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松笑着道一句“好嘞”,鞭梢脆响,马车辚辚而行。因路径不熟,怀松、怀枫下车打探了两回,耗去数炷香工夫,才把车稳稳停在康州顶顶有名的衣裳铺“瑞裳”门前。善禾扶着彩屏的手下车,携卫嬷嬷入内,怀松、怀枫就坐在车板上,各买了只蛐蛐斗耍解闷。
却说善禾三人甫一入店,立时有两个穿戴体面的伙计迎上来,满面堆笑,躬身引路:“贵客里面请!”善禾随着他们入内,但见三间敞亮的门脸儿,正中这一间齐齐整整列着丈许高的梨花木多宝格,格子内层层叠叠,码了绫罗绸缎,千色辉映,直晃人眼。东西首一溜儿挂的是各色成衣,有石榴红、翠蓝、月白、鹅黄、芽绿等各种颜色,也有褙子、云缎裙、广袖袍、氅衣等各种款式,一时看过去,满目琳琅,令人应接不暇。
铺子当中设着两张极大极长的楠木案,案上擦得光鲜无尘,此刻两个伙计正小心铺开一匹闪缎,宝蓝底子的,迎着天光看,竟隐隐流转出七彩霞光的光泽来。案旁一位身着棠红遍地金通袖衫的妇人见了,啧啧赞道:“好鲜亮料子!”伺候的伙计忙笑:“赵太太好眼力!这孔雀锦乃蜀中新品,织法奇巧,便是宫里娘娘们也爱用这个裁制衣衫呢!”那妇人便笑:“极好!下个月我儿订亲宴,正好这匹料子撑得住场面。”说罢,当即就问了价银,命随侍丫鬟付了钞。
善禾、彩屏早看得满眼泛光,连惯常绷着脸的卫嬷嬷,此刻面色也松动几分,立在一件湖蓝底子、绣着缠枝莲纹的对襟褙子前,目光几乎黏在那细密针脚上。善禾与彩屏暗中递个眼色,状似无意踱步过去。彩屏一把拢起褙子搁在手里细看,颇有些惊奇地:“哟,这件褙子倒是个罕物儿。”
善禾亦凑近端详,二人不动声色将卫嬷嬷夹在中间。善禾抿唇:“花样是精巧,料子也上乘,就是……”她微微蹙眉,看向彩屏,“这件褙子无论花色还是款式都过于端方持重,你年纪轻,怕是压不住这份沉稳。”言罢,目光似不经意扫过卫嬷嬷的脸庞。善禾便也学着卫嬷嬷素日打量人的那副作派,将她上下略一端详,善禾道:“倒是嬷嬷这般阅历年纪,穿来才相得益彰。”
彩屏听了,故意拧起细眉:“什么好褙子好衣裳我竟穿不得,嬷嬷倒穿得!”说着便将那湖蓝褙子往卫嬷嬷身前比划,忽地“咦”了一声,语带夸张:“娘子眼光真真毒辣!才刚单看我还不觉得,这会儿放在嬷嬷身前一比,嗬!这管家娘子的气度,可不是立马就显出来了么!”
卫嬷嬷听她二人一唱一和夸赞那褙子如何贵重,如何配得上自己身份,心底那点得意如鱼儿吐泡压不住地往上冒,面上却强绷着,翘起的唇角重重压下去。待彩屏那句“管家娘子”出口,直臊得她面皮发烫,低声啐道:“小蹄子满口浑话!”扭身便要走开。
善禾与彩屏在她身后悄悄对视一眼,彩屏已快憋不住笑。善禾面色平淡,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拉住卫嬷嬷的衣袖,道:“嬷嬷走什么,反正下船来玩,嬷嬷不如去试一试,也不碍事。若是合身,买回去穿了,你自己喜欢,爷瞧了也欣慰。”她顿了顿,继续道:“而况这褙子经纬匀停、做工精细,等去了京都,嬷嬷少不得要替大爷迎来送往应酬场面,若没几件撑得起台面的行头,岂不折了大爷的脸面?”
