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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他祖无辜奈何天(2 / 2)

如果我拿你没办法,魏主任说,那就只好交给公安局了。你干的那些事我们都知道。我们人民群众就不管你了,让法律管你去吧。到时候判了你的刑,你可不要埋怨我没有给你机会。

我知道他们这样威胁利诱我,实际上是舍不得放过我,让我去坐牢的。他要让我当枪使。因为他家和吴兆成主任是亲戚关系。要不然,不会因为吴兆成工作上的事,亲自审问我了:给他施加压力,以革命的名义,他组织不起人,就夺他的权。为了权力,他就可能会自己去挖人家的祖坟的,不会让我替他当炮灰的。当然,因为我是盗窃犯,他也不是吓唬我,把我交出去,我判刑是一定的。当然,公安局现在的权利,一点没有群专指挥部大。群专指挥部关的人要比看守所关的人还多。公安局是不敢随便到群专指挥部抓人的,除非他们主动把坏人交出来。

你随便吧,不管什么人,要让我挖人家的祖坟,我绝对办不到。

我说。

你说什么?穆主任恶狠狠地说,什么挖人家的祖坟?这叫挖反革命反动分子的祖坟懂不懂?像你这样的坏人,你们家的祖坟也该给挖了。

我一听这话,实在是按捺不住了,气忿忿地说,你想把这缺德冒烟的事情也强加在我们头上。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们家可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你为什么不会挖你家的祖坟?你要把你家的祖坟挖了,我就挖我们家的。

听到争吵声,屋子里一下进来六七个人,都是年轻人。穆主任大概没有想到我敢顶撞他,扑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咆哮着,你说我们的革命行动是缺德冒烟,你对革命是什么态度?你还想挖革命者的祖坟?你这个反革命坏分子,看来不教训你,你是不服气是不是?你还想挖我家的祖坟,你是谁?我是谁?霍家山是谁?能相提并论吗?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话没说完,他冲过来冲着我的脸,啪地就是一记耳光。

我一下火了,虽然经常被人批斗挨打,但那确实是我的错。而这挖祖坟的事,我没有一点错。我也站起来,愤怒地说,你是办公室主任,革命干部,比土匪还坏,凭什么打人?是你说要挖我们家的祖坟,不是缺德冒烟吗?谁家的祖宗也不能挖!千百年里哪有挖祖坟的人?就算是土匪恶棍,日本鬼子的祖坟,挖了也是缺德冒烟的。从来没有这样干的,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敢干。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几个红卫兵一拥而上,把我从身后抪住掯在桌沿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雨点般的拳头打在我的头上,打在脸上,打得我晕头转向,头脑“嗡嗡”地作响。我高举起双臂,抱住头,以减少这无情的革命的拳头的打击。

这时,魏主任喊了一声,别打了,别打了。

这些人才停下了手来。

魏主任拿了几块卫生纸走到我跟前递给我,让我擦着从鼻子和嘴角流出来的血。冲着我说,马吉平,我要你仔细想一想,这儿的人可是多了,不是一个两个人。你想一想你刚才说了什么?你可要对你说的话负责的,仔细想一想,不要忘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声声洅洅的惊雷,从我头上炸开:我真是慌不择言,饥不择语,愤怒之下,信口开河,说了几句完全可以给我带来危险的话。但现在绝对收不回去了,就像水泼在地上一样。

我慢慢地用卫生纸擦拭着血迹,一言不发,只能听他发落了。

连土匪恶霸,日本鬼子的祖宗也不能挖,挖了就是缺德冒烟儿。你想一想,这是什么言论?这是反革命言论!如果在这以前交出去,你顶多是一个盗窃惯犯,现在性质就变了,你可就成了现行反革命了。你连进群众专政指挥部的权利也没有了,只能把你交给公检法了。现行反革命是什么罪?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恐怕谁都清楚,你也不傻,你看着办吧。

他冷冷地说。我觉得他牙齿缝里冒出来的都是一股一股的寒气,像一柄柄的刺刀,直接刺进我的心窝里了。我知道,现行反革命是那个时候最严重的罪名,要比杀人放火爆炸投毒判得都要重。有不少人因为这个罪名而被枪决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还有年迈的父母。我可以受苦受罪,受累受气,但我真的不想死。可我说了这么几句该死的话,完全就是自掘坟墓。想到这,我的脊背上一阵一阵地冒着寒气,两条腿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真怕他把我交到公安局。说不定哪一天西门外法场上,我的头上就会吃进两毛钱的一颗洋花生,白的红的脑浆瘫了一地。气得半死的父母跪在河滩里,给我收拾尸体,还要交两毛钱的子弹费!

