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下车探头。风雪扑面,天地灰白。人人都裹着灰旧的袍子,手指冻得僵直,已经无法弯曲。脸却被高原烈日晒得通红,一根木棍支撑着身子。群峰碎石间,生死只隔一线。他们就这样三步一叩,额头砸进雪地与碎石,发出低沉的回响。无声的执念在风雪里回荡,唯余身体一次次倒下、一次次撑起的痕迹。
黄灿喜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周野和东东迟迟未回。
传说佛祖释迦牟尼属马,逢马年,各路神灵齐聚;对信徒而言,马年转山一圈,便抵得上平常十三圈,功德最盛。
恰逢2026年正是马年,又正值藏历新年。前来转山的朝圣者比夜空的星辰还多。她心里打鼓,这么多人汇聚此地,住宿怕是早已供不应求,不知他们能否带回一个好结果。
她趴在车门上望去,朝圣的身影起起伏伏,绵延成河。她又忽然想起那片诡异的海域,成千上万的“她”也曾如此,心无旁骛地朝一个方向前行。听说转山一圈五十六公里,可消除罪孽;若能满一百零八圈,则能立刻超脱,前生后世的负债一笔勾销。
她心里却只生出一句:太苦了。
经幡在风中鼓囊,绳索牵引着它们一次次扑腾。耳边是众人沉默坚定的脚步声,她反倒像个误入其间的外人,一个在此迷路的过客。
为什么人们会接受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
信仰多半从苦难中滋生。人因痛苦而投向信仰,又在信仰中为痛苦寻找意义,于是首尾相接,循环往复。可若无苦与难,生活安稳,信仰却并不会随之消散——
原来人所追寻的从来不是信仰,而是痛苦本身。孤独、焦虑与虚无,最终也会在一次次叩拜中,化作归属,化作民族。
耳边依旧是一浪接一浪的砸雪声。在汹涌的人群里,却有一人逆着方向,朝她而来。
“哒——哒——”
黄灿喜起初以为是某种特殊的宗教朝圣方式,连忙挪开身子。
可那人却似乎在跟随她,方向随她而转,直直走向她。
“哒——”
他身裹红布袍,大毛领遮去半张脸。双手冻得满是裂口和冻疮,膝盖、手肘处一层又一层的厚补丁。
三步,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落到胸口,再伏地叩首,全身贴进雪与碎石。
一秒后——
起身,再走三步,再叩。
三十米的距离,他仿佛走了半生。
直到行到黄灿喜面前,他才从地上撑起身体,腰杆笔直,肩膀宽阔,浑身瘦硬。毛领下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因风沙泛红,却燃着光。
“黄工,好久不见。”
风沙裹挟着他的话,带不走眼里的激动。他的脸红得像一块嶙峋的红石,五官仿佛被岁月与风雪刻出刀痕。守在西藏许久,他几乎快忘记自己是谁。
“阿里分区工程团三连二班班长——余新,报到!”
声音嘶哑,却坚硬如铁。
黄灿喜只觉血液涌上心口,胸腔里轰鸣,心脏敲得可怕。
1959年,拉萨叛乱,局势骤紧,寺院与边境空落,僧侣流散。
藏人余新被传唤,他以为与其他藏族军人一样,等待重新审查与清退。
可推门进去,只有一个人。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眼中布满血丝,神色疲惫。
见到他,她也愣了片刻,随即让他坐下,亲切地与他闲谈。直到余新心里渐渐明白,这大概是他在部队的最后一段时光。
忽然,他听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用恳求的语气问:“余新同志,你怕牺牲吗?”
余新脑海一片轰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普通话夹着零碎的藏语,几乎是用本能喊出入伍誓词——
“听党指挥,保卫祖国,服务人民,不怕牺牲,英勇斗争。”
愣是这个异邦人,肩负起了最关键的一环。1959年的秘密任务究竟是什么,他未必清楚,只记得黄工临别前的那句话:
“余新同志,星尘虽渺,却能汇成银河;个体虽小,却能镌刻山河。哪怕名字被遗忘,你的牺牲也会与祖国同在。”
他为此守了一生,如今终于等来眼前的人——
“黄工,我终于等到你。”
“余……新?”
2025年的黄灿喜满脸茫然,瞳孔因震惊与恐惧微微颤抖,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他。真是照片里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两眼发直,她还是下意识伸手,轻轻拍了拍余新的肩膀,舔了下嘴唇,带着窘迫挤出一句:“余班长,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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