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了手腕,红麝串便在善禾眼前窸窣晃动。梁邵蹙眉:“为什么要戴?”
善禾自然不愿说出实情,她指腹慢慢捻着红珠,佯作遗憾状:“你不喜欢么?”她微微蹙眉:“我倒觉得它漂亮得紧,阿邵以为呢?”
梁邵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确实是件罕物儿,颗颗圆润饱满,色如初凝赤血,形似蚌中新珠。此刻借着暖暖烛光,其上又盈了层薄薄水汽,竟真有些温润宝气来。梁邵刚想赞一句,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凝起剑眉,声音也有些凉了:“阿兄送的?”
善禾愣了一瞬,不觉笑道:“怎的突然问这个?”她握着梁邵手,让他抚上自己脸。
梁邵有些不大自在,虽说阿兄送善禾那些首饰本没什么,是出于好心,可是……可是现在这般情形下,若真是阿兄送的,他总觉得不好。梁邵的眸子慢慢垂下。
善禾瞧出他这点心思,也无意逗他,辩白道:“与大哥无关。是去年我自家买的,那掌柜的说,红麝有个奇效。”她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什么?”
“辟邪。”善禾抿着唇对他笑着。
梁邵起初未反应过来,附和了一句:“哦,辟邪,是了。”但见善禾神神秘秘冲他笑,又见善禾听了他这话,噗嗤笑开,眉眼弯弯像夜幕上的月牙儿似的。梁邵先是对着善禾的脸看呆了一瞬,而后立时如雷击灵台,不由笑骂道:“好个小怪妇儿!拿你爷说是邪怪呢!”
说罢,梁邵掬了一捧水往善禾身上泼去,善禾也不肯示弱,立即还回去,把个梁邵兜头淋遍了。
梁邵朗声笑着,动作不停,一时间,桶中水波和肉波儿一齐漾开涟漪,泼泼洒洒地溅出三两滴落在砖地上。动静渐大,雪浪翻飞,桶边盛着漱口水的盂盆咣当坠地。善禾受了一惊,忙住手,仓皇攀住他肩膀,抿着唇道:“小、小声些儿。”
“怕什么?”梁邵故意匀出掌风,又推了一抔水扑到善禾怀中。
善禾受了这记水波掌风,脸一侧,鼻尖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她断断续续挤出字句:“丫鬟们还睡在外屋,动静这般大,小心明日阖府都要传二爷半夜……”又是一阵水浪袭来,还有几个字被消散在喉咙里,水流声掩盖住她的细碎嘤咛。
梁邵故意掀起雪浪,喘吁吁黏糊笑道:“嗯,传梁二爷半夜里降伏妖精……”到话尾时,梁邵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粘,像蛊人心魂似的。他把头抵在善禾额前,双手沉入水中,环了一圈搂住善禾的腰,将她彻底抱进怀里。
待到云收雨住,善禾与梁邵身形相叠靠在一处。梁邵倚在桶边,长臂舒展搭在桶沿。善禾仰在梁邵胸腹上,仍是喘息未歇。侧过脸,善禾见那佩了红麝串的手垂落桶外,水滴顺着筋肉一滴一滴坠在地上。善禾灵台通透,现在这姿势岂不正好入画?
梁邵屈指勾了洇透水的红袖袍,懒声问:“从前怎么没见过你穿这件?”
善禾乜斜着望了眼,漫不经心答道:“穿过的,大婚那晚上。”
闻言,梁邵便不言语,低了眸子去吻善禾后颈。大婚那夜,他亲手奉上和离书,何曾认真瞧过她戴了什么首饰、穿了什么衣服。善禾也懒怠想过去那些事。起初嫁与梁邵,她是真心实意想留在梁家,把日子好好过下去的。对那时的她来说,能被梁老太爷救下、能嫁给梁邵,实在是用尽了几辈子的功德福气才修来的福报。若不是那封和离书,若不是梁邵婚后对她的冷淡态度,她一定不会有离开密州回金陵的想法。毕竟,她是在那儿家破人亡的呀。
善禾的心渐渐冷下来。她忽然发现,原本几乎满溢的水此刻只剩了一半,也早就凉了,肌肤竟冷得有些刺痛。善禾撑着桶沿起身,轻声说道:“水凉了,也脏,我去换新的来。你先出来吧。”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打更梆子声,已是四更了。
善禾皱了眉:“不好,这么晚了,你明儿还要去衙里。”
梁邵拦腰将她抱回来,仍把善禾搁在自己腿上,调笑道:“怕什么?早起教小幺儿去告个假,爷今晚上降伏了个妖精,可不得好生歇歇?”
善禾扭头,盯住他眸子直直望进梁邵心底。她眸色清冽,含着盈盈水汽,梁邵心底一颤,立时咂摸出善禾情绪不对。
善禾抿唇道:“你这话,是真心的?”
