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字一顿,说得很艰难、也很用力:“我是个自尊心比较强的人,所以两年过去了,我还是走不出那场祸事,我还是会因为别人一个不友善的眼神,在心里怀疑,他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份。我也是个很软弱的人,所以在金陵被送到窑子里时,我只想着死。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对有些人来说,连死都是万难成功的。若不是祖父赶来救下我,我……我可能已经不是我了……”善禾眼前早已模糊,这是她一直存在心底最深最深的记忆,哪怕过去这么久,但只要拿出来,即便只是看一眼,她也能感受到无边的痛楚席卷全身。
“所以能来密州,能嫁给你,我……我特别开心,真的是特别特别……”她捧住脸,泪从指缝流出,“幸运……”
善禾垂着头,等那阵哽咽过去,她才继续道:“当时我在心中想,我一定要好好报答祖父和你,用一辈子去报答你们。直到大婚那晚,你给我和离书。我突然发现,原来对我来说万分开心、万分幸运的事,落在你的头上,其实是桎梏了你一生的枷锁。不过还好,你有很多要好的朋友,每天能遇到不同的人和事,你会去平康坊喝酒,去如意楼赴宴。即使那段时间我们从不说话,像两个不得不捆绑在一起的陌生人那样相处,我也很开心,你没有因为我们的事,就自甘堕落,放弃自己。”
“这两年的光景,除了照顾祖父,我就是躲在漱玉阁里,偷偷咀嚼过去的事。有时候想来真是好笑,三皇子的失败,非但毁了父亲、毁了薛家、毁了我,还毁了你。在时间的洪流面前,被淹死的只是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人,而三皇子只是被囚禁,他没有经历杀头之痛,他的妻子女儿没有被充入官奴。”
善禾抹掉眼尾的泪珠:“对不起,说远了。我想说的是,无论是那封和离书,还是这两年里你与我之间的冷漠疏离,我从来、从来没有怪过你。是我,毁掉了你的人生;是我,牵绊住了你。阿邵,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做不成夫妻的。从最初,从一切的伊始,我是怀着报恩的心来的,你是怀着忿恨来的,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哪怕到了现在,我们有夫妻之实,可我们有夫妻之情吗?”
“如何没有!”梁邵追上话,“我已将你当作我的妻子,和你身份无关,和你是谁的女儿无关。善善,正是因为我从头到尾都知道你的身份,知道那什么狗屎官奴身份,我现在还能站在你面前,告诉你,我不想和离,我不会和离。这难道不是夫妻之情吗?”梁邵伸出手,指腹抹掉善禾挂在腮边的泪珠。
“如果我没有呢?”善禾泣声道,“阿邵,我是因为感恩才对你好的,我是因为感恩才嫁给你的。所以我就该对你产生夫妻之情吗?嫁给你于我而言,不是和心爱之人结婚,不是和心爱之人定下相守一生的承诺,而是我有个庇护自己的地方了,我不用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了,我不用在他娘的臭窑子里卖他娘的肉了!”
梁邵的手僵在半空,善禾的余音在他耳边回荡,久久不散。
善禾脸上已经糊满泪痕:“梁邵,我问你,在今天之前,如果有人让你形容一下你的妻子,你会怎么说?安静、贤惠、孝顺?还是什么?”善禾转过身,面朝妆台上的菱花镜,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明明还是两年前的那个人,可她已经不是两年前的薛善禾了。善禾自嘲笑道:“我来告诉你,我,自尊、懦弱、胆怯,还有愤怒。我在心底骂了一万遍三皇子,骂了一万遍皇帝,用最脏最脏的字眼,你知道吗?既然谋反是砍头抄家的大罪,那凭什么三皇子一家活得好好的,我家就得变成这样啊!”
“皇帝心疼他儿子,舍不得杀。可是我爹,也心疼我啊!”
