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与她相对跪下,抬手扯开交领,把那根红线送到她面前,“我不怕疼。与你相遇一场,已经是上天的厚待了。阿迷,我一直哄着你,纠缠你,并不只为活命,我是真的喜欢你。你我走到今日,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望你多包涵。往后就让这皮囊再陪你一程吧,戍边十六卫的令牌,我放在你的梳妆匣里了。国家社稷过于沉重,若是扛不下去就尽早离开,千万不要恋栈,知道么?”
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识迷哭花了脸,泪眼模糊视线,看不清他了,她嚎啕大哭:“你把令牌留给我了,你没打算活着回去吗?”
他笑了笑,“我来会我阿翁,虽然有万全的准备,也怕事出突然。留好后手,至少能保你周全。”
识迷举着陨铁匕首,在他胸口比划了两下,“我可真要扎进去了。”
他点点头,“来吧。”
猛地扬起手,就在下一刻,尖刃便要刺穿皮肉,可她却顿住了。回头望着危真人道:“师父您看,我就说他没那么坏,这下您信了吧!”
顾镜观和陆悯都怔住了,茫然看向危真人。危真人抱着胸咂了咂嘴,“不试试,怎么看出他的真
心。世上骗姑娘的男子太多了,你涉世未深,万一被人拐走,路远千里,为师鞭长莫及。”
顾镜观方才明白过来,“你们……这是做戏吗?”
危真人对识迷道:“把你师兄急得不轻。”
识迷龇牙笑着,把顾镜观搀了起来,“我们着手制作圣元帝那时起,我就给师父写信了,把前后种种都告知了师父。师父信不过陆悯,我也信不过,说好了若能见面一定要试试,没想到他果真送上门来,那就不能怪我们了。”
陆悯摇摇晃晃站起身,两眼盯着她,咬碎了银牙,“解识迷,你居然诓我!”
识迷讪讪躲到危真人身后,探出脑袋说:“怪你笨。师父这么疼我,怎么会废了我的双手。”
先前做足了恶人的危真人立刻充当起了和事佬,“好了好了,男女结亲,试探人品是必不可少的。阿迷的心性我知道,不用试了,而太师是初次相见,丑话说在前头,往后才好做亲戚。”
时至今日,陆悯才看懂识迷的奇怪思路是随了谁,危真人充分展现了只挑别人不挑自己的绝佳精神风貌。自家的孩子无懈可击,甄别他人必须大刀阔斧。可他敢怒不敢言,这番柳暗花明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结果了,他不用交心,识迷也不用自毁双手,如此双全,还有什么不满足?
于是敛起神,向危真人长揖,“真人的苦心我明白,阿迷是您亲手带大,为她择婿自然要多费心。所幸陆某经住了考验,没有辜负阿迷,也感念真人摒弃旧俗,宽宏大量玉成。”
危真人很欣赏他的讨巧,对识迷道:“你不是说他尖酸刻薄,睚眦必报吗?如今看来,倒像还好,到底是能做太师的人,有几分肚才和雅量。”
陆悯听了,调转视线看向识迷,笑容里透出危险的味道,“你究竟在真人面前,说了我多少坏话?”
识迷起先还敢露头,后来索性缩回危真人身后,再不敢说话了。
危真人当然要替爱徒辩解,劝说陆悯别当真,“女郎本就柔弱,既然打算择一人终老,多几分顾忌和试探,也是人之常情嘛。”
陆悯口上称是,心里却在嗟叹,这女郎当真柔弱吗?一直扮柔弱的不是自己吗?她从来没有惶惶然需要依靠他的时候。每当他以为自己掌控了全局,她总能让他面壁。要不说天造地设呢,功成名就后他没有想过娶亲,原来就是为了等到她。
思及此,被愚弄的心气也平了,向她伸出手,“你躲在师父身后做什么,快过来。”
识迷这才慢吞吞挨过去,随他一齐向危真人行礼。
危真人看着面前的人,终还是叹息着吐露了心里的想法,“偃师嫁了半偃,其实于为师来说,到底不称意。但你们既然有情,我也不能棒打鸳鸯。我只盼你们看清自己的内心,今日的决定,十年二十年后仍不后悔,仍怀赤子之心,仍互相关怀怜爱,平顺无波地走完一生。”复又对识迷道,“我人在山中,偶尔也听说方内的事。五国大乱,战火纷飞那么多年,即便是有恨,事已至此不可改变,就不要太执着了。人过惠,难免伤及自身,万事不要做绝,到了绝处未必能逢生,这是为师在你幼时就教你的道理,往红尘中去了一趟,也不要忘记啊。”
识迷说是,“师父的训诫,弟子一直谨记在心。”
危真人慢慢颔首,“如此就好。你们能回来,了却为师多时的惦念,我很高兴。在山里住两日吧,再一别,就不知何时才能相聚了。”
这话说得识迷五味杂陈,她在师父面前没有那么多的自立自强,当即便哭起来,“我舍不得师父。”
危真人笑眯眯给她擦了擦泪,“哪家养了女郎不外嫁?路途虽远,也还是可以回来探望的。你舍不得师父,难道舍得你的郎子?”