梁邵着慌地捏了捏善禾颊边肉,讪笑道:“我同你说笑的呢,善善。”
“哦。”善禾挣扎着起身,跨出浴桶,“原来说我是个妖怪,能让二爷笑呢。”
“善禾!”梁邵霍然起身,目光锁着善禾身姿,“对不起。”
善禾褪下袖袍,兀自取了布巾擦干身体,声音淡淡的:“没什么好对不住的。天晚了,早些歇息。”
梁邵近前两步,身上的水便滴滴洒洒地落在砖地上。他伸出手想握住善禾两肩,恍惚发现自己身上都是水,抱她又该把她身上弄湿了,只好悻悻地垂了手。
善禾重新换上来时穿的亵衣,心底是薄薄的凉意。她觉得自己真可笑,明明是个官奴了,明明如今全仰靠梁家过活,可这会儿想到梁邵从前对自己的冷淡,想到他那句“妖精”,心里还是没来由地气。到底是身子落了尘埃,心还挂在十五岁前的那片天空。大抵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盖谓如此也。可转念一想,她哪里身为下贱?十五岁前,她分明是金陵体面的官家小姐,她学过琴棋书画、礼仪规矩,她没有害过一个人、作过一件恶,她将梁老太爷、梁邵兄弟当作自己血亲一样对待,她清清白白一个人,凭什么下贱?就因为阿耶犯的那些错吗?可谁没有犯过错。天子也犯过错,贵人娘娘们也犯过错,凭什么他们犯错了就轻轻揭过去,阿耶犯错了就要砍头抄家,连她也要一起堕入泥泞,永世顶着官奴的名头。夺嫡的是三皇子,不孝的是三皇子,成功后登上皇位千秋万岁的也是三皇子,那凭什么失败了丢掉性命的是阿耶!
善禾眼前一酸,漫天的委屈压上来。她手中攥着布巾,咬唇不让泪珠滑出眼眶。一低头,看见自己光脚踩在砖地,凉气入骨,白皙的肌肤在夜色的朦胧烛影中青得发紫,像死了许久的尸体。自胸腔升腾起一股浓酽酽的恶心,善禾忍不住犯呕。她弯腰扶住桶沿,干呕了好一会子,什么都没吐出来,反倒是眼泪珠子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梁邵吓呆了一瞬,立时冲上去挽住善禾,口中焦切地问:“你怎了?”他一壁替善禾抚背顺气,一壁扬了声音:“来人!来人!请郎中来!”
善禾却按住他的手,摇摇头:“我没事。”
梁邵不顾她的话,径自披了宽袍,拦腰抱起善禾,一脚踹开房门,匆匆往寝屋去。院里的丫鬟皆被吵醒了,她们披衣出来,只见善禾脸色泛白,身上衣着周全,拧着眉缩在梁邵怀里。梁邵则浑身湿漉漉的,走时还滴着水,宽袍也只是用一根腰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精壮的胸膛和两腿都露出来。丫鬟们忙垂眸低脸,四散着跑出去喊小厮请郎中。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出自《红楼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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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已修改[狗头]
所以后来的宝宝们请记住:玩水不是真玩水,而是降妖伏魔妖精打架。
第7章 风闻这梁邵与其正头娘子素……
郎中到时天已蒙蒙亮,彼时善禾卧在榻上,额角沁满冷汗,虾一样蜷缩着捂住肚子。
寿禧堂也传了人来问话,梁邵坐在寝屋的石阶前,耷拉着头,十指插入浓浓墨发中。郎中诊脉后,捻须同梁邵及寿禧堂婆子金嬷嬷道:“二奶奶想必是郁结于心,久而气血失了常度。今次又骤经冷暖,阴阳不调,以至于经脉受了激荡,这才提前来了月信。老朽先开一剂疏肝解郁的方子,这几日多加保养,再加上二奶奶本是身体健旺之人,日常多多休养定然就好了。”
金嬷嬷闻言,不由问漱玉阁伺候的小丫鬟道:“快入夏了,夜里也不冷,怎么骤经冷暖了?”
小丫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偷拿眼睛觑梁邵。梁邵早垂下头,咬唇道:“都怪我。”
金嬷嬷闻言长叹一息,便不再问,只说自己回去复命,让梁邵早点休息。行了几步,又转过身同梁邵道:“老婆子我在寿禧堂伺候多年,今日说句本不该说的话,二爷好歹听我啰嗦一句:二奶奶出身是不好,当年老太爷逼二爷娶妻,也是不好,可两年过去了,二奶奶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寿禧堂没一个不夸的。单凭这一件,二爷再怎么不喜欢,也该看在老太爷的份上,好好儿把人放在屋里,别辜负了。来日老太爷入了土,碰见她爹娘老子,心里也不难受愧疚了。”
梁邵怅怅张开嘴,翕动半天,复又低头无言。那婆子一壁出了漱玉阁,一壁叹道:“偏偏是嫁给这个,两头都不好过。若当日选的是大爷,说不定好些。嗐!选了大爷,又耽误科举,这实在是……”梁邵呆呆立在那头,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几乎成了个冰人塑在那儿。等回过神来,梁邵忙撩袍跑回屋里,善禾已和衣睡着了。
这日梁邵到底是没去衙门里,传话的小厮躬身立在廊下,同府衙的官老爷陈大人道:“昨夜二奶奶急病,这会子还歪在榻上,二爷也吹了些风,今日留在府里照顾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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