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斯云扶尺随即落下：“再中！”便是这一句“再中”，众人口中虽不说，但已明显能听到满场暗暗的一声：“果然”了……
屏中又一静，幕中人也似有所思，却是未几又再开口：
“半月前，楼氏公子探得顾连衣重返金陵，便携了他十二名舞姬，在秦淮河摆下鸿门宴，但一十三人合力却仍是未果！楼夜歌座下舞姬之能，想必各位也该知道，均是不世出的高手，列一如此大阵却还留不下他，真好一个顾连衣，好一把尘剑！”斛斯云一声赞叹，再道：“楼夜歌已今非昔比，直有其师当年之风，一架焦尾琴更鲜有对手。那日，他便是弹得一首《十面埋伏》……”——话音方落，突然一股琴音便在场中响了开来；激促高昂，击石裂碑，赫然便是那《十面埋伏》！
琴声何来？满场皆惊。赵老头眉头一拧，却又转瞬明白：原是屏中人耳！这书生技艺果然好生了得，口技无疑已然臻至化境了。场中众人虽功夫稀松平常者甚多，眼界却还是有的，不一会也便明白了始末。
宾客倾耳，琴声冷冽，铿锵不绝。
忽然一阵鼓钟奇鸣夹杂在其中，顺着弦音传来。赵老头酒杯一顿，纵是飘渺不定，他却仍在音瑟里触到一阵杀气，再忍不住大愕：这书生太不简单，只一番口舌，便递出了七分音弦之利来！
其余众人则又不然，只觉心头一股抑郁之感，但又摆脱不得，烦躁不堪，却是不愿止了这琴弦，自身所感，是笔不能言。这时，音线交织里又起了斛觞樽影，有倒酒声，有独饮音，甚至还隐约有几丝桨声荡漾其中。接着，列筵席，布倌人，是陈出的一段主宾之歌了。
江湖客们已然醉入音瑟，如那老板伙计，此刻也在柜台低眉垂帘。
——但骤变便是此间。
琴声一低，一根笙箫方要横吹，屋顶一声颤动，飞出几片瓦片，一架七尾琴便自穿过，顺下而来。来的还有一人。披一袭月白长衣，执三千青丝，抱琴在侧，静然而立。座中人顿醒，投目望去，有人便已叫：“楼夜歌！”
布屏中诸响霎静。这一声叫唤多突兀，人们似还没回过神来，厅内一切都静。过半响，斛斯云才长身步出，手中折扇一收，朝白衣人微微拱手，道：“原来是楼公子大驾，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却不知有何见教？”
楼夜歌额下双峰一收，道：“巧舌如簧，我自不与你多言。你这般搬弄是非，道听途说，我且也不管，但弹的如此末流，楼某人不允。”斛斯云笑言：“哦？那阁下又要如何？”
场中一时肃杀斯然，众人无语，悉数翘首而望。
“黄口小儿，便叫你知道何为《十面埋伏》。”
楼夜歌扬起袖摆，话才出口便一屈膝，《十面埋伏》再度袭来。但这一次又要不同！是慢。如正击筑，如要操鼓，那琴弦的一拨是像隔开千年的，然后，琴声陡剧，穿屋裂瓦。
座中人至此皆烦郁难抑，但又不敢出言，更无力上前。赵老头只觉眼帘重了起来，忙运功相抵，刚恢复了几分，便望见斛斯云已铮然回击。
他用诗词来吟诵：“关关雉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诗经》起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是曹操《短歌行》，“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是到了李太白……虽是内力催出，几卷书香却便自暗暗扑鼻。
噼啪！噼啪！噼啪！
众人又惊，不由顺着声响环视一番。——只这一眼便已愕住。只见客栈壁上檐下，石料木头，竟是寸寸龟裂开来！二人一人操琴，一人吟诗，却竟强横如斯！？
无人再能将目光移开。正如无人发现一个青衫磊落的男子入了店来。
他的眉间仍似是紧蹙，脸上的轮廓却如远山，手中的剑是墨色的。黑夜下过一场雨晕成的墨色。
无人招呼他，他也不理会。只径自走到一个空位坐下，倒下一杯热茶，再将手中长剑放下。
嗒！那剑柄及桌的一磕真重，散作一道冷冽霹雳。然后，众人眼中一恍，场中二人便不在了，琴声诗书声也不在了，只多出一个青衫男子，将手中一杯热茶慢慢饮尽，接着朝那一架布屏望去，留着满场静谧。
“如是我闻，好生了得！佛书生？”陌生男子淡淡道。
斛斯云便从布屏中踱出，上前一拜：“不敢，尘剑顾大侠当前，未敢隐瞒。正是斛斯云。方才为了引得尊下现身，这才厚颜卖弄一番，无德无才，还望赎罪。”
顾连衣一笑，道：“若炼成了佛门‘如是我闻’还算无德无才，那岂不要叫天下人都无颜见人了么？”他这一句话出口，众人才知刚才之事全是虚幻，而自己只是沉溺其中而不得知，心中惊颤岂能言明？便沉稳似赵老头也难掩失色，这佛书生竟是一段口技中含了这佛门妙法在内，只凭一口，便直直将满场见闻在众人眼前铺陈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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