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在抖手在抖身子也在抖,小姑娘紧咬唇双手握着匕首吓出满脸的泪。
吓成泪人也不肯让开,她就这么眼泪汪汪地在秦王的眼神里破着胆,直到赵迁唤她的名。
“狐奴。”
“……在……”
“退下。”
“……是……”
小姑娘回话时边哭边抖,颤颤巍巍挪到一边就晕过去了。
王贲赶紧接住然后扔给太医令:恁个小女娃,胆子忒大又忒小!
胆子忒大又忒小的不止是这个女娃娃,还有赵迁。
他铁了心不降,死也不跪,结果秦王一来他的腿就开始发软。
不说秦王,就是他背后这一群男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骇破三军。
尉缭,王翦,王贲,昌平君,蒙恬,蒙毅……还有那个……
那个除掉李牧的江湖刺客,此刻也站在秦王身后,昌平君的身旁。
愤怒冲淡了恐惧,原来都是秦人设的套,他兴高采烈地上了吊。
“你们用龌蹉手段夺了我赵国社稷,难道还指望我跪下称颂一声高明吗?!”
“‘兵不厌诈’,难道你没听过?”
“‘多行不义必自毙’!终有一天会有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无能才会怨天尤人。”
“无耻就能横行天下?!”
“‘兵者,诡道也’,哪里无耻?”
“‘无耻之耻,无耻矣’!”
自秦王即位之后这是第二次被骂不要脸,他恨不能一巴掌把赵迁打死过去。
秦王用了好久才敛了怒意,用十分平淡的语气结束这一场毫无意义的争辩。
“愚蠢不可耻,可耻的是不承认自己蠢。是你亡了国,不是寡人。”
亡国之君本身就是最大的耻辱,可赵迁觉得这辱并非自取。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小人觑位,是天亡赵国,非我之罪!”
“既是天亡赵国,何不跪受天命?!”
秦王没想用这一声大吼把赵迁吓瘫,他只是生气,这王八孙子真没担当。
把亡国的过错推给秦人推给老天都不肯承认自己是个窝囊废!
吓晕一个吓瘫一个,秦王问尉缭:“寡人长得有这么可怕吗?”
尉缭从师父那里学了点相面之术,转过头把秦王从头发丝到胡子尖好好看了一遍。
“蜂准,长目,挚鸟膺,豺狼声,您说呢?”
“这面相吃人?”
“吃人。”
“呵!寡人这趟来,就是吃人的!”
秦王回了儿时的家,那里后来一度是长公子赵嘉的府邸。
秦王母亲本是赵国豪门之女,不仅千金贵胄,其舞也是邯郸一绝。
青云楼一舞动天下,倾倒豪商巨富吕不韦;梅花阁双袖乱飞雪,俘获秦国公子嬴异人。
吕不韦为了名利和权势,为了大丈夫的志向男人的抱负,拱手把她奉送给了异人。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欢欢喜喜地做了新娘。
与其空守一个不给承诺的富商,还不如嫁一个剖了肺腑的王孙。
唯一的遗憾是,出嫁那日,吕不韦一点哀伤的神色都没有。
彼一时异人携了新妇去明堂,此一时儿子扶了母亲还故宅。
往事历历在目,故人栩栩如生,唯独眼前的一砖一瓦,好陌生。
“我记得这堂前不是这样的,那里啊,放了一排兵器,你舅舅喜欢练武,你才刚会走,就闹着要跟舅舅学。”
“政儿记得。英伯的剑和隶叔的刀,儿子都喜欢。”
曾经家僮上千的豪门巨族在短短数年之间只剩了母子两人,其间血雨腥风可窥一斑。
殷奴的眼泪自踏进旧宅起就没有停过,她父亲是秦王母家的家臣,愤怒的赵人斩掉她的手指向父亲逼问赵政母子的下落,八岁的女孩亲眼看见父亲被乱剑砍杀横死于此。
长平之战,秦国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几乎杀光了赵国的成年男子。
赵人对秦人,恨得天经地义,偏偏这户人家的女儿又嫁给了秦国公子。
长平之战后第二年,王子政出生,他一生下来就要面对赵国人的血海深仇,每时每刻都有性命之虞。
四岁那年,父亲和吕不韦逃回了秦国,留下母子俩在赵国人的刀口下活得胆战心惊。
“政儿,我与你的命,是你外公用血、用命、用尊严、用整个家族的基业换来的!你……”
“政儿没忘,也不敢忘。”
秦王记仇,且有仇必报。
当年那个十岁的孩子暗自在心里记下所有的仇人,隔一段时间便从心里掏出来默诵一遍。
孩童时候的记忆深刻到骨髓,多少次梦回邯郸,就是为了不忘掉仇人的脸。
二十多年了,那些仇人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已经老了,有的已经逃了。
死了的抓兄弟亲戚,逃了的抓妻儿老小,活着的三族六亲一起抓。
刚刚恢复生色的邯郸城一时又陷入恐慌。
尉缭救下一对母子之后急匆匆跑到秦王面前请愿。
“不可?有何不可?!”
