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已转过身,绞着手指踌躇道:“成敏,我……想见见你家大爷。”
梁邺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袂,敛眸走出影壁:“何事?”
善禾心口似揣了只兔儿,突突直跳。她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和离之事,故而抿了抿唇:“有事想同大爷商量,与阿邵有关。”
梁邺沉眸凝望善禾,俄而开口:“随我来。”说罢,梁邺阔步往书房去。
善禾提裙急忙跟上。
蘩娘与荷娘本想进屋伺候,却被成敏一只手臂拦住:“主子谈事,最忌讳旁人打搅。”二女相视一眼,点点头,自退下继续描绣针线去了。
兰台轩书房内,善禾刚迈过门槛,便见梁邺背对着她,已斟好两杯茶。不大的茶几,两侧各摆一把梨木交椅。梁邺拾座坐下,含着笑意温声道:“坐吧。”
善禾望了望茶盏吐纳出清白暖雾,心也像被这团暖气蒸着煨着,胀胀的酸涩。善禾未坐,立于梁邺跟前,暗暗攥紧拳头,长呼一口气道:“大哥,我……有一事相求。”未待梁邺回答,善禾已跪立他跟前,声色清明道:“我想与阿邵和离,请兄长相助。”
梁邺面上的温润笑意渐渐僵滞,唇瓣翕动似是要说些什么,可开了口任何话也说不出。梁邺觉到心跳愈速,他搁下茶盏,垂头敛去情绪,再抬头时仍旧是素日里那副端方君子模样,一如所有心疼溺爱幼弟的兄长那般,梁邺关切说:“善禾,我已罚过阿邵了。想来,他再不敢那样欺负于你。你实不必为了昨日的事,就说这样的气话。”
他尾音发颤,说不清是关心则乱,还是因为旁的什么情绪。
蠢货阿邵,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把人推远了,你该如何呢?梁邺心中想道,指腹却缓缓摩着茶几圆润的桌角。到底是血亲的弟弟,梁邺还是想帮帮他,故此咬唇斟酌着字句:“阿邵若还有什么欺了你的地方,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只是好心不过三两句,梁邺顿了顿,盯着低眉顺眼的善禾,继续沉声道:“我亦知这两年你在漱玉阁过得艰难,阿邵顽劣,亏得你宽容大度,容他至今。只是如今祖父新丧,老人家生前看重你们,这样和离,只怕祖父泉下有知,也会心神不安啊。”
提及梁老太爷,善禾心瓣软了又软,她忘不掉老人家生前待她的诸般好,比嫡亲的孙女还要多。善禾仰起脸,凄然一笑,把早已备好的一箩筐话抖出来:“正因为祖父之恩情,所以我不敢不和离。此番兄长奔丧回家,应知阿邵被人顶了功劳,他心中甚不痛快。其实阿邵这两年在府衙里,为公勤谨,未有懈怠,兄长赴京科举或有不知,可我日日待在漱玉阁,却是都看在眼中的。”
“外头的人知晓阿邵这提刑官的差事是当年祖父买下的,尝有闲话,笑阿邵一句卖官鬻爵。有时也许是玩笑话,但落进本人耳里就像根刺。阿邵是爽朗性子,可被人闲话多了,也难免心里不忿,故而每每府衙有案件,他都冲在前头,不肯教人看轻他自己。从前如此,这遭也是如此。月坨村的案子正好与祖父的病撞在一起,他为了早些缉拿凶犯回来照料祖父,趴在那破庙木梁子上整整一晚,身上被蚊虫咬了无数个包,回来涂了好几天的药才消了,他也没说什么,却没想到到最后功劳全被人顶去。说起来还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教他仕途如此艰难。若非我这身世,今番该去京畿县赴任的人,该是阿邵!”
梁邺抿唇道:“他已收了人家五百两银,此话不必再提。”
善禾点点头:“好,那再说些旁的。从前阿邵待我冷淡,我常以为是这身世入不了他眼。如今才知,他从未介怀这官奴身份。他这般好的人,我又如何舔着脸留在这里,继续耽误他?”