识迷扭头看看陆悯,嗒然了。
“带着太师,去看看你以前生活的地方。”危真人道,“去吧,我与师兄说说话。”
识迷拱手领命,方才和陆悯一起退出了玄机堂。
从石阶上下来,识迷说:“师父经历了师兄那件事,心境上改变了好多。即便得知你有欠缺,也还是包涵了,是害怕再失去啊。”
“我也很是庆幸,真人没有责难,大度地接受了。”他边说,边拿眼风杀她,“倒是你,没想到偃人做得好,戏也唱得好。我刚才看你哭得那么伤心,竟一点都没怀疑你,是我失策了。”
说起这个就下不来台了,识迷即便心虚也振振有词,“我只是把本应发生的,给你演习了一遍而已。你没有经受说明你运气好,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陆某人!”
陆悯只得认栽,回想起先前的一切,他还是忍不住追问:“若真的只有两条路可选,你会怎么办?会为保住我,宁愿被砍手吗?”
“别开玩笑,我像是那么一根筋的人吗?”她的前半句话让他灰心,但后半句话又燃起了他的希望,“当然是叛出师门,赶紧逃跑。你不能死,我的手也不能废。反正师兄回来了,师兄自会替我说好话的。”
所以你永远不要担心,解识迷有背负道义为难自己的时候。她是天下第一机灵人,明明一跑了之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何必弄得血赤糊拉,你死我活。
陆悯由衷的佩服了,生平最不喜欢钻牛角尖的人,他的爱妻恰好不是。
她带着他,兴致勃勃地转遍了山前山后,小时候曾在这里磕掉一颗门牙,接触偃术后把牛眼装在人脸上,曾在那里罚跪了两个时辰。很多细碎有趣的事情,绘制出她完整的成长历程,陆悯反观自己,不由有些遗憾,他没有童年。他是在读不完的书,和练不完的骑射中长大的。
识迷是会安慰人的,说不要紧,“所以你长大做了太师,我长大只能做偃师。虽都是‘师’,一字之差谬之千里,百姓都管你叫大人,而对我的称呼就差点意思了,管我叫妖人。”
这么说来付出多大,回报就有多大。小时候窝囊地读书,是为将来扬眉吐气,想了想,便也释怀了。
登上灵引山山顶远眺,群山连绵望不到尽头。可惜时候不对,若能赶上日出,那景象才是最美的。
两个人约定,明早一定早早起床,来看一看山顶的圣景。当然约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外连日奔波,连床都没摸到,有了适宜的环境,必定要补上陆悯多日的亏空。他的聪明才智,几乎全用到这项新发现上了,孜孜不倦,百折不挠,他说要给她最稳妥的幸福。
说得真漂亮!
识迷被盘弄得要散架了,第二天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三竿,还看什么日出!
慌里慌张去见师父的时候,师父正和师兄在后山的观澜亭里喝茶。见他们来,表示理解,“路上辛苦,不用那么早起身。”刚说完,远远看到童子赶来传话,惊诧地“咦”了声,“要吃午饭了吗?”
下定决心,明日一定早起,但天公不作美,推窗发现雨下得淅淅沥沥,院子里一片浮光,计划又泡汤了。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