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白露浮蝉影,又闻孤鹤掠飞霜,三分明月二分剑气一片松竹海。
天微明,清河败下七十一回,荆轲亦败了七十一回。
唯一不败的,是端坐松下双目如电的盖聂。
“还有最后一招,不知先生是否也能解?”
“请。”
剑化为风掌化云,风云忽来又忽散。
噙霜剑锋擦着荆轲脖颈而过,剑未回还清河就觉心口被剖开了一朵花。
鲁仲连的酒全惊醒了,他在石头上一夜半梦半醉,一睁眼就蹦得差点飞了起来。
毫无破绽!就算是他用趁手兵器也不一定能解。
清河捂住心口爬起来看向松下,她一败涂地,可是盖聂爷爷还没输。
盖聂沉默,荆轲也沉默,连爷爷都沉默。
风停了,云歇了,晨霞落到这里带来第一丝朝阳的温热。
天亮了,日出了,坠落的晨露跌碎了一谷秋色,山与树,花与鸟,一起沉默。
“谁赢了?”
无人回应,偌大的山谷安静得只有荆轲与盖聂眼里的火光在噼啪作响。
盖聂爷爷眼里的怒气愈来愈盛,空谷骤起狂风,一时松海翻起连天巨浪。
荆轲在风里打了一个冷颤,收剑揖手告辞:“多谢前辈赐教。”
一袭布衣飘然而去,在苍松古柏间忽隐忽现,最后消失在雾霭流岚里。
清河都快急死了:“爷爷,究竟怎么回事?盖聂爷爷解了招吗?难道是那位大哥哥赢了?”
“爷爷也没看明白,你去问你盖聂爷爷。”
盖聂爷爷依旧沉默,沉默地带了清河去找恕婆婆,沉默地听着老婆毫不口软的狮子吼。
“你们知不知道她是姑娘啊!姑娘有这么养的吗?!你们当她是虎崽子啊?!好好的美人胚子早晚给你们养糟蹋了!”
两个老头子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话,只能一起沉默着猫在墙角被训得昏天黑地。
被婆婆裹成粽子的姑娘听说了盖聂爷爷被下药的事,赶紧撒丫地跑去找大哥哥回来跟盖聂爷爷打一场。
娘哎娘哎娘哎!他们两个打一场肯定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姑娘的愿望落空了,客店说荆轲已经驾车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这么被瞪一眼就走了?
“为什么你想知道,我就要告诉你?”
“我……因为你和爷爷是朋友。”
“你爷爷是你爷爷,但你是你呀。”
面朝黄土背朝天是农人的日子。
播冬麦,屯秋粮,酿了新酒满院香,采了草药碾成霜。
姑娘干了三月的农活累到弯腰驼背,盖聂才肯说一句话。
“他问的不是剑道,而是杀人之道。”
荆轲剑术到了何种境界,盖聂凭他与小姑娘的比划就已经完全看透。
最后一局他的求胜之法是撞着对手剑锋而上,清河力道不够所以没有伤着荆轲,反被他震中心口。若是力气相当的人,这场结局是,同归于尽,更可能的是荆轲先死,对手再亡。
“不要别人活,也不给自己留退路。我不懂,两败俱伤,也要分谁伤得更惨吗?”
“亡命之人,本就无道,所以他不该到我这里问道。”
“那他最后一招,能解吗?”
盖聂爷爷没有回答,只盯着天上的云儿看。
月儿在天上和白云捉迷藏,两个白发老翁围着炉火哼起古老的歌。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鼓钟喈喈,淮水湝湝,忧心且悲。淑人君子,其德不回。
剑是凶器,本为杀人而生。剑道之本,不在剑,而在道。
道者,不以杀人为旨,只在一技之长。
他心不静,意不专,求的是旷世之名,而非仗剑之道。
“我是剑客又不是屠夫。若剑道是杀人之道,我何苦要学这剑术,还不如跟你恕婆婆养毒。她随便拎一种毒都比我的剑术厉害千百倍。”
养毒?恕婆婆在养毒吗?
“瞎说!我在养儿子呢!”
儿……儿子?!是儿子,成百上千的儿子。
草庐前后,山坡上下,每一株花草都是恕婆婆的孩子,或者孙子重孙子。
有会抓虫子的,有会吞云吐雾的,还有一碰就合上叶子的含羞草,长得像幽灵的鬼兰……
“什么什么?跟含羞草呆久了会掉眉毛?”
“啊?!夜来香能熏死心弱之人?!”
“等等!婆婆你是说飞燕草也能杀人?!”
“什么?紫藤也有毒?!爷爷种了一山坡,我还吃过好多紫藤花呢!”
“连龙葵都有毒?!”
“商陆能打胎?!”
……
“婆婆,你这里简直就是毒草园啊!”
“瞎说!我这里不止有草,还有树呢!”
花田最深处靠近山隘,巨石砌成天屋,屋内有炉火清泉,温热暖湿。
石屋里一颗树,一尺粗,三丈高,灰皮绿叶。匕首割过树身,洁白的汁液潺潺流进石瓮。
“毒木之王,见血封喉?!”