我听你安排,我该死,我不该胡说八道!我不该跟你们这些了不起的革命者顶嘴。我一定按你说的去做,全心全意,不打折扣。只要您不把我打成现行反革命,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别说挖祖坟了,让我杀人我都干。

我几乎是大声地,恶狠狠地表了态。

你他妈又在胡说,我看你还是欠揍。穆主任恶狠狠地说,我们是让你革命的,不是去让你杀人的。谁让你杀人了?你还想当杀人犯呀?

狗腿子往往比主人更要恶劣。为什么人们都喜欢养狗?狗就是这样在主人面前表现的。狗仗人势,我落在人家手里了,百口难辩。

我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确实又在胡说。我昏了头,我再也不乱说乱动了,只有规规矩矩,立功赎罪,接受改造。

好吧,魏主任说,你今天说的这一切,我们就不记录在案了。更不会上报,就等于你没说好了。但你以后要吸取教训。对你们这种人,你们要永远记住一句话,永远要规规矩矩,不能乱说乱动。一切行动听指挥,不能讲价钱,不能给条件,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我永远要铭记在心里,我向您保证。

我赶紧表态说。

好吧,这事我们也不管了,你回去到大队找吴兆成,刘明柱,听他们的安排吧。

你要干得好就干,要是干不好,就算不把你送到公安局,送到群专指挥部,但公社的学习班你是注定了,不要跟我们耍花招。

穆主任在我背后大声警告我。

我不会的,我一定不会的,一定听你们的。

我边说边保证,走出了公社大院,回到村里,赶紧到大队部报道。吴兆成和刘明柱很高兴,他们一致同声说,还是人家公社的魏主任有办法。他们领着我找到队长杨明成,安排我去挖霍家山家的祖坟。

杨队长也很高兴,让我赶紧行动。我也不敢回家去,不敢让父母知道。就在杨明成家,拿着镢头,铁锹和一把斧头,来到三道垴霍家山的祖坟前。

坟地坐东朝西,面积并不大,看样子是三代人。最西边的那座坟可能就是霍家山父亲的。我们这里强调入土为安,不管再有钱的人,修建的也都是土坟。不像现在,一般的人也要修建砖坟,甚至是石头做的坟墓。更没有水泥钢筋。所以虽然是高官,但他们家的坟墓也跟普通人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坟地四周栽着柏树,非常挺拔,拱卫着坟墓。

本来,这么大的革命行动,是要组织全体社员来围观的。甚至要让记者来采访的,但他们让一个坏分子来干,而不是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实在是偷来的锣不敢敲。只能在几个干部的监督下,让我一个人来悄悄地做。只是不知道杨明成从哪里拿来的照相机,不停地按着快门。

是不是所有的坟墓都要挖,还是只挖霍家山父亲的?要是全都挖,恐怕一时半载是挖不完的。我看着祖孙三代的坟墓,犯愁地说。

远的就算了吧,刘明柱说,主要是他的老子培养了一个反革命分子,所以把他老子的坟墓挖了就算了。其他人也没有培养反动和反革命分子。他的老子是有罪的,他的祖父和曾祖父,谁知道是些什么人,就免了吧。

其他两个人也没有说话。我赶紧挥起镐头,先把坟墓跟前的祭桌撬开,下面底下就是通道。我便用镢头一镢一镢地刨挖起来。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挖开的,三个人也等得不耐烦了。杨明成帮着我把立在坟墓前的那块石碑搊倒,对我说了句,我们走了,你要赶紧挖,不能拖了工。

可是,我低声对他说,你准备给我几个工?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挖完的,我也实在不容易,你能不能多给我几个工?