卫嬷嬷这才转过身来,扯了嘴角:“难为娘子今日倒想着替大爷周全。”
善禾冷笑:“我是为我自己与晴月想得周全。”
卫嬷嬷未再多言,抱着褙子自去换衣的小隔间了。
待那隔间帘子落下,善禾转过脸,同彩屏道:“别闲着,替你自己、彩香并荷娘各挑一套合意的罢。我也去寻两套给晴月与我。”
卫嬷嬷穿着新褙子出来时,眉梢眼角已掩不住喜色,对着落地铜镜左右顾盼。善禾立在她身后,端详片刻,微微摇头:“好看是好看,可惜不成套,孤零零一件,也是遗憾。”她招手唤来伙计:“劳驾小哥,再替我家卫妈妈寻件合衬的里衫并下裙来罢。”于是,善禾、彩屏连哄带劝,又将意犹未尽的卫嬷嬷推进了隔间。
等那门帘一合,善禾立时对伙计道:“方才我选的那几套,连同卫妈妈身上试的这身,一并包起来。”她指着卫嬷嬷所处的隔间,笑意温和:“实在劳烦你了。钱都在卫妈妈身上收着呢,待会儿出来,你只管寻她取便是。我这会子要去对过儿那间首饰铺逛逛,你告诉卫妈妈,等她付了钞,立刻来寻我们。”小伙计见善禾打扮光鲜亮丽,不似骗子,立时喜得眉开眼笑,手脚麻利地将七八套新衣包扎妥当。善禾又唤来怀松、怀枫,命他们将包袱搬回车内,自己则携了彩屏,步履轻快地转进了隔壁一间清静茶楼,二人坐在二楼临窗处,同等卫嬷嬷出来,彩屏忍不住捂着肚子狂笑:“这老货,该!娘子你不知,她来这几日,连彩香都吃了她好几次瓜落呢!”
善禾心里倒有些打鼓:“七八套衣裳,少说也快百两银子了,她拿不出来,可如何呢?”话是这样说,可她并没有要下去替卫嬷嬷解围的意思。一想到卫嬷嬷待会儿要当众出丑,实实是解了她心头之恨。卫嬷嬷拿晴月的生命帮自己在大房立威时,可曾想到那十下杖刑也许会断送晴月一辈子?晴月到现在还趴在床上喊疼,凭什么这卫嬷嬷好端端的?还有梁邺……可惜她现在却无法寻梁邺报仇,甚至她今日敢这样算计卫嬷嬷,也是建立在这些日子梁邺待她不错的基础上。她的一切都捏在梁邺手里,只有讨好了他,她才能想活着以外的事。善禾慢慢垂了眼,掩住眸中落寞。
彩屏抬起头,忍俊不禁:“担心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拿不出。”
“近百两的耗费,你们要存很久才存得下来罢?”
彩屏一口饮尽面前的清茶:“她跟我们不一样。当初老太爷把大爷、二爷身边伺候的施家带来的奴仆们遣走之前,都给了不少抚恤银子呢——哎,老太爷就是这样,给别人花银子比给自己都多,年轻那会儿办义学,多少银子洒出去了,临了有几个人回来照顾他的?而且这卫嬷嬷的儿子、孙子都很有些本事,一个考中秀才、一个考中举人,也都做了官了。再者,大爷如今把她请来,私下必定也给了好处的,赏赐断不会少。再退一步说,如今爷让她暂时打理大房后宅,咱大房的财权她势必要抢过去的,她能没钱?”
善禾听了,不由赞道:“平素见你不大关心这些,没想到这会子说起话来,也这般认认真真的有成算。”她顿了顿:“什么叫抢过去?大房的财权,不是在大爷手上么?”