“这是?形如泣珠,色若赤血,相思子?!”
婆婆笑了:“哟,小东西知道得还挺多!”
“爷爷说,岭南有红豆,状若血泪,别名相思子。”
“呸!老不死的现在还没把红豆和相思子都分清楚呢!”
“咦,红豆和相思子不一样吗?”
“红豆树上结红豆,相思藤缠相思子。一枚红豆理气活血,一颗相思子就能要一个人的命。你说一样吗?”
“原来一个是救人的,一个是杀人的!”
“救人和杀人,有区别吗?为了救人,就得杀人,有区别吗?”
清河摸着脑袋想不明白,大约婆婆又开始说疯话了。
从她住进这里开始,婆婆每天都活得不一样。
有时候是十六岁,抱着盖聂爷爷喊聂哥哥;有时候是二十五岁,痛哭流涕地问聂哥为什么还不娶我,有时候又是孩子的娘到处去找她的家儿;难得正常一回就去桂花树下挖洞,说是等到老得走不动了,老两口就手拉着手爬进去躺着……
清河在恕婆婆眼里,有时候是二弟子商陆,有时候是三弟子素女,有时候是小儿媳,难得正常一回认出鲁仲连他小孙女,又总少不了棍子鞭子唾沫星子伺候……
比如现在老夫人就摘了一颗血红的相思子送到清河唇边:“来,尝尝什么味?”
清河赶紧用手把嘴给缝了,从指缝里挤出声来:“一点都不想知道它什么味!”
“猜!”
“良药苦口,毒与药是反的,那我猜它是甜的!”
“瞎说!毒与药哪里反了?毒药毒药,是毒也是药。是药三分毒,是毒三分药。”
“苦的呀?!”
“对了!世间百苦,相思最苦。神农氏尝百草,就把这最苦的毒叫做相思子。”
“相思最苦?比生离死别还苦?”
“生离死别之所以苦,就是因为有相思呀。若无牵挂,生死不过是眼睛一睁一闭的事。”
清河有限的生命里还没有经历过惨痛的别离,父亲母亲没有见过,养父养母记不得了,所以尽管爷爷觉得她父母双亡好可怜,她自己却没心没肺优哉游哉,大约就是没有相思?
跟两位哥哥算相思吗?刚分开的时候很难受,现在每天都有好玩的也没觉得心疼。
“相思是什么?”
女孩子问了一个很简单却又很不简单的问题,婆婆忽而就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那些青春未逝的年华,一人走遍天涯只为寻他,一人空守寒月只为等他。
医家门中有言:世间百苦,相思最苦;人间千毒,****最毒。
人皆畏苦惧毒,却情愿饮尽相思,遍尝风月,明知万劫不复仍要趋之若鹜。
纵然那眼泪落尽心血熬干也要换这一刻耳畔温存怀中情真。
一场相思一场蛊,半生痴心半生梦。
“相思啊,就是茫茫人海,你遇着一个人。他呀,住进你心里,你啊,也在他心里。可就是只能在心里,不能在眼里。日日夜夜心里想他千遍万遍,他就是不能在你眼前……”
清河不由自主地双手捂着心口:“嗯,我心里,住着爷爷。可爷爷,他也在我眼里。”
恕婆婆的无明业火忽然又烧成一片怒海:老混账不会带孩子,天文地理礼义廉耻书剑文章家国天下教一大堆,就是没教姑娘做一个女孩子!
“来,丫头。从今天开始呀,婆婆得给你启个蒙。”
“启……蒙?”
鸿蒙初开,清气升而为天,是为阳,浊气降而为地,是为阴。
畜有雌雄,人有男***阳合化,万物之始。
……
鲁仲连岂止没有教孙女做女儿家,他同样没有教徒儿们如何做个男人。
三弟子虽然情窦不点自开投怀送抱的姑娘多如东海,但是娶妻好贵不如省钱敛财。
二弟子虽然成婚最早,但都承蒙秦王指婚爹说娘教,最后全靠媳妇轻拢慢捻抹复挑。
大弟子尉缭官居秦国国尉,兵权在手虎符在腰,妻没有妾没有连个暖床的女人都没找到。
偌大的国尉私宅,除了几个洒扫的隶臣奴妾,就是十几间没主的空房。
一入夜,除了他卧寝兼书房的灯火亮着之外,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秦王带了蒙毅并诸郎兴高采烈地微服私访,先是找不着门,终于进了门一脚踏进冰窟窿。
冰冻时节滚了半身水,蒙毅赶紧呼救,结果府邸里一个睁眼喘气的都没有。
秦王挟冰带水撞进萤烛微明的书房,尉缭神魂惊飞愣了天长地久才扔掉书简跃下床行礼。
“行了!行了!”秦王发着冲天怒气一边吼一边开始脱衣裳:“别跪了!还不快找身衣裳!”
尉缭抬头看到秦王的衣裳还在淅淅沥沥滴水,心惊肉跳的同时感同身受到一个字:凉!
衮袍绒裤泡了冰水的感觉就是这一辈子不想再见到一个“水”字!跟“河”字都结了仇!
