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大战已经打了两个多月了,这两个多月来,南京城从最初的震惊和慌乱中慢慢平复了,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躲警报的日子。防空警报刚刚在南京城上空响起的时候,人们只是诧异地从忙碌中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并不知道这难听的声音意味这什么,直到看见几个黑黑的“铁鸟”下了一些巨大“蛋”,而这些“蛋”居然像天塌了般炸开,倒了房屋,炸死了人,人们才如梦醒般仓皇逃散,这才知道,那“铁鸟”是战斗机,会屙炸弹,炸弹是能炸毁房屋、炸死人的。
对危险的趋避是人类本能的生存选择,尤其是在战时,人们的眼界迅速打开,也仿佛更训练有素,只要听到防控警报声响,便纷纷逃开躲避,正在街上慢慢悠悠闲逛的人,如利箭般慌忙躲进街边的商店或者茶馆;正在喝茶的人,具有先天的优势,来不及逃开的,便可顺势躲在茶桌底下;黄包车夫甚至将车子倒扣在墙角一闪身便躲在车下……,从八月到十一月天气转凉的季节,南京城的人们已经“练就”了各自躲警报的本领。然而,这一切都伴随着更多的死亡和伤痛,城内很多地方都被炸毁,太平路、圣保罗教堂、四牌楼、鼓楼……昔日繁华的街市变成了瓦砾堆。十一月初,中国军队在淞沪战场上已显露败势,日军对南京的轰炸更为密集,南京城内几乎每天都有送葬的人们,哀哀凄凄哭丧的人群,洒落一地的纸钱,为不幸遇难的亲人送行。越来越多无家可归的人和从周边逃难过来的人们游荡在南京城内。
中央大学已经开始往重庆搬迁,金陵大学和女子大学等学校也在忙乱中往内地迁移,南京去往内地的码头、车站已是人山人海,过往的车票、船票早已是一票难求,就连扬子江上的渔船都被征用了。曾经的长江天险,如今变成了逃难路上难以逾越的障碍,很多人聚集在码头、车站日夜等候,甚至不惜重金,就是为了买一张西去逃难的通行证,就是有幸坐上船和车的人们,有的被挤落在江中,有的被挤得变了形……,丢失孩子的母亲,和家人失散的孩子,没钱买票的人们,哭喊声,叫骂声,哀怨声,充斥在车站、码头……此刻,这座被称为六朝都会,十里秦淮的千年古城,在战争即将来临的阴影里,繁华风流都变成仓皇和流离。
局势越来越危急,看到逃难的人越来越多地聚集在南京的街头和陋巷,叶世勋心乱如麻,眼皮也跳个不停。为了尽早将国内生意转移,二叔叶仲坤和德叔、总管王铁带着合同和大量银钱前往杭州、无锡等地与长期合作的茶商、茶户结算,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了,十几天前有伙计回来报信说,已经跟主要大户接洽了,会尽快谈妥商定,不日便可返宁,还说局势动荡,家中茶庄一切事项让世勋便宜处理。虽然叶仲坤临行前已经交待了让世勋看家的事,想必是一路上的见闻让他深感不安,这才又托人叮嘱。
看着二叔的手信,一向镇定的世勋也开始疑神疑鬼,他烦躁地在书房走来走去,阿宽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看着少爷越来越紧的眉头,他忍不住说道:“少爷,你坐下来歇会儿吧,要不我让厨房做点清淡的小菜,你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怎么吃东西,小心累坏了。”
世勋猛地站住,目光沉沉地看着阿宽,眼中已经熬出了血丝,“街上现在情况怎么样?善堂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街上还是那个样子,到处都是难民,善堂正常开着,早晚有粥,只是人越来越多,米价也越来越贵,我怕……”
世勋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落座,仰头靠着椅背,疲惫地闭上了眼,“花点钱算什么,家里不是还屯有米吗?没有了再去买,重要的是让人先吃上饭……”
“少爷,二太太和世云少爷都安置在内堂,家里日夜有巡逻,茶庄里也有几个老伙计招呼着,不会出什么事,二老爷和德叔吉人天相会平安回来的,少爷你就躺下来歇一会吧,你要是累垮了,这家里一大摊子可怎么办啊。”阿宽哀求地说道。
世勋猛地睁开眼,“微云家里你去过了吗?”
