神庙,砍人家的神树,坏事做尽。你只有用死来向全村的父老乡亲谢罪。可现在的问题是连死也不好死了。
我抬起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天上飘着几呆浮云,有一些鸟儿从浮云边上轻轻地掠过,飞向远方。水沟的四周,长满了青青的野草,翠绿欲滴,倒映在蓝色的水里。野菊花,苦菜花,蒲公英花,星星点点地开在山坡上,像一双双鄙视的眼睛,注视着控在水里的我。正值中午,太阳晒得非常炽热。我垂下头,喝着胸前的水,又用双手捧起水浇着头,驱散着上升的热气。丑陋的枯黄的马脸,倒映在胸前的水里,随着水波的晃动,扭曲着变形着,一摇一晃地,像一张张牛头马面,妖魔鬼怪。
我就这样站在水里。这里离村子远,也没有人到这里来干活,我就是喊叫起来也没人听见。况且我也不准备叫喊,我只想死。
我就这样一直定定地在齐胸口的水里站立着,一直站到太阳落山。我非常攰,想坐下来休息休息,但根本无法坐下来,只要坐下来,水就没过了我的头,我就非常痛苦,又赶紧站起来。
你是不是怕死啊?我问自己,只要把头伸进水里,坚持上一会儿,你就一命呜呼了,可你怎么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啊?
半夜里,水温迅速下降,冷得我牙齿打战,浑身发抖。身体受了凉,肚子里的凉气不断地往上涌,嘴里不停地打着嗝喽。我不停地搓着手,按摩者双臂,不要使自己冻僵。慢慢地回想起了白天的时候,围观的人们对我的日吷--我忽然觉得,如果我死了会怎么样呢?我的本意是,我要用我的死来向江伯伯一家,向全村人来谢罪的。但如果我真的死了,人们并不会原谅我,还会诅咒我,死得好,早该死了:大家会高兴的。根本得不到他们的原谅!那我不是就白死了吗?我的死还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那还不如硬气地活着,厚着脸皮活着:我就不死,看你们要怎么样?没有人会站在你的立场上想问题的。他们只想到你损害了全村人的利益,把他们崇拜的神毁了,神庙拆除了,神树砍倒了,把一个最有文化的人也逼死了。可谁会为你想一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做能行吗?
所有的人都围着自己的圆心想问题,没有谁为别人的那个中心圆想一想,看那个圆心里到底有什么?是红的还是黑的?
想到这里,我反而吓了一跳。为自己突然的跳河自杀行为而后悔:一定要活着出去,我心里对自己说。
这时候,我才忽然觉得,你是多么的自私,多么的愚蠢。只顾了自己的脸面,自己的尊严,怎么把生我养我的老娘老子都忘了?虽然你自己是个废物,什么用也没有,不能给父母带来幸福。但总是一个活人,四肢健全。他们有个三长两短,就是跑个腿,端个茶递个水,也还是用得着的。你把他们抛给哥哥,他家人口多,连自己也管不了,哪能管得了父母?再说了,刚刚如果在水中把你淹死了,把父母气得半死不说,还要给你收拾尸首:他们连个棺材也给你买不起,你让他们怎么办?不是死了都要祸害他们吗?你这个蠢货,你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东西!
我不停地闂着自己,迷迷瞪瞪地在水中好容易挨了一个夜晚,我自己也清醒过来了。但肚子饿得“咕咕”叫。虽然水还算干净,可以喝上几口,但离两边的岸上很远。岸上的草了,什么东西根本吃不到。我会被困死在这里,我大声地高喊着:
救救我啊!我掉在水塘里了,谁来救救我啊?
只有山沟里传来的崖娃娃(回声),一遍遍地重复着我的声音,听不到任何反应。我绝望地环顾四周,再看看眼前的水,忽然发现,水位好像在下降。我的腰也快露出了水面。原来这并不是固定的水潭。是下过雨后,从上游下来的水,一时流不出去,慢慢地汇集在这里。前几天刚下过雨,所以就汇集了很深的水。但雨水停了以后,由于是黄土高坡,渗漏得非常快,再加上现在是夏天,下漏上蒸,水位下降得很快。但我的双腿是陷在淤泥里的,即使水全退了,我也很难自己拔出来。水面上时不时飘过来一些小虫子,还有耍水娃娃和不小心溺在水中的蚍蜉蚂儿。我飞快地用手猛地抓上一只,塞到嘴里去,连咀嚼也不用咀嚼,囫囵就吞下去了。虽然虫子很小,只有一圪尟尟,但数量还不少,我不断地抓着,吃着,渐渐地好像也不太饿了。只是觉得非常攰,但也无法圪蹴下来,只能直挺挺地站立着。
第二天的下午,水渐渐地消退了,露出了下边的淤泥。我试图把双腿拔出来,但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淤泥如同一个吸盘器,把我的双腿紧紧地吸附在里面,纹丝不动。但有一个好处是,我可以坐下来了,坐下来休息休息。我坐在淤泥上,但也不敢坐得太实,恐怕连整个身子都陷进去。那可就真的活不了了。我求生的愿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大。
虽然我能休息了,但要命的是,水退了,漂在水面上的那些小虫子也都消失了。虽然它们只有尐尐的一圪丢丢,但由于数量多,只要不停地抓来吃,也不至于太饿。可这会儿我饿得几乎前心贴后心,肚皮深深地凹进去,胉籁骨也一根根地裸露出来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多亏现在还能坐下来,如果还像以前那样站着,我一定会倒在水里去被活活淹死的。
第三天的太阳,又红彤彤地照常升起来,照着深深的泥潭。到了中午,太阳异常炽热,整个泥塘上冒着热气。软乎乎的淤泥渐渐地变成了潮湿的泥土。我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如果泥土干涸了,可就把我固定到泥潭里,再也出不来了。半硬半软的泥土,是最好挖掘的时候。虽然我饿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但还是用劲儿伸出双手来,左右开弓,分别在左右腿边,挖掘着泥土。很快便挖出了两个小坑,我使劲左右摇了摇腿,用双手撑着地面,用力一拔,双腿上升了一截。我又再次把小坑往大扩了一些,往深挖了一些。我又站起来,左腿站立着,右腿使劲一提,居然抽了出来。但鞋和袜子都留在了里面。我再用右腿跪在地上,左腿使劲一抽,也抽了出来,鞋和袜子也同样留在了里面。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下像一摊烂泥一样躺在泥潭里,再也不想站起来……
我看看自己浑身上下,又是泥,又是水又是土,知道自己终于活过来了:既然没有死成,还是应该好好地活着。
我连滚带爬地爬遃着来到沟坡上,拔出苦菜,蒲公英,灰灰菜,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吃得满口发绿,嘴角淌着绿色的草叶汁。直到实在吃不下去了,嘴里打着饱嗝儿。衣裳也褿得成了泥轱辘。只得把衣服裤子全部脱下来,铺在山坡上,让太阳晒着,不一会儿就晒干了。我又把衣服重新穿好,手脚并用地从山坡上爬了上来,站在沟口上。朝着已经没有水了,变成泥塘的河沟,愣愣地看了半天。觉得我自己是从鬼门关上回来的,好像又是重新出生了一回。
我沿着山坡上的一道砭砭路,一步三挪地往回走着,虽然自己不想死了,但以后的日子怎么活下去?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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