善禾两手撑着妆台桌面,整个人却蜷缩着蹲下去。她额头抵着桌角,开始抽噎起来。
“皇帝的儿子是儿子,臣民的女儿是表.子……”
“阿邵,你知道我心里的愤怒吗……”
梁邵也早已蹲下,轻轻搂住善禾的肩,声音滞涩:“对不起,善善……”
“阿邵,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我,哪还有资格与我说有夫妻之情呢……大概与你有夫妻之情的,是那个恭恭敬敬照顾祖父、永远守在家里、永远没有主意的梁二奶奶,而不是薛善禾。”善禾看到一滴滴泪珠洒在地面,很快洇开,她笑得苦涩,“但还是很谢谢你,你一直都会强调,你是梁邵。在祖父把你错认成公爹的时候,你还是会坚定地跟他说,你是梁邵。所以,我今天也才有勇气站在你面前,跟你说我是薛善禾,我想和离。我知道,你一定能听懂这些话的。”
善禾咬住唇,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比如,真正促使她下定决心和离的,是更加现实、更加能触摸到的原因——梁邵处处碰壁的仕途。她是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眼睛早已熟悉黑暗,因此她不希望梁邵也跟她一起立身黑暗之中。比如,她也真正地感恩梁邵,如果没有梁邵,如果没有梁邵的“离经叛道”“乖戾任性”,她可能早已被黑暗吞噬,成为没有灵魂的影子。
善禾再一次从梁邵怀中挣脱开,她抹掉脸上所有泪,尽力朝他扬起笑:“那天晚上你说盲婚哑嫁,殊为陋习。阿邵,如果你强硬着不肯和离,强硬着要我留在这里,这就不是盲婚哑嫁了吗?才短短两年,你也成为陋习的拥护者了吗?”
梁邵浑身一震,他彻彻底底跌坐在地上。这几句话反反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善禾的质问让他自惭形秽,他望着自己的手,明明很干净,却好像沾了血。梁邵看到掌心聚满了自己的泪。良久,他猛吸一下鼻子,扬起手背抹掉泪,霍然站起身,硬声道:“好,如你所愿,和离!”
随着这句话,善禾倚着桌脚滑落跌坐在地。
作者有话说:
----------------------
下一章:《傲娇小狗强取豪夺》
第15章 “因为你,我变成了从前……
晴月和成保都被正屋的动静吵到了,他二人走出各自的屋子,成保匆忙想去看看,却被晴月攥住衣角。晴月面色平静,朝他摇了摇头。紧接着,梁邵跌跌撞撞从正屋内出来。他一眼望见缩在角落的成保和晴月,高声道:“成保,研墨!”成保忙上前扶住梁邵,发现他原本就因醉酒而绯红的脸,这会儿更是红得滴血,还有许多干涸的泪痕。成保心头一惊,低下头斟酌着词句。
晴月冷眼看着梁邵二人从身边穿过走入书房,立马跑回正屋内。
善禾仍靠在妆台旁,目光直直地盯着这间屋子。晴月跪坐在善禾身边,掏出帕子替她擦干眼角:“二爷他,同意了吗?”
善禾缓缓抬起手,捏了捏晴月的手背,笑得虚弱:“嗯,我们要回金陵了。”
外头打更梆子声响起,梁邵还是没有回来。善禾问问时辰,业已三更,她又问梁邵去了哪里,晴月答:“二爷从书房出来后,就沐浴去了。”
善禾点点头。大抵是方才哭过,这会儿只觉得气虚,她感到一阵头晕眼花,本能地想去床上歪一会子,可又怕梁邵突然回来,便就坐在罗汉床上,手肘支在小几,屈指为枕,阖目小憩。
梁邵如行尸走肉般站在正屋门下,他愣了许久,也想了许久,待到两腿酸胀,才掀帘入内。善禾已趴在小几上沉入梦乡了,因哭过的缘故,她脸上红得很,乌黑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只消这一眼,梁邵便觉得心口刺痛,他忍不住走近,忍不住伸出手,忍不住同往常一样轻轻捏了捏善禾脸颊,忍不住想把她揽入怀中。
善禾仍旧未醒,只是躲着偏过头,将脸面向墙壁。梁邵怅怅地呼出一口气,他怎么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了这般模样?梁邵微微扬起脸,那差点滚落的泪水又回到眼眶里,虚虚地浮着,等着积赞得多了,才慢悠悠地滑落。梁邵咬唇抱起善禾,朝床榻走去。
他头一次发现,善禾好轻,像朵羽毛似的,风一吹就要飘走了。飘哪里去?他不知道。梁邵思考着,倘若当真和离,和离之后,善禾会去哪里呢?金陵么?可金陵承载了善禾那么多不好的回忆。别的地方,她又没去过。再这么一想,梁邵心口愈来愈疼。两年了,他竟从来没有带善禾出去过。上次想带她去如意楼,却因祖父的病一直耽搁到如今。现在,他也许再没有机会同善禾一起出去了。
今夜的月亮很瘦,躲在乌云后连个脸儿也不肯露。沉静的院里,偶尔有鸟雀叽喳的声音,竟是漱玉阁唯一的烟火气。隔壁院子忽而吵嚷起来,大抵是梁邺回来了,好热闹,却把漱玉阁衬得死一般寂静。梁邵置身黑暗之中,望着怀中的善禾,心里想道,等善禾一走,这漱玉阁会更冷清罢?