“宿孽不累儿孙,冤仇不及血亲!”
“父债子偿,夫债妻还,天经地义!”
“凶徒杀人,妻子儿女不曾递过屠刀,何罪之有?无罪不当死!”
“寡人母亲何罪之有?外祖父何罪之有?他们几乎诛我母亲全族!”
“今时不同往日,王上有并四海之心,也当有容人之量啊!”
“血仇不报,誓不为人,何以为王?!”
“臣,恐有民变啊!”
“民变?!寡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若这都能激起民变,这些民不要也罢!”
“王上!王上不怕留下暴虐之名?”
“暴虐?!父业子继是天理昭昭,父债子偿就残暴不仁?!连嫪毐寡人都夷了他三族,区区几十个赵人算什么?!残暴就残暴,寡人不在乎!”
“可大秦帝业在乎!王上您不能积恨于天下呀!”
“寡人就是要杀鸡儆猴!他们要恨便恨,寡人还会怕了不成?!”
“王——”
“滚!”
一卷竹简摔上脸,尉缭一时都懵了。
打人不打脸,他是人,又不是奴隶畜生!
当朝重臣,军政首脑,除了总理行政的丞相之外,秦国朝堂无人与之比肩。
可是秦王就这么摔了,一卷竹简,一杯凉水,还有一砚台黑墨。
水洗面,墨泼衣,怎一个屈辱了得?!
十五年了,尉缭在秦王面前从未受过如此委屈。
当年刚入秦,两人经常秉烛达旦彻夜长谈,累了卧在一榻,醒了继续争执。
同衣同服,同床同榻,除了女人,秦王拥有的一切都赏过他。
“昔日,孝公得商君而秦敢与诸侯争锋,今寡人得尉缭,大秦并吞八荒指日可待!孝公如何待商君,寡人也会如何待尉缭!”
这是当年秦王拜尉缭为国尉时,当着满朝文武许下的承诺。
孝公待商君,至死不渝永不相负,而这位秦王,天下才有一半在手,就当他是一犬马。
“居约易出人下,得志易轻食人。”
这是尉缭当年对秦王的论断,他之所以最后还是选择留在秦国,不过也想赌一场。
秦王是唯一能造就奇迹的王,而尉缭希望自己也是开天辟地之臣。
臣虽择主而适,亦当匡君之失。
那一日跪地为臣,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今日君前再一跪,君有过,言若不能谏,当以血来争。
“你喜欢跪,那就跪着吧!”
这夜忽又落雪,仲春时节,飞天雪飘飘洒洒到人间,不知封冻了多少人心。
人说,春日飞雪是天谴,一朵雪花一个亡魂。
雪,千朵万朵,落下;亡灵,千千数万万众,归家。
风雪淹没了尉缭,待第二日天明,一堆雪下一层冰,冰下人已经僵成一块铁。
秦王的脸也好似被重霜打过,他扒开那一层雪,又用厚实的手掌暖掉那脸上一层冰。
冰人得了这点温热,缓缓睁开一双眼,翕动嘴唇仍旧哆哆嗦嗦地说着昨夜的旧话。
“圣王之道,不滥杀无辜,不擅杀平民。秦王欲成帝业,当……”
话没说完秦王就狠狠摔了他一巴掌,这一挥袖就直接把冻僵的冰人给拍进了雪里。
“寡人家仇,要你管!”
可这个人偏偏就铁了心要管,就连蜷缩在雪里还不忘念叨早已重复了千万遍的劝谏之言。
蠢!
