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3日,南京各大报纸刊登了国民政府发表告全体上海同胞书的声明,“……淞沪一隅,抗战亘于三月,各地将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用,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至此,历时三个月,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淞沪大战以中国军队的败退宣告结束。
叶世勋捏着报纸的手指关节泛白,“哗啦”一声,他把书桌上的东西全挥在了地上,毛笔、纸张、砚台滚落满地,那张新中华报自世勋的手边飘然下落,落在了端着茶进门的微云裙边。微云一手端着茶盘,弯腰捡起了报纸,她看了看报纸上中国战败的大标题,面无表情地把茶盘放在了书桌上,她把报纸叠好放在桌上,看着面色铁青的世勋,“报上每天都没有好消息,不过,刚才听门口的伙计说,德叔他们被困在了杭州,生命无忧,正在想办法赶回南京。”
世勋猛地站了起来,“人呢,怎么还不进来汇报。”
“他在门口等着,不敢进来。”
世勋对着微云笑了笑,“我不是有意要发脾气的。”
微云把茶放在世勋面前笑着说道:“偶尔发发脾气有益身心健康。”微云转身让门口等着的伙计进来,自己却站到了一边。
回来送信的是之前接送过微云的老李,他一进门就被伙计告知少爷一直在等送信的人,让他直接去少爷的书房。老李刚要跟着微云进书房,却听见书房里“哗啦”一声东西摔在地上的响声,就不敢进去了,他眼巴巴地看着微云,微云只好推门进来。
老李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还没来得及换。“少爷。”老李一进门看见世勋眼圈儿就发红。
“李叔,你可回来了。”世勋从书桌后面走过来,一把扶住了老李,上下打量着他,“李叔,路上吃了不少苦吧,快坐,阿宽,倒茶。”
老李摆摆手说道:“少爷,我总算是回来了,我还以为自己会死在路上,耽误了老爷的大事。”
“李叔,快坐。”世勋拉着老李坐下,“你先喝口茶,跟我说说老爷和德叔的情况。”
微云接过阿宽端过来的茶放在了老李的手边,老李起身说道:“谢谢程小姐。”
“你坐。”世勋拉着老李问道:“老爷和德叔这一路上可都顺利?”
“去杭州的路上还好,老爷在杭州办完了事要回来的时候,就遇上了日本人的轰炸,日本人轰炸的厉害,白天都不敢出门,就只好夜里上路,在地窖里躲了几天才敢出来,老爷怕少爷担心就让我先行回来,我是混在难民中跑了出来……”老李从怀中掏出一张烟盒纸,“这上面有老爷要交代给少爷的事,让我一定要带给少爷。”
世勋接过烟盒纸,上面是叶仲坤深深浅浅的笔迹,字迹有些凌乱,大意是,如果南京城危急,请世勋赶在南京城陷之前带着家人先行逃走。
世勋看着二叔手信,眉头一阵抖动,他转头看着老李,“李叔,你一路担惊受怕也劳累了,先去好好休息吧,这两天就歇着吧,阿宽。”
“李叔,跟我走吧。”阿宽带着老李下去了。
世勋想了一会,看着微云说道:“万一局势不好,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倒时候你就带着阿元和二婶儿、世云先走,我在家里等着二叔……”
“不行,万一城破,你二叔他们肯定不会进城的,你待在这里太危险。”微云担忧地说道。
“微云,如果日本人打过来,我们无非是往西、往北去,可北面和西面都是长江……”世勋叹了口气说道,“眼下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上海,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我们要早作打算。”
“我知道。”微云看着世勋点了点头,“你二叔和德叔肯定会没事的。”
世勋看着微云关切的神情,把她散落在鬓角的头发掖在耳后,“没事的,你不用担心,这几天你都没有好好休息,看眼下都发青了。”世勋轻轻搂着微云,让她靠着自己,他的下巴蹭着她的有些凌乱的头发,“微云,二叔他们刚走的时候,我的心好像悬在半空中,轻飘飘的忽上忽下,做什么都不踏实,有时候我会突然醒来,看着黑洞洞的房间,觉得自己很孤独,总感觉下一秒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可这几日你陪着我,我天天都能看到你,你跟我说话,为我倒茶,我觉得这天天被轰炸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虽然要操心的事情还是很多,可我只要看到你,就觉得踏实……”
“世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庆幸能遇到你。”她从世勋怀中抬起头,目光盈盈地看着他,“那天,我跟哥哥嫂子正在配药,阿元在院子里玩,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叫了起来,我赶紧放下药,跑出去看他,原来阿元趴在树上下不来了,幸好树不是很高,我踩着凳子刚把阿元抱下来,就感觉一阵气浪把我跟阿元掀翻,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你,我很担心你……可等我醒来,眼前的房子全都塌了,哥哥嫂子也不见了,阿元坐在地上一直哭……有人把我和阿元带到了防空洞,世勋,直到看见你,我才感觉自己还活着……”她埋在世勋的怀中,忍不住痛哭。
世勋抱着她,任她的泪水湿透自己的衣襟,“微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最重要的是你和阿元都好好的,微云,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我们要更加努力地活着,就算是一场噩梦,也有醒过来的时候……”
天气越来越凉了,道路两旁的梧桐叶已经落尽,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硝烟味,这年的冬天虽然来得迟了些,但终究还是来了。
玉蕊在和哥哥赌气,她不肯到先行到乡下避难,她的理由是,乡下太闷了,她会不习惯。豫章瞪着妹妹,“不要闹了行不行,日本人几乎天天都在轰炸,城里的难民、伤兵越来越多,这城里现在很不安全,你知道吗?”