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大家总归要奔向各自的前程,唯有他的世界停滞了。
善禾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梁邵怀中,而梁邵怔怔地凝视她,目光空茫,连她睁眼也丝毫掀不起心中情绪似的,只是兀自抱着她、望着她。
善禾试图挣开,却被抱得更紧。
他喉头艰涩地滚动,哑着声音,似乎没有一丝情绪:“善善,祖父生前最想我们有个自己的孩子。等完成了老人家的遗愿,再走吧?”
善禾呼吸骤窒:“不——”
“对不起,善善……”梁邵猝然低头咬住善禾唇瓣,叹息便消匿在骤然压下的唇齿间。
善禾所有的抗拒皆被更深重的禁锢锁住,一如坠落蛛网的蝶,越挣扎反倒困得更紧。不知僵持多久,一滴滚烫的泪滑过善禾鬓角。梁邵缓缓抬头,下唇赫然划开一条带血的口子,那条猩红蜿蜒着爬过他颤抖的下颌,悬着饱满的身子,将滴未滴。善禾仍旧被他抱在怀里,整个人惊颤又害怕,她万没想到梁邵会强迫她,更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竟咬破了他的唇。善禾胸膛起伏不定,她别过脸,歉疚道:“对不起。”
梁邵只觉得眼前世界分崩离析,他如一盏琉璃,此刻通体绽裂。他不愿与善禾和离,为此不惜强扭瓜藤,可真正对善禾用强时,听到她难受的呜咽,见到她的反抗,他又束手无策。两年前,梁老太爷用那股力量强迫他娶善禾,如今他也要这股力量强迫善禾留下吗?一念及此,梁邵心底陡生惊怖,原来他在抗争之中,在无形之中,也拥有了这股力量。他甚至不知何时自己拥有了这股力量,便已经开始做伤害善禾的事,他如今竟活成了自己最厌憎的模样。
梁邵将善禾轻搁榻上,唇线抿直:“不要总说对不起。”他至今记得婚后第一个月,正是自己气头最盛的时候,他有时故意对善禾恶劣,她也只是怯怯站在那儿,低头道一句“对不起”,把他所有的恶劣照单全收,哪怕她本没有错。他厌极了善禾说这句话,像没有反抗似的。
善禾已缩到床榻角落,扯了锦衾裹住自己。
这一幕直刺得梁邵心窝生疼。明明昨天一切还好好的呀!
他抬起手背揩去颌下血珠,颓然坐于床沿,背朝善禾,肩背垮塌。他忽而觉得好累,浑身气力皆散,因为善禾,也因为自己。十指插入墨发中,梁邵头低着,眼泪断线般流出来,扑簌簌打在裤上。
善禾脊背紧紧贴着墙,她望见梁邵默不作声地背对自己,望见他的颓丧与破碎,她想伸手安慰一下梁邵,可手顿在半空中,像僵了一样。善禾知道,一旦自己伸出这只手,今夜的努力与坚持将悉数化为泡影。离别总是伤心的,可只有离别,才能有来日更好的相逢。善禾希望等与梁邵再度重逢的时候,他已是整个大燕最有名气的红缨枪将军,而她也能靠自己的一双手把日子蓬蓬勃勃地过出花来。那时的他们一定是最好的他们,即便不能在一起。
“阿邵,我们总要学会离别。”善禾柔声道。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