六个工怎么样?他回头对我说。

太少了,我赶紧说,你让我赶工期,我不吃饭,不睡觉一定加班,赶紧完成你的任务,但你得给我个加班费吧。六个工就是连明昼夜不休息也干不完的。我说,你想,埋葬一个人,得有多少人干?还是往里边填土;我现在是往外翻土的,要比埋葬人费力得多了。

好好好,你说得也对,就给你记十个工吧,可你得抓紧啊,不要嚤拖拖的磨洋工。

好吧,我说。

他们都走了。我瘫坐在地上,摸着胮得胀乎乎的脸,看看坟墓上随风摇曳的蒿草,欲哭无泪。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如果自己不急不择口哪能有这种结果!可是转念一想,我要是硬着头皮不干,不管是公安局还是群专指挥部,都没有我的好果子吃。这不过是在干活,要比跟着生产队干活划算多了,最多也不会干十天的。除了名誉上不好听,还不跟平整土地一样呀?经济上是很划算的。为什么一定要跟人家顶着干呢?又不是挖自己家的祖坟。虽然他的名字叫霍家山,但跟无主祖坟差不多。虽然城里有他们家家族的人,但现在这种形势,他们都自顾不暇,还能管他们祖坟的事情?想到这,我反而觉得自己以前是多么的傻,何必要白白挨人家的耳光呢?顺着人家的指令去做,能留个好印像,工分说不定比这个还要高的。杨队长倒是这点算是好的,从来不在工分上跟我计较,只要在行政上听他的命令就行。

马吉平啊,父母老了,不明事理,你怎么也要顺着他们听从他们的了。人家打你也是应该的,因为你实在太傻了。

想到这儿,我的心里似乎又平衡了,一下干劲倍增,挥舞着镢头,很快就把墓道挖开了。又用铁锹,一锹一锹地把土扔到两边。这样一直干到中午,我才回到家。父母问我今天干什么去了,怎么没见我去上地。我谎称说,大队抽调我到毓猪场去帮忙,饲养员请假了,我要替他好几天的,暂时不会到地里去干活了。

我从来不撒谎,第一次撒谎,父母完全相信了。这次干这种活也很机密:除了我,只有几个干部知道,社员们都不知道。所以就能顺利地瞒过父母。

在我干的中间,几个干部几乎每天都要来查看。杨明成拿着照相机,每来一次就拍一张照片。他要给他组织上去汇报。三个人都同时叮嘱我,等把棺木挖出来的时候,一定要给他们打招呼。

就这样过了不到一个星期,终于挖到内部了。我只是半息半干磨洋工。不敢干得太快了,让队长觉得我得到的工分太多,后悔了再扣我的工分。

我借着从道口透进来的光,看见棺材已经沤掉了。木头盖子也塌下去了,压着下边的骨头。我不敢动了,缺德冒烟四个字又重新涌上我的心头。我又为我的想法而羞愧:不管能挣多少工分,这种害人家八辈儿祖宗的事,真不是人做的。

我吓得赶紧给那两副棺材跪下,嘴里喃喃地说,霍家老爷子,请你们原谅我吧,原谅我干的最缺德的事。让你们死了都不安生。你将来要惩罚我,让我下地狱,下油锅,上刀山,怎么都行。这全是我自己一个人干的缺德事,跟我的娘老子没关系。你们老两口子可千万不要怪罪于他们,我也是被逼无奈啊。我不愿意挖你们的坟墓,还被人家打了一顿。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你们就原谅我这一回吧。原谅我这个败家子,丢马家的人,败马家的性。害得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一阵阵阴森森的风,从墓道里吹进来,吹得我毛骨悚然。浑身打颤,好像浑身的血液也凝固了。我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墓道里爬了出来。一下瘫坐在刚挖出的黄土上,好像快要断了气似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休息了一会儿,我渐渐地缓过来了,身上似乎也有了一些气力。便赶紧回到村里,向杨明成汇报。他赶紧去叫来了吴兆成和刘明柱两个人,我们一块来到霍家山的祖坟跟前。

他们三个人探头朝里边看着。

该怎么处理呢?吴兆成问杨明成。

怎么处理?按照城里造反派的经验和他们的指示,骨头不能保存,一定要扔了。这叫扬灰灭迹,从根子上消灭反革命。

杨明成坚定地说。

那就赶紧行动吧,刘明柱看着我说。

来的时候,杨明成让我拿了几个化肥袋子,好装尸骨头。

我赶紧拿着袋子,钻进坟墓里,根据棺材头上的图案,判断出男女主人。先拿一根有绿色图案的袋子,把男主人的骨头一根一根捡着装到里边;又拿出一只有红色图案的袋子,把女主人的骨头一根一根地捡起来装到里边。袋子很大,每个人装了一袋子。我一只手提一袋子,把他们的死骨头拖了出来。