玉蕊皱着眉看着哥哥严肃的脸,一句话也不肯说。
“玉蕊,可能你还不知道,前两天我遇见世勋,才知道微云的哥哥嫂子都被日本人给炸死了……微云命大,躲过一劫。”
玉蕊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程大哥他……”
“哥哥怎么会骗你,程大哥和玉芬嫂子的事哥哥也很痛心,所以,玉蕊,哥哥不想你待在城里挨炸弹,你乖乖收拾好,哥哥把你送到表舅家,表舅家你是去过的,你不是一直说表舅家小花园漂亮吗?这回去了就多住些日子,等太平了哥哥再把你接回来。”
“那微云一定怎么办,哥,我要跟微云见一面再走。”玉蕊恳求着他。
“好吧。”豫章看着妹妹一脸的坚持,只好答应,“她现在住在世勋家里。”
玉蕊看着哥哥,失声喊道:“她住在世勋家里?她怎么会住在世勋家里?她跟世勋,难道他们……”
“玉蕊。”豫章没有看妹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看着窗外飘落的枯叶,满眼的伤感,“微云和世勋他们……玉蕊,你是知道的,有些事情是拦不住的。”
“她的哥哥和嫂子刚被日本人炸死,她就……就找上了世勋,为什么不找我们呢,我们跟她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她跟世勋什么时候竟这么亲了……”玉蕊忍不住落泪,她摇晃着豫章,“哥哥,你说话呀。”
“玉蕊,这样的事,我除了祝福,还能说什么。”豫章颓丧地说道。
“你不是喜欢微云吗,你喜欢她那么多年,却一直不肯说,现在呢,现在你眼睁睁看着微云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哥哥你不难过吗?”玉蕊有些失控的喊道,“现在该怎么办,我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她不禁失声痛哭。
豫章看着妹妹痛苦的样子,“玉蕊,哥哥跟你说过,他不适合你……”
玉蕊眼泪直流,“什么合适不合适,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我还要去看合适不合适吗?就算不合适,我可以不去看他,难道能不去想他吗?谁又能管得住自己的心。哥哥你还不是,你明知道微云一直把你当哥哥,可你还不是说喜欢就喜欢,就连她有了喜欢的人,你也一句怨言都没有,哥哥,你这是傻呀……我管它炸弹不炸弹,我管它日本人,我是不会离开南京的……”玉蕊哭着跑回了房间,“砰”地把门关上了。
看着妹妹跑开,豫章颓然跌在沙发上,玉蕊的话像无数只绣花针刺的他浑身痛痒难耐,他找不到伤口,也看不见血,甚至无法修复,只能承受这蚁蚀般的消磨。就像他对微云,是喜欢还是爱,他早已无法辨识,从没想过她会倚在别人的身旁巧笑倩然,而那个人还是他一见如故的知交,他想要剥离这份念想,却找不到它藏在何处,想要放任,却又总是决然地遏止。豫章痛苦地揉弄着自己的头发,他觉得头皮阵阵发冷,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撑多久,他甚至连玉蕊都不如,她还可以嗔怒,哭喊,用一切她愿意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委屈,而他呢,却只能把这苦果生生咽下。
那天傍晚,日本人的飞机刚刚离去,整条街道销烟弥漫,他带着满身的尘土来到三条巷,却看见微云神情哀伤地坐在自己家房子的废墟上,而世勋正站在她的身旁,抚着她的肩,就像温柔的丈夫正在抚慰心伤的妻子,在这满城的荒凉里,他们的身影竟是如此的和谐。他的心猛地一抽,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永远失去了微云,他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样,呆呆地看着。
西天里,落日惨淡,云霞飞霾,暮色已四合。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这废墟般的城市里,在夜色的掩饰下放浪形骸。就是这样,他还是被世勋和微云赶上,街上微弱的灯光下,世勋从后面远远赶来,“豫章?真的是你,刚才微云说前面有个人很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世勋回头看了一眼正朝他们走来的微云。
“豫章,你怎么会在这里。”世勋借着街灯看着他,“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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