秦王唤了蒙毅,两人把这一坨又臭又硬的冰疙瘩扶进了暖阁,安置在王榻。
冰疙瘩仍旧苍蝇一样絮叨着逆耳忠言,秦王趁他还没完全清醒就多给了几巴掌,然后叮嘱太医令:“他醒过来你就告诉他,寡人是怕他冻死才不得已拍醒他的,是在救他的命。”
“好在国尉大人身强体健,这一夜风雪冻不死……”秦王狠狠一瞪让夏无且觉得说错了什么,立刻换了话锋:“也是不可能的。要不是王上及时出手,恐怕大人就得一直睡过去了。”
秦王很满意,然后又狠狠摔了尉缭一巴掌:“叫你多管闲事!”
听闻夏无且回报说没有大碍,秦王就放心地一拂袖飘去了刑场。
报仇这样大快人心的事,当然要自己亲眼看才过瘾!
横十步纵百步深十尺的大坑,四周密密麻麻押了两三百人。
除却犯人,还有亲族:女人、老人、小孩、婴儿,甚至还有大腹便便的孕妇。
罪人冤人观刑人,人人自危;骂声哭声哀嚎声,声声不绝。
“你母亲是赵人,你也是赵人!杀同胞灭母国!天不容你!”
“当年怎么就没把你这小崽子一剑杀了?!”
“冤枉啊!不关我事,是我弟弟干的呀!”
“大丈夫死则死矣,何用哭哭啼啼!”
……
女人的抽泣和婴儿的啼哭刺得清河心疼。
隔着百步刑场,她望见猎猎王旗下那个魁伟的身影,王衣衮袍巍然而立。
这个人,像是在哪里见过呢?咦,忌哥哥也在呢!
喧天大鼓慑住人声鼎沸,鼓声过后天安地静。黄发垂髫皆肃穆,满城唯余豺狼音。
“寡人此来,只为复旧仇,不为添新恨。刑场在押之人,杀我外祖,戮我舅父,辱我母亲,诛我母族!深仇大恨不报,寡人无颜为人子孙!”
“要杀便杀,恁多废话!”
“你以为寡人不想!寡人恨不能将你们全部抽皮拔筋挫骨扬灰!”秦王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暴戾,忍得牙齿打颤:“廷尉!”
“在。”
“赦免妇孺及牵连的宗族,只处决主犯和从犯。”
廷尉取了卷宗,勘验之后宣令行刑。
纵然妇人孩子能保全性命,这仍然是一场令人哀惋的死别生离。
有用情至深的妻子跳下坑去与丈夫共死,有年迈的老人不愿独活,滚将下去与儿孙同在。
秦王已经看惯了血雨腥风,这些仇人的亲眷不值得他悲悯,他闭上眼长叹一声告慰亡灵。
观刑的赵国群臣们噤若寒蝉,郭开更是心乱神慌,不知道秦王会对他作何处置。
清河还没有习惯生死,爷爷能遮住她的眼,可是捂不尽一双耳。
一声声哭喊传进耳里,撞进心上,碰出一滴又一滴晶莹的泪珠。
爷爷只好扶了她的肩,拨开密密丛丛的人群离开这一处伤心地。
老人家心底多少有一点宽慰,他不能指望秦王宽仁大量,但至少他做到了不滥杀无辜。
孙女不这么想,她只看到了杀人,不想去思考前因后果。
爷爷看着满腹愁怨的孙女,问:“若有一日,有人杀了爷爷,清儿会如何?”
清河愣了好久好久,然后紧紧抱住爷爷。
“如果有人敢对爷爷动手,清河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他血债血偿。”
她忽然不那么恨秦王了,但是还有好多问题想不通。
“他们为什么要杀秦王的家人呢?”
“因为秦国攻打赵国,杀了赵国好多人。”
“秦国为什么要打赵国呢?”
这话说来就长了,若搁以前鲁仲连肯定毫不犹豫地回答:秦人贪得无厌要抢人地盘!
可谁不贪得无厌呢?
秦人也曾被打得差点亡国,楚国也想问鼎中原,最先打周天子耳光的还是齐国和魏国!
故事上溯到韩赵魏三家分晋,孙女才觉出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赵国是窃国自立,打杀抢砸也没少做。
“几百年来都这样你争我夺。谁也不冤,谁都有仇,却也谁都不甘心!”
“可是,爷爷,这样下去不行啊。”
爷爷跟孙女讲了秦王的雄心壮志,孙女沉默了好久好久又问了一个问题。
“被灭国的人还是会恨他,还是会报仇呀,真的能结束吗?”
“是啊,要结束这一切很难很难,爷爷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到。”
风不停,雪不歇,春仍不肯来。
清河接了一捧雪在手心,那位雪姬姐姐,应当是会恨他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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