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矿灯照出来的光,这汗珠子从脸上淌下来的样子,就跟真的一样,好像都能感觉到井下的热气。”一个老矿工指着画中的细节,对身旁的人说。
“凝姨真是神了!把咱矿工的那个劲儿,那个魂儿都给画出来了!”一个年轻些的矿工忍不住赞叹。
“看着这些画,心里头咋又酸又暖和的呢……”
“这画的是井口罐笼吧?让我想起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了……”
在这些真诚的赞美声中,一位穿着整洁的灰色中山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显得格外不同。
他从一开始就看得出奇的专注和投入,几乎在每一幅画前都停留很长时间,时而凑得很近,细看笔触和色彩的运用,时而退后几步,远观整体的构图和气韵,不时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最后,他目光扫视一圈,等人群稍稍散去一些后,他径直走到被几个老邻居围着的陈逸凝面前,礼貌地开口问道:“您好,冒昧打扰。请问,您就是这些画作的作者,陈逸凝老师吗?”
陈逸凝看着这个陌生人,点了点头。
男子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简洁的名片,双手递了过来:“您好,陈老师。敝姓林,林志成。我是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下属《群众艺术》杂志社的美术编辑。”
“这次正好到咱们矿区来采风,收集一些工人阶级题材的创作素材,很偶然地在宣传栏看到了海报,就冒昧前来参观学习。您的这些作品,水平非常高,让我非常感动和震撼!”
林编辑推了推眼镜,继续道:“您的这些画作,不仅技法扎实深厚,造型准确,更难得的是,它们充满了极其深厚的生活气息和真挚灼热的情感力量。”
他顿了顿,终于说到了重点:“我们杂志社目前正在积极筹备一期重点专题,就是反映改革开放新时代下工人阶级精神风貌和奉献精神的。不知您是否愿意选择其中的两到三幅作品授权给我们,在我们下一期的《群众艺术》杂志上发表?我们会支付您相应的稿酬。”
这番话让众人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但林编辑的话还没完,他稍稍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而且,我们省文联呢,偶尔也会协助一些像您这样有显著潜力并且扎根基层的优秀作者。我们可以给您在省城联系一些正规且条件更好的小型展览空间,帮您做一些推介活动。如果您本人有兴趣,或许……我们可以进一步详细谈谈?”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陈逸凝,脸上写满了喜悦和激动。
梦想或许会暂时被冰冷的现实搁浅,但真诚的努力和温暖的人心,总会汇聚成光,为它重新照亮前进的方向,甚至开启一扇意想不到的、通向更加广阔世界的窗户。
这么个好机会,陈逸凝自然不会错过。
就在陈逸凝的艺术生涯迎来意想不到的转机之后,老邻居宋尚德的人生却要走到了一个转折点:他到了年龄,马上要退休了。
一九九六年六月,矿区迎来了又一个夏天。
花开得正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叶,在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万物生长的季节,宋尚德却感觉自己正在枯萎。
周五下午,矿上为他举办了退休欢送会。
会议室里挂起了红色横幅,桌上摆着瓜子和水果糖,领导们挨个儿讲着冠冕堂皇的感谢词,同事们鼓掌微笑。
一切按部就班,恰到好处。
宋尚德坐在主位上,穿着那件只有重要场合才穿的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
他勉强笑着,接受着众人的祝福。
“老宋啊,以后你可就轻松啦,要开始享清福了。”
“宋科长,以后早上再也听不见你吆喝着点名了,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以后就是享受生活的时候了,下下棋、养养花、带带孙子,好好歇歇,多让人羡慕。”
这些话语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像夏日的蚊虫,驱之不散。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喉咙发紧。
三十八年了。
他从一个被叫小宋的毛头小子变成了现在的老宋,把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这座矿山。
现在,一个欢送会把他三十八年的岁月打包送走了。
欢送会结束后,他独自一人清理着办公桌。
抽屉里堆满了历年来的工作笔记、报表、奖状。
他用麻绳仔细捆好那些笔记,手指抚过封面上年份的标记,像是抚摸自己逝去的年华。
最后离开办公楼时,夕阳正好。
他站在大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熟悉的建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明天,这里的一切就都与他无关了。
回家的路忽然变得很长。
明明走了几十年,今天却觉得陌生。
巷子里的孩子们追逐打闹,看到他,礼貌地喊一声“宋爷爷”,就又跑开了。
他不再是“宋科长”,只是“宋爷爷”了啊……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宋尚德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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