彩屏翘起唇角:“哪里是我,我哪能想到这么多!我至多知道些隐秘的事,都是彩香分析给我听的呢。”她继续道:“大爷没那么多心思管这些俗务,从前都是扔给成敏哥儿管的。”
听及成敏二字,善禾慢慢咬紧下唇。他与卫嬷嬷是一般的可恶、可恨,甚至更甚。
却说卫嬷嬷在那试衣小隔间里,由“瑞裳”的伙计殷勤伺候着,将那湖蓝褙子配着新选的玉色杭绸里衫、秋香色暗纹裙,里外三新地穿戴齐整了。对镜自照,只见镜中人衣料光鲜,剪裁合体,那缠枝莲纹持重大气,衬得她平白添了几分端雅的气派。卫嬷嬷心中那点子得意,便如现下的暑气,腾腾地往上冒,压也压不住。她抚平衣襟袖口,又正了正鬓角,这才掀帘而出。
可方才还人声鼎沸、衣袂翩跹的铺面,这会子竟清冷了大半。顶顶要紧的是,原先候在隔间门口的善禾与彩屏不见了,唯有那两个伶俐伙计,正满面堆笑地候在隔间外,手里捏着一张叠得齐整的洒金红纸。卫嬷嬷心里一个“咯噔”,强作镇定:“方才与我同来的娘子呢?”
第46章 遇旧人
“瑞裳”的伙计笑意不减,躬身答得恭敬:“贵府娘子方才说要去对面首饰楼瞧瞧,又见妈妈试衣入神,不忍搅扰,便先行一步,带着那位姑娘先过去了。娘子临行前特意吩咐小的,等妈妈试好衣服出来,便将妈妈身上这套新衣并方才她挑好的那几套衣裳账目,请妈妈一并结清。”说着,双手将那红纸账单奉上。
卫嬷嬷只觉一股寒气直冲嗓子眼儿,眼前金星乱迸。她咬着牙一把夺过账单,那纸上的墨字如张牙舞爪的小鬼,拼命往她眼睛里钻。但见上面一行行写得明白:
湖蓝缠枝莲暗纹蜀锦褙子一件,纹银二十两;玉色杭绸里衫一件,纹银十两;秋香色马面裙一条,纹银十二两;月白素绫袄一套,纹银十二两;缃色缕金百蝶褙子一套,纹银十八两;天水碧云缎裙一套,纹银十八两;竹青暗花马面裙一套,纹银十二两;藕荷色杭绸衫裙一套,纹银十八两;统共合纹银一百二十两整。
最后那“一百二十两”五个字,力透纸背,墨色尤浓,直看得卫嬷嬷额角青筋蹦起,眼前黑了又黑,几乎站立不稳。
站在一旁的伙计见她如此反应,笑容淡了几分,但依旧客气:“这位妈妈,适才贵府娘子亲口吩咐,这些衣裳皆是要的。小的们不敢怠慢,依言包扎妥当,已由府上两位小哥儿搬回车上去了。至于这份账目,娘子也说得清楚,钱都在妈妈您身上收着呢,教小的们只管寻您结算便是。”这伙计在“瑞裳”当值许久,也颇有些眼色了,这会儿见卫嬷嬷如此,也大略猜到她不愿花钱,顿了顿,添补道:“那位娘子还说,妈妈您是府里的体面人,最是通晓规矩,断不会短了铺子里的银钱,教我们放心。”说完,他又堆起笑靥。
卫嬷嬷到底是高门贵府积年的老奴,胸中邪火翻腾,几欲喷薄,终是强自按捺下去,勉力挤出个僵硬笑容:“实在是太多了些……烦小哥领老身再去瞧瞧,只拣几件紧要的留下倒也罢了。”
那伙计冷笑道:“已开了账、离了柜的衣裳,哪还有退回来的道理!这位嬷嬷,您莫不是存心要赖账讹诈?”
卫嬷嬷老脸臊得通红,唇瓣哆嗦着,正欲开口分辨,却见里间两个膀大腰圆的护院伙计已悄然围拢过来,面色不善,俱寒着一双眼把目光注在她身上。
卫嬷嬷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愤欲死。她这才明白,这是薛善禾故意给她设的死局!薛善禾是要她当众难堪,以报当日晴月挨打之仇呢!她咬着牙,从贴身的荷包里摸索半晌,摸出两张银票,均系此回她来梁邺船上之前,自家中带来的几张银票。本想着跟梁邺到京都后,为她刚赴任县令的孙儿作人情使用,没成想竟折在此处!一念及此,卫嬷嬷已深深恨下薛善禾。
这厢卫嬷嬷结清账款,猩红了眼抱着自家这套褙子、里衫、马面裙往外去,方才雄赳赳的气焰此刻只剩下步履蹒跚的狼狈,她几乎是逃出“瑞裳”的。甫一出门,薛善禾正从街角含笑走来。卫嬷嬷恨恨地瞪她,善禾也不惧,浑若未见,笑盈盈迎上:“您老儿好啦?”她拿出一枚金镶玉钗,作势往卫嬷嬷鬓边比划,笑意清浅:“才刚看见这只钗子,金镶玉的,金是足赤,玉色又翠又通透,想着再配嬷嬷不过,我便做主买下了。要三十两呢,现下我身上可是一个子儿也无了。”
先是卖她个好儿,再哭穷,解释自己怎么把她丢下,带着彩屏跑了。
卫嬷嬷忽而觉得,这位薛娘子看上去温顺和气的,实则也藏着锋!