衣裳……尉缭开始翻箱倒柜找秦王能穿的衣裳。
秦王身形十分魁美,缭虽然也不差但是略显秀颀,半天找不到合适的。
“随便拿一身,寡人凑合一下就行了!”
缭奉上白衣素袍,趁着秦王入内换衣之际,也赶紧把自己的外袍穿好。
他一边披衣系带一边埋怨蒙毅:“王上驾临,你为何不事先知会我一声?让我,这般难堪?”
蒙毅大笑:“王上突然有兴致要来看你,我也事先不知道啊!要怪啊,就怪你自己!”
“怪我?”
“你这门前都没个人可以传话,能怪我们直接闯进来吗?”
“我哪想到这时候你们会来?!”
秦王换了一身白袍,掀帘出来怒火还在往天上烧:“你除了会点将用兵还会什么?!你当寡人赐你这府邸就是给你个睡觉的地方啊?!这是你家啊!堂堂国尉,半点待客之道都没有!”
“臣……可这半夜来的,多半不是客啊!”
“不是客是什么?”秦王忽然记起那一步错踏:“你门口那机关是防贼的?”
“那……那机关……是代替隶臣守夜的……是……”
“寡人是贼?!”
“不是!王上,误会!”
秦王根本不想听他解释,大踏步出门召蒙毅走:“既然人家说咱们是贼,贼就得有贼道,主人都发觉了,我们还赖在这干什么?”
蒙毅忍笑跟在秦王身后,尉缭一路小跑追到大门口:“王上,究竟何事?”
秦王翻身上马一溜烟去了,留下一句奚落:“来你府里做贼啊!”
“这……郎中令,究竟怎么了?”
“王上不是已经说了吗?哈哈哈哈……”
一行人策马踏着冷月去了,尉缭眉头拧成绳结,回房看见秦王换下的衣裳还扔在床上不禁纳闷:王上你大半夜跑来,就为换我一身衣裳?!
“糟了!”尉缭心叫不好,赶紧策马赶赴国尉府,询问值夜的国尉丞:“是否有军报送来?”
“有。王翦老将军有书来,恰好王上来此,已经呈递给王上了。”
“为何不报与我?”
“我等正要通报,王上说他亲自给您送过去。”
“书中何事?”
“绝密,我等不知。”
尉缭回府,一夜辗转难眠。
秦王又何尝不是?
上次他看了军令自作主张差点误事,这次他大半夜亲自送到尉缭私宅,就是想跟缭分享这天大的好事。不料入府就毁了心情,他又没法跟后宫的女人们说,她们大多不感兴趣,或者会拣几句歌功颂德的话夸一夸。
比如琰姬和郑姬,温柔佳人却不是解语花,对他兴奋的事多半只会不痛不痒地微微一笑。
又比如王后,天真活泼,却只喜欢楚国风物,跟她说其他的,她都心不在焉。
胡姬,林胡族人,胡舞艳绝却不大能听懂人话,唯一能无障碍交流的时候是在卧榻之上。
……
秦王想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一个可心人,烦闷之极,睡不着便在宫道上闲步散心。
或许信步择路,就能到最想去的地方。
月上中天,秦王竟然不知不觉中过了渭水桥,步至甘泉宫。
他披着寒月冷霜在宫外站立许久,犹豫着却终究不肯踏进去,转身歩回咸阳宫。
渭水汤汤,新月皎皎。一半江山入雄图,寂寞凭栏,独享霜天。
第二日,咸阳宫大朝。
秦王拂袖落座,众臣礼毕归位。
秦王看向双眼红肿的尉缭,言语之间寒意深深:“昨夜忽有紧急军情来报,国尉宣示群臣,诸位一起商议。”
尉缭双眉深蹙,扫了一眼憋笑快憋出病的蒙毅,又望了一眼皮绷肉笑装肃穆的秦王。
你们昨夜明明什么都没告诉我,今天一早就是大朝,我根本就还没看到军情密报好吗?!
尉缭忐忑不安地起身出列。
“诸位,王翦将军由井陉南下,取赵国三十余城,旬日前与羌瘣将军合兵邯郸城外,轮番攻城,血战邯郸。”尉缭把话说得特别慢,停顿特别长,暗中观察着秦王的表情:“今,邯郸城破,赵国已并入大秦版图,赵国遗民土地如何处置,还请诸位谏言献策。”
群臣振奋,百官欢呼:“贺喜我王!”
尉缭不敢笑,待到看见蒙毅也在贺喜我王的时候才敢转头直视秦王。
秦王不言语就瞪着他,眼神对峙许久,二人再也绷不住,俱都大笑。
有了接收韩国的经验,对赵国的安排也相对轻松许多,很快就有决议。
政务:右丞相昌平君领治粟内史等赶赴邯郸,清理赵国府库税物。
军务:王翦陈兵邯郸押禁赵国宗室,李信引兵北追赵嘉,羌瘣向东略取东阳。
秦王负手登楼抬眸东北而望,那山川绵延到的地方就是儿时悲苦交织的故乡。
邯郸啊!邯郸!
二十二年了,该回去看一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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