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呈辞见她固执地站着,轻笑一声,率先离开了。
茫茫雪夜里,她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融进深沉的夜色中,方才回屋。
陆呈辞离开太师府,一路踏雪回到亲王府。刚进府门,管家便迎上来说父亲正在书房等他。
他去了父亲书房,屋内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父亲陆亲王正伏案批阅公文。
陆呈辞上前行礼,陆亲王抬眼打量他片刻,并未让他落座,只是沉声道:“听说你受了伤,且伤得不轻。”
陆呈辞颔首。
陆亲王放下朱笔,道:“这些时日你东奔西走,把为父交代的事都办得妥当。年关将近,你且将手头事务放一放,好生歇息一段日子,不必思虑操劳,专心将养。”
他说着,起身走到陆呈辞面前,端详着他苍白的脸色,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了几分:“这两年来,你为父分忧良多,我心里都记着。昨夜……还梦见了你母亲,想着若是过年时,我们一家能团圆该有多好。”
他轻叹一声,目光渐深:“你母亲虽不在了,为父自当更疼惜你。这些年我诸多谋划,说到底,大半都是为了你和柏铭。你定要保重自己,切莫累垮了身子。”
这是陆呈辞头一回听父亲说出这般多的关切之言。肩上那一拍正落在伤处,疼得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可心底涌起的恍惚却盖过了皮肉之苦。
原来父亲口中也能吐出这般温软的话语。
可为何……他竟生出几分惧意?
那隐约的不安如阴云般漫上心头,仿佛预示着什么紧要之事即将发生,像是暴风雨前异常的宁谧,教他无端端心惊。
他一时怔在原地,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陆亲王却含笑又道:“趁这段闲暇,你不妨多陪陪沈姑娘。你们二人多出门走走,看看山水,其余诸事不必过分挂心,只安心待婚期便好。”
这一刻陆呈辞方才恍然,父亲这般“体恤”,原是要将他支开罢了。是怕他碍事,怕他搅乱了棋局。
那所谓的大计之中,恐怕早已没有他的位置。
是了,两年了,父亲终究未曾真正将他视作己出。
他心下清明:即便父亲来日登临大宝,又凭什么立他为太子?祖父母与母亲皆已不在人世,外祖家亦日渐式微,就连当初拼死救下他的舅舅也已逝去。母亲这一脉,给不了他半分依仗。
可若真要争储君之位,岂能没有自己的朝臣班底、势力根基?而他什么都没有。
反观陆百明,有母亲在,有外祖一家鼎力相助,满门皆可为他铺就青云路。
所以,父亲的顾虑,无非是怕他即便被立为太子,身后无势,将来也难以顺利登基、安定朝纲,反倒可能引发新一轮的动荡。
若真是如此考量,他倒也能体谅几分。
可他是嫡长子啊。即便眼下根基浅薄,难道就不能徐徐图之?人总是要成长的。这两年来,他夙兴夜寐,父亲交办的每一件事,他哪一件不是拼尽全力、办得妥帖周全?
可到头来,却还是因他失了母亲、没了外家倚仗,父亲便要将他推开。
一股酸涩直冲喉间。他沉默片刻,终是抬眼望向父亲,声音低沉却清晰:“父
亲,儿心中有一计,若能于近日施行,必可助您早日执掌河山。”
“两年前若非父亲将我寻回,儿恐怕早已命丧黄泉。这份恩情,儿始终铭记。此计……儿思忖已久,定能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达成父亲多年夙愿。”
陆亲王未料到他还藏着这般谋划,沉默着审视了他片刻,低笑一声:“你且说来听听。”
陆呈辞迎上父亲的目光,沉声道:“当日将陆陵王逼退至边疆时,儿臣便已布下后手。此人雄才大略,麾下兵强马壮,多年经营根基深厚,实力不容小觑。儿臣所想,便是设法取其性命,尽收其权柄与兵马,以此为父亲增添胜算。”
“若能除去此心腹大患,父亲登基之后便可高枕无忧,再无须担忧陆陵王犯境,天下方能真正太平。”
杀陆陵王?夺他权势?
陆亲王不禁苦笑:“计策倒是胆大……可陆陵王岂是那么容易杀的?本王与他周旋多年,用尽手段都未能撼动其分毫,连皇上也奈何他不得。更何况他还有两个儿子,麾下部将更是追随多年、忠心耿耿,岂会轻易倒戈?”
陆呈辞看出父亲犹疑,沉声道:“父亲不必过虑,儿臣自有成算。只是眼下需向父亲借一支精锐。兵将不需多,三千足矣,但必要个个能以一当十。儿臣愿以此三千精兵,为父亲换回三万,乃至更多的兵马。”
他向前一步,语音更加恳切:“儿臣知道父亲已有周全谋划,但大事当前,不能不留后路。皇上毕竟是一国之君,我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既已举事,便只能成功,否则亲王府上下必将万劫不复。此时父亲正需更多助力,儿臣愿做您的后盾,随时策应。”
见父亲神色凝重,继续道:“父亲不必担心儿臣会有异心。儿臣自知斤两,母亲一族早已零落,无人可倚仗。儿臣所能依靠的,唯有父亲。若他日父亲登基,能立儿臣为太子,得父亲庇护,二臣开心不已,有父亲这样的靠山,总好过我身挣扎。父亲助我除去陆陵王,便是助自己早日成就大业。所以……请父亲信儿臣这一次。”
他话音未落,已撩起衣摆,直挺挺跪了下去,目光灼灼,语气沉痛而真挚。
陆亲王没料到他竟会突然行此大礼,不由得一怔。低头望着这个曾失踪六载、如今跪在眼前的儿子,眼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言。
他静默良久,才伸手将人扶起,叹道:“你的忠心与才干,为父岂会不知?只是……瞧你这一身的伤,为父实在于心不忍。你且好生将养些时日。至于方才所谋之事,关系重大,牵扯极广,容为父细细思量。夺嫡之路凶险万分,为父……不愿你再涉险境。”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几分罕见的温情:“那六年你流落在外,吃了太多苦。为父总想着,往后该好好补偿,让你过上安稳日子。”
不愿再涉险境?安稳日子?身为亲王嫡长子,何来真正的安稳?即便父亲将来成就大业,在这深宫重重、波谲云诡的权势之中,他们这些皇子,又真能有什么太平岁月可过?
这现实何等冰冷,偏生父亲用最温和的言语将它包裹。
原来到头来,他这个儿子,终究是可有可无的。或许早在六年前他流落在外时,便已被放弃了。
他直挺挺地站着,头颅低垂,半晌无言。
最后那一丝微弱的父子情分,莫非就要在此刻彻底磨灭了?他原还抱着一线希望——若父亲肯接纳他的相助,愿听一听他的谋划,给他些许信任,他仍愿倾力辅佐父亲成就大业,直至父亲御极天下,乃至最终安然退位。
即便日后为了那至尊之位难免兄弟阋墙,他也认了。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份认可,一个能与父亲并肩而立的机会,一同为母亲讨回公道,一同担起这皇族血脉的责任。
可父亲终究还是防备着他,舍弃了他。
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酸涩,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父亲说的是,儿臣……先行告退。”
他说罢转身欲走,行至门前却又顿住脚步。沉默片刻,折返回来,重新走到父亲面前,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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