卫嬷嬷偏头躲开,冷笑道:“老身卑贱,消受不起这等好东西。”
善禾蹙眉近前,一手挽住卫嬷嬷的臂膀,贴着她耳畔歉疚道:“嬷嬷,真是对不住。我身上确无现银,大爷赏的那些,尽是些笨重头面首饰,一时也来不及兑开。等晚上回了船上,我必禀明大爷,一定把您的钱如数还您。这些衣裳,也不单是我的,彩香、彩屏,荷娘、晴月,姑娘们都有份的。等回去,我一定告诉她们,这都是嬷嬷您体恤下情的心意,为着大家到京都后,好有衣裳做做场面呢,与我是不相干的。嬷嬷您这样周全体面、心慈善念的人,一定不会怨我。”
甚至连这些衣服都不单是她一个人的,连荷娘、晴月这样的小丫头子都有份!卫嬷嬷只觉眼前又是一黑,气血翻涌。
好个薛善禾,句句软刀子!刀刀扎她心窝上!又是搬出大爷压她,又拿大房丫鬟的感谢酬她,她若再纠缠银钱之事,反倒显得她这个管事嬷嬷斤斤计较、不识大体了!可是告不告诉大爷,还不是薛善禾一句话的事。薛善禾若不主动提,她岂不是要咽下这哑巴亏?若她腆着老脸去向大爷讨要,这……这实在是……颜面扫地。
于是,卫嬷嬷冷声道:“老身愚钝,不及娘子会做人情,一面使着老身的银子,一面替老身充这大善人!”
善禾只装作听不见、听不懂,笑呵呵挽着卫嬷嬷的臂膀,亲亲热热朝马车走去。候在车前的怀松、怀枫无不把四只眼睁得溜圆,见她二人并肩亲昵模样,都惊得呆了。再看跟在后头的彩屏,已憋笑憋到面皮胀红。待善禾、卫嬷嬷先后登车,怀松一把扯住彩屏袖子,压低声音问道:“好姐姐,薛娘子唱的又是哪一出?这怎么跟卫嬷嬷还挽上手了?”
卫嬷嬷规矩繁重,来到大房之后,莫说伺候的丫鬟们,便是他们这些跑腿小厮也被管束得苦不堪言。往常卯时四刻起床做活,如今也生生被卫嬷嬷强制要求卯时二刻必须点卯,否则便要扣月钱。大房的小厮丫鬟们无不怨声载道。
彩屏巴不得找个人分享这出好戏,噗嗤一笑道:“你俩且等等。”说罢,彩屏掀了毡帘,同车厢内的善禾与卫嬷嬷道:“娘子,嬷嬷,前头有个卖酥油泡螺的摊子,香得很,我跟怀松去买些回来尝尝罢?”
卫嬷嬷把脸一扭,不作声。善禾暗瞥了她一眼,只作如常:“好啊,快去快回。”
彩屏喜气洋洋带着怀松去了,怀枫则侍立车旁,沉默不言。
车厢内,卫嬷嬷照常寒着脸,眼风吝啬得不肯匀善禾一分半点。往日是瞧不上,今日则是恨毒了。善禾强忍笑意,掀开车帘一角透气,说道:“车内闷热,我出去透透气。就在附近,嬷嬷一打帘就能见着我。”
卫嬷嬷巴不得她赶紧消失,鼻腔里嗯出粗声,算是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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