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花木扶疏的幽径,步入敞厅。一位身着黛蓝衣裙的妇人已端坐其中,手中捧着一盏茶。她容貌生得颇好,眉眼间隐隐绰绰有着与裴序相似的秀丽骨架。可见他清俊的容止,更多来自母亲一脉。
只是眼前的杨夫人,眉间几道深刻的川字纹路如同刀刻斧凿,破坏了原本应存的风韵,是常年不舒心、愁绪凝结的印记。纵使锦衣华服,也难掩郁色。
崔家三房夫人的日子,可见一斑。
杨夫人见裴序进来,刚欲起身挤出个笑脸打招呼,视线便死死钉在了他身后娉婷的身影上。
一股无名火“腾”地直窜脑门!
赏荷宴那日,她并不在京城,乃是探听到崔三爷在通州养了个外室,肚子都快足月了,连忙赶去捉奸,昨日才回京城,在崔家受了好一通冷嘲热讽。
他们指桑骂槐,嘲笑她不止管不住夫婿,连外甥也管不住,她的好外甥偏帮外人,把家中搅得一团糟,可见眼中丝毫没有她这个姨母!
“这就是孟家的小姐吧?”杨夫人“啪”一声放下茶盏,上下打量孟令窈,眼中鄙夷和轻慢几乎要凝成实质,“一个未嫁的女儿家,不在闺阁安分守己,倒孤身跑到郎君府邸厮混……呵,就是这般的急不可耐吗?”
裴序眸色一沉,身形微动,不着痕迹地将孟令窈挡在身后,迎上她的目光,“姨母慎言。孟小姐是祖父今日特意下帖,盛情相邀至府中谈诗论画的贵客。姨母若有见教,少顷祖父出来,姨母当面向他老人家质询便是。”
杨夫人如被扼住咽喉,脸色猛地涨红又转白。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去质问裴老太爷。胸中那股郁气无处发泄,憋得眼圈一红,拿出惯用的招数:“你……你就为了这个外人顶撞我?雁行,你忘了幼时是谁在你病榻前熬红了眼?是谁把你当亲儿子一样照看大的?不是姨母又是谁?”
她捶着胸口,痛心疾首,“如今你为了这么个东西……你的良心呢?你对得起我的苦心吗?”
“姨母待我之好,不敢或忘。”裴序声音平静无波,“您今日来,究竟为了何事?”
“何事?”杨夫人见他护住孟令窈,心中积压的火气更甚,“还不是她不知廉耻,在赏荷宴上兴风作浪,挑唆得五郎媳妇要死要活闹和离,搅得府中乌烟瘴气,我的脸面都丢尽了。人人都指着我鼻子笑,笑我有眼无珠,养了个白眼狼外甥!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生生坏了亲戚情分。”
她只顾着自己的脸面和委屈,绝口不提崔家的薄待和卓灵的血泪。
一直静立一旁的孟令窈,直到此刻,才向前迈了一小步,越过裴序保护的界限。她神色端静,目光清澄如洗,直直看向杨夫人被怨怼糊满的眼睛。
“杨夫人,”孟令窈开口了,“您方才责晚辈不知廉耻,毁了旁人姻缘。晚辈年幼,却也常听长辈训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敢问夫人,那日情形您可知晓?崔五郎宠妾灭妻,任由姨娘当众掌掴妻子,卓夫人诉说多年苦楚,字字泣血。”
杨夫人眼神躲闪,强词夺理,“正经夫妻哪有舌头不碰牙的?谁家夫人不是熬过来的?嫁娶大事本就……”
“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该受着,无论前头是火坑还是油锅,对不对?”孟令窈打断她的话,看向她的眼神略带一丝怜悯,“就如同夫人您一样?”
她脸上的怜悯深深刺痛了杨夫人的眼睛,“你……你什么意思?”
杨夫人脸上血色尽褪,下意识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像被戳中了最深的隐痛。
“我是什么意思,夫人自己难道不清楚吗?”孟令窈缓缓道来,却字字如针,直刺杨夫人的心防,“夫人在崔家,当真是因裴大人才失了颜面?还是……因为那位崔三爷的所作所为,早已让夫人您,在崔府内外,本就颜面无光?夫人在旁人面前强撑笑颜时,那心里的苦楚,旁人的指指点点,想必早已习惯入髓。”
她顿了顿,目光轻轻落在杨夫人眉间那道愁苦的深壑上,“恕晚辈僭越,敢问夫人一句,这般滋味,您比那日佛堂中的崔五夫人,难道不是尝得更深、更久?”
话音落地,宛如一道惊雷。
杨夫人所有的激愤瞬间凝固,她眼睛瞪得极大,嘴巴张开,像有无形的巨石堵住喉咙,半个反驳的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喘息。
孟令窈没有停,她的视线仿佛能穿透那层华丽的衣饰,看到内里的千疮百孔,“夫人,您眉间这缕愁苦,已刻得太深。这又是何苦?瓜强扭则不甜,镜有尘则照不明。所谓名分,何尝不是一根沉重的锁链?捆住的,是您日后几十年的光阴。”
“卓夫人挣脱桎梏,前路纵有艰难,天高地广已然是透亮。而您,还要在苦海里沉沦多久?”
不待杨夫人应答,她话锋一转,“夫人方才口口声声说于裴大人有养育之恩,大人那日在崔府所为,乃是主持公道。他挺身而出,正是秉持律法公义,不负天地良心的刚正之举。此等光明磊落,难道不是夫人当年‘苦心养育’的期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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