怎么处理啊?我拿着袋子问杨明成。

前边不是一条沟吗?他说,倒在沟里就算了。

好吧,我说着,一只手提着一只袋子,走到坟地前边的沟口。但我还是多了一个心眼。我并没有提起口袋去倒,而是抓住那只有红色图案口袋的口子,使劲儿一扔,只听“咚”的一声,扔到沟里不见了。我又朝前走了几步,抓住有绿色图案的另一只口袋,也扔到沟里去了。我拍了拍手上的土,来到他们跟前。

你的表现很好,刘明柱说,杨队长,给他多记几个工。

也就是,一个人挖这么大的坟土,不是件容易的事,吴兆成也说。

没有问题的,杨明成说,我事先已经告诉他了,一定要给他比平时的工分要高得多,算是对他的奖励吧。

我拿起工具,跟在他们屁股后边,回到了村里。

杨明成格外开恩,说我辛苦了,让我休息一天再上工。

当天夜里,我不停地在做着噩梦。一会儿看见霍家山领着返乡团带人回来了,举着枪正在枪毙我;一会儿看见他的老父亲活了,说我把他的房子拆了,要我给他重新建房子。他的老母亲指着我的鼻子大声闂着非常难听的话。一会儿看见几个张牙舞爪的恶鬼,抓着我的双臂,拖着我的双脚,把我拖到一个阴森森的阴曹地府里,正在接受阎王的审问……一夜噩梦连连,让我心惊肉跳。

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做了亏心事,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的。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我背着父母,悄悄地拿出了家里藏着的香和白纸,揣进怀里,到水瓮里装了一壶水。到供销社买了一盒饼干,来到霍家山的祖坟前。我把这些祭品先放好,抓着沟坡上的小树,慢慢地从沟上爬到沟底下,来到扔尸骨头的地方。我之所以分开扔,就是怕把两个人的骨头混淆在一块;之所以装在口袋里,是不愿意把他们的尸骨头扔掉。不然,我的良心一辈子都要受到谴责的。就在我答应下来挖坟墓的时候,已经早就想好的。现在就按我想好的办法行动了。

我下到沟里。还好,因为我是整袋子扔下去的,而且袋子口朝上,骨头基本没有掉出来几块。我把洒落在袋子周围的几块骨头,又分别捡起来装进去。又用家里带来的细绳子,把口袋扎紧。借着山坡上的小树,背了两趟,才慢慢地把扔到沟里的两个老人的尸骨头又重新背了上来。

我看着两个人的骨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可能不会来检查了,因为那么深的沟里,他们也不会下去看的。现在怎么保存他们的骨头不被发现?想来想去,上边有生产队的一片树林,非常浓郁,一般人轻易不到里边去。我拿起铁锹,把两个袋子绑在两头上,放在肩上担起来。从树林子里走进去,走了好长一段路,觉得比较安全了,才放下来。正中间有一小块空地,没有树木。

我便把袋子放下来,拿起铁锨,用力地挖了起来。好在刚下过雨不久,土地还不太硬,很快便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我又返回去,来到墓道里,把原来准备的另外两只化肥袋子拿出来,重新回到林子里。正好四个袋子,每两个的图案都是一样的。我把红色的图案和绿色的图案,两个袋子分别套在装骨头的两只袋子外面,这样就增加了它们的厚度,不容易被损坏。我又用细绳子把两个袋子重新扎好,图案朝上,并排放到坑里的。又把挖出来的土回填进去。看到周围的树都是槐树,而不远处有一棵小柳树。我知道柳树的生命力非常强,很容易存活。就用铁锹把它连根挖出来,栽到这个刚埋好的坑上边,又用土把根部包好。

做完了这一切,我跪在小柳树面前,把饼干摆在树根前,拿出白纸,用火柴点着,又把手里的香点着,插在土上,使劲地磕着头。嘴里喃喃地说,老人家,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你们先就在这里安息的吧。我给你们换了一个新家,这个家不如原来的家好,你们也就凑合着先住着吧。等我有条件了,有办法了,也没人管了,我一定让你们回到原来的家里,就请你们原谅我这一次吧。不要怪罪于我,更不要怪罪于我年迈的父母。他们跟你们一样,也都是善良正直的好人,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

我心里不断地默念着几个字,绿男红女,绿男红女……

林子里刮来一阵风,刚刚栽到坟坑上的小柳树,也随着风轻轻地摇曳着,发出“嘶嘶”的响声,好像是两位老人听懂了我的话,是他们发出的声音。我好像心里也得到了安抚,平静地,长时间地跪着,跪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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