梁邺沉眸睨她,喉结滚了滚,终是叹息开口:“昨夜祠堂与阿邵夜话,他也这般跪在我跟前,求我帮帮他。他说他惹恼了善善,不知如何哄善善……善禾,你再、再想想罢。”
他亦是踌躇满怀。
善禾思忖片刻,却只想起昨夜梁邵那般折辱自己。她声色坚定:“大哥,我已想清楚了。”
第20章 (三合一)假装原谅阿邵……
轻飘飘一句话,似有千钧。随着话落,庭院内起了一阵风,把落在地上的花瓣卷起旋儿,扶摇上天。善禾仍旧跪在梁邺跟前,垂在颊边的碎发迎风柔柔地飘摇,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同一阵风,掠过善禾,又扑进梁邺怀中,将他揣在心口的复杂情绪吹灭了。
梁邺霍然起身,行至善禾跟前,居高临下望她。他沉着脸色,早无素日之温润,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阴戾。
善禾以为是他不同意和离之事,忙开口陈说:“大哥,我知再过一月,便是殿试。若我与阿邵和离,想来对大哥的仕途,也更为有益。”
他缓缓笑开:“如此说来,善禾和离,还有半分是为我着想?”梁邺伸出手,将腕骨递到善禾跟前,示意善禾扶着他腕子起身,道:“起来。”
善禾不敢造次,自敛裙起身,退了半步,低头恭声道:“是为了梁家着想。我与父亲皆受梁家之恩,故而不敢不思虑清楚。若被有心人挖出当年那案子来,拖泥带水的,再把我的身世捧出来添油加醋,我本已受罚,也不怕失去什么了。只是大哥万不容易走到今日,若因我之缘故,连累大哥,进而连累到梁家的累世清誉,实在教我心中愧疚。便是父亲知道了,也是要怪我的。”
这番话确实触到梁邺心窝,寒窗十载,再没有什么是比前程更为重要的了。昔日祖父要梁邵娶善禾,他本不同意。可梁老太爷最是良善守诺之人,只说这是欠薛家的恩、是欠薛寅的诺,要还、要守,梁邺也没法子,只好缄默其口,冷眼看花轿抬入漱玉阁。梁邺沉吟着:“那善禾要我如何帮你?”
善禾听是口风松动的样子,倏然抬头,凝睛道:“只求兄长替我劝一劝阿邵。”
蠢。梁邺嗤地笑了:“我阿邵那执拗性子,若劝得动,这两年你早是名副其实的梁二奶奶,今日你更不会来求我了。”
善禾追上话,认真道:“可兄长的话,阿邵一定是听的。”
梁邺怔忪愣住,心不觉也软了三分。他转身擎盏,慢慢呷了口清茶,最后一遭问她:“善禾,你……当真想好了吗?”
“嗯。”善禾点点头。
“你,”梁邺不觉后牙咬紧,“确定要我帮你?”
善禾忙行一礼,恭敬道:“求大哥帮我。”
刹那间似有琉璃绽裂,梁邺心瓣坠了又坠,心道:薛善禾,这遭是你主动求上门来的。
“那这些日子好好待他。”梁邺搁下茶盏,指腹捏住盏身,骨节泛白,“好好同阿邵过日子。”
善禾不解:“大哥,我是要与阿邵和离的……”
梁邺转身面向她,沉眸睨住善禾:“交给我。你只管同往常那般对他,让他慢慢忘却和离这件事。我自会帮你离开梁府。”
善禾怔了怔,哑声:“大哥的意思是,骗他?”
“是。”梁邺垂眸,目视茶汤上的些许茶叶轻晃,“让阿邵放松戒备,你也才好顺当离开。”
善禾哽住,昨夜她不是没想过欺骗,只是她还是希望自己与阿邵的和离是和气顺遂的,当初成婚时他带着怨忿,难道分开了也要这般不体面么?善禾缓缓低下头,眼前又浮起昨日梁邵的所作所为,心旋即又冷回去了。
“那,和离书怎么办?”
梁邺眉峰一挑:“和离书我写好予你。你自哄他吃几口酒,让他画个押,倒也罢了。”
“他是赴宴取乐惯了的人,酒量那么好,我如何能哄他喝醉……”
梁邺勾了唇角:“善禾放心。为兄自会助你。多则半月,你必能如愿。”
善禾愣怔抬头,直直撞入梁邺幽深眼底。梁邺神色舒展一如往常,面上却无半分笑意,教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待得善禾走后,梁邺沉思着近日诸事,未久踱至书案前,正正好好瞥见那封本该寄予欧阳先生的书信。尚书千金苏皙照的名字仍明晃晃书在上头,欧阳先生的话不觉又响在耳畔。他是要登阁入相的人。这是他的志向,亦是祖父和欧阳老先生的期盼,连阿邵都是这般想的,甚至为了他的志向,作出那样大的牺牲。所以,他不能辜负了自己,更不能辜负了他们。
单凭此一点,善禾主动和离,确实是明智之举。她比阿邵看得长远,光这份替梁家着想的心,也实令他满意。等和离之后,他好生待她,虽则少了那些虚名,但只要情是真的、心是真的,不比官府文书上冷冰冰的几个字强?让善禾下辈子都有个靠,也算全了祖父生前对薛寅的诺了。至于阿邵那边……梁邺轻叩桌案,不由想起阿邵素昔之志向来。去北川投军,是不行的,他决计不可能让阿邵如此涉险。武举,倒是最好的路子。彼时他与善禾和离,参加武举也无甚么忌讳的了。日后他们兄弟二人一起在京都挣功名,他再好好筹谋一番,以阿邵的模样、品性、才干,帮他娶位京都簪缨出身的名门贵女想来并非难事。
在梁邺凝神之际,穿堂风越过格子窗,扑进书房内,吹起案上信笺,扰得纸张簌簌作响。梁邺神思回笼,正欲伸手压住信笺,那信笺却如水中鱼儿一般,滑出掌心,在空中翩翩地飞了几转,方悠然坠落在梁邺脚边。
织蕊楼在花园假山后头。善禾一路行来,沿路仆人渐少,到了假山时,只遥遥望见成保坐在织蕊楼门廊下,摇着芭蕉扇煮药。药炉中吐纳出乳白雾气,直冲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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