“去过了,按少爷的吩咐送去了一些米和肉,程小姐说,家里还可以支撑,她跟着程大夫忙着给难民治病送药呢。”
“哦,这就好。”世勋松了口气,有些无力地说道,“阿宽,扶我到榻上躺会儿。”
“哎。”阿宽赶忙上前扶起世勋,世勋搭着阿宽的肩站起来到榻上躺下,他刚躺倒,忽然想起还有什么事情要问阿宽,但实在困乏难支,便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世勋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晃醒,“少爷,少爷,快醒醒,小鬼子的飞机又来了……”阿宽连抱带拖的把世勋弄到屋外。“轰隆”一声,秦淮河南岸冒起了滚滚浓烟,世勋方才睡觉的书房被震得门窗只晃,有几片瓦被阵震落,碎在世勋和阿宽脚下。他们慌忙跑向内堂,却见世云扶着叶二太太出来,叶二太太的头上鲜血直流,“五哥,五哥,”世云哭着喊道,“我妈的头被砖砸破了。”
世勋睁着红红的眼睛安慰着世云,一边吩咐阿宽去找止血药和绷带,“世云,不要哭了,先扶二婶儿坐下,我找点清水给二婶洗洗伤口。”
世云啜泣着扶着妈妈在旁边的小石板上坐下,自己则跪在地上用衣袖擦着妈妈头上已经干结了的血。世勋没有找到清水,只找到了一壶喝剩下的绿茶,他顾不了许多,从内襟上撕下一块布,蘸着茶水给叶二太太清洗伤口。叶二太太头晕眼发黑,靠着世云才勉强支撑,“世云,你起来。”
世勋拉起世云,让叶二太太靠着自己,他对世云伸出已经沾满了鲜血的内襟布,“到点水。”
“五哥,我妈没事吧。”世云抹着眼泪说道。
“二婶儿没事,就是破了点皮,清洗了包扎一下就好了,阿宽,阿宽……”
阿宽忙不迭地跑过来,拿着一个白色的纱布包,他一把扯开布包,拿出一包云南白药粉,打开了递给世勋。
“你来上药。”世勋丢开内襟布,抱着叶二太太,扒着她的头发让伤口露出来。阿宽仔细地把白药一点点撒到伤口上,正要包扎伤口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嘶鸣声从空中传来,一颗炮弹“轰的”一声在白鹭公馆西侧的外墙边爆炸,飞溅的弹片、碎石砖块纷纷落在周边,世勋一把抱住叶二太太和世云,阿宽一头扑在了世勋身上。等飞石落定,尘土散去,世勋抖了抖头上身上的土,飞快地给已经晕过去的叶二太太包好伤口,世云被炸弹给震得呆住了,傻傻地坐在地上,阿宽指着世云对着世勋喊叫着,世勋只觉得耳中阵阵轰鸣,根本没听到他在喊什么,他把世云推给阿宽,转身背起叶二太太就往外跑,阿宽也抱住了世云往外冲,他们飞快地跑向最近的临时防控洞避难。
防空洞里已经挤满了人,世勋把叶二太太放在地上让她靠着自己,阿宽也抱着世云坐在地上,世勋看着阿宽灰头土脸地喘着粗气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阿宽看着世勋也跟着大笑起来。
傍晚时分,防空警报解除的鸣声传来,人们陆陆续续走出了防空洞,街上到处都是碎砖断瓦和树木的残枝断叶,还有来不及跑到防空洞躲避而被炸死的人们的尸体。又一次躲过空袭的人们呼喊着亲人名字,找到的就相拥而泣,找不到的则一边大哭一边在自家已成为瓦砾堆的房子上挖着、喊着。
天气早已转凉,世勋脱下外套给叶二太太披上,他扶着叶二太太一瘸一拐地往白鹭公馆走去,阿宽拉着已经清醒的世云跟在后面。到了公馆门口,只见一个伙计拿着扫帚正在扫灰,伙计见到世勋,忙丢了扫帚跑过来,拉着世勋哭喊着,“少爷,少爷,我见西院已经被炸了毁了,还以为你们……”
“没事了,没事了,小孙,我们都没事了,家里的其他人怎么样了。”世勋抬手用衣袖给小孙擦了擦脸上的灰和泪。
“少爷,我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样了。”小孙呜呜地直哭。
“阿宽,跟小孙去看看,要是有人受伤,就抬到正厅来,并让所有人都到正厅集合。”他扶着叶二太太拉着世云就往正厅里去,正厅的房子还都好好的,他安顿了叶二太太躺下,吩咐着世云,“世云,去找找烧水壶,先给你妈烧点热水,我出去看看。”
“哎,五哥。”世云跑着出去了。
世勋在家里转了一圈儿,整个公馆的损坏情况并不严重,只有西院被炸的厉害些,其他的地方还都可以住人。世勋回到前厅的时候,家里的七八个伙计都聚齐了正等着他。
“少爷。”伙计们见世勋过来便齐声喊道。
世勋背着手,逐个看了看这七八个伙计,满意地点了点头,调侃道,“都跑的够快的,除了都变成了土包子之外,没有断胳膊少腿儿的,挺好。”世勋话音刚落,伙计们便哄然大笑,“少爷,你还不是灰头土脸的。”
世勋摸了一下脸,见满手的灰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世云满脸火灰,拿着烧火棒倚着门也跟着大笑起来。
世勋见大伙儿都无事,便安排了两个伙计去厨房烧饭,其他的人都打发到了街上去帮忙,“你们替我去看看,能帮着找找人的就帮忙找人,要是房子给炸毁了没地方住的就让他们到公馆来暂住,阿宽你去照顾太太。”各人都领了指示纷纷行动起来。
世云烧好了水,给叶二太太喝了,也给世勋到了一盏,世勋洗了一把脸,拍了拍身上的灰,端着茶杯慢慢喝着水,“五哥,晚上我们吃什么呢?”世云也洗干净了脸趴在桌上问他。
“有什么就吃什么呗,下午的时候,你是不是给吓傻了。”
世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你把我抱住了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回过神来,就已经在防空洞里了……”
世勋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去歇着吧。”世勋放下茶杯,刚要说什么,却突然站起来就往外跑,世云一把没拉住世勋,也跟着跑了出来,“五哥,五哥,你干什么去?”
“你回去。”世勋头也不回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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