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这一年的夏天,跟往年的夏天一样,号称火炉的南京的夏天比起中国东部的其他城市都要来的闷热,叶家的白鹭公馆已经采买好了消暑的冰块,家里的风扇也早已准备好。而中国北方的战事也像这酷暑溽热般激战正酣,在这块贫瘠已久的土地上,一个预谋已久虎视眈眈的对手蓄意制造了这场战争,任谁都不会相信,这场战争会像这炎夏一样过不了多久就会降温。这只是一切的开始,无论什么样的战争,都会落幕,再惨烈的伤痛和记忆都会平复,只是那些被战争洗礼摧残过的青春,他们的人生却再也不能来过。
平津沦陷后,日军在上海制造事端,不过半月之余,淞沪大战旋即拉开帷幕,8月14日,16架日军重轰炸机飞抵南京城上空,开始对南京进行轰炸,整个南京城慌乱一片。
南京各大高校都放了暑假,上海的战事打响之后,国立中央大学的学生在校长罗家伦的号召下都陆陆续续返校。8月15日,在防控警报和中日战机激烈空战的交响中,罗家伦在四牌楼大礼堂召集在校师生训话。他站在主席台的中央,面容沉郁,语气沉重,“各位同学,各位教工职员,正值暑假,家伦把大家集中到这里,实非得已。请诸位听听南京城上空的战机轰鸣声和爆炸声,我们的空军已经跟日寇战机展开了激战,战争就在眼前!现在全面抗战已经爆发了,这场中日战争是关系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一场大战,这个仗不打则已,一旦打起来,就不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能够结束的。我们这一代人打不完这个仗,下一代人还要打下去,一直打到日军被驱逐出我国国土、收复全部失地为止!”
在座的师生无不神情凛然,有些胆小的女生已经哭了出来。
“自被空袭以来,家伦未当一日离校,以身殉职,理所当然。但考察客观事实及为国家保全文化与维持教育事业之有效的继续进行计,似不能不作迁移打算。其简单理由如下:
第一:不必将三千以上教职员学生置于易受及常受轰炸之地。
第二:不必将价值四五百万之图书、仪器置于同样之境地。
第三:为教育效率计,应置文化训练机关于较安全地点方能督促其加紧工作。
各位同学,各位教职工,家伦敢在社会各界鼎力支持淞沪保卫战之际做出全校迁移的决定,非家伦懦弱,怯于日寇淫威,蓄意动摇人心,与抗战大计于不利,置抗日救国于不顾。家伦非为个人安危计,实为中国大学之教育保存火种,为保存完整之大学,为持久抗战保存与积蓄力量!至于家伦个人,拟于一切迁移手续办完,如期开学后即将校务委托妥人暂代,将赴淞沪前方军中待命,以免学校安全与个人安全混为一谈,转增良心上之不安。
各位同学,教职工,家伦已将上述打算拟文呈送教育部,不日即有批复。请各位遵照学校迁移方案安排,有序迁移,至于路途颠簸辗转之辛苦,家伦在此鼓励师生相互勉励克服,请诸位即刻散去,等候学校安排。”
罗家伦讲完后就匆匆离去,台下的学生、职工议论声已如鼎沸。
豫章和景芳没有看到世勋,二人要忙着为淞沪前线募捐的事,就急忙走了。
跟着叶仲坤从南京联合商会回来的叶世勋喝了一碗冰镇的莲子汤,身体里的郁热终于下去了,他在竹椅上躺下,正打算打个盹儿。阿宽蔫蔫儿地从外面回来了,额头上尽是密集的汗珠,“少爷,我已经按照德叔的意思往广州家里拍了电报,提了一下北边那批货陷落北平的事。”
世勋不由的皱眉,他随手拿起今天的报纸,中央日报、中国日报、新中华报等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毫无例外都是关于淞沪保卫战的战事报道,北边那批货估计要折在日本人手里了。前一段时间,从徐州商号传来消息,今年春天,北部几个省份春荒严重,徐州城里的粮价又涨了好几成,有些不良商贩甚至哄抬粮价,叶家主营虽不是粮食,但由于市场不稳定,也难免受到影响,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从徐州来的伙计说河南商丘一带已经饿死了好多人,路上的流民也渐渐多了起来,要是战事持续下去,情况只怕会更糟。他今天一大早跟着二叔去商会商量为抗日募捐物资的事,其中一个议事就是商量往徐州运粮的事,叶家虽然没有粮食,但钱还是有的,叶仲坤当场表示无粮捐钱,为灾民筹粮,为抗战筹资。叶世勋手指敲打着竹椅的扶手,想了一会儿,抬头看见阿宽还站在面前便说道:“看你热的。”他指指桌上的海碗,“有冰镇的莲子汤,赶紧喝一碗,小心中暑。”
阿宽抹了一下额头的汗,“这南京的天儿可真是热。”自己盛了一碗大口喝了起来,阿宽擦了擦嘴,刚要说话,却看见世勋躺在竹椅上紧皱着眉头,脸色也不似平常,阿宽有些担心问道:“少爷,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世勋有些烦躁地翻身侧向一边。
“少爷。”阿宽向门外看了看,书房门口的走廊里和院子里空无一人,他才坐到世勋边上的矮凳上,“少爷,你知道救国会吗?”
世勋猛地睁开眼睛说道:“别瞎说。”
“少爷,我前段时间不是有几次很晚才回来吗,就是去了救国会,他们跟那边的读书会好像差不多。”阿宽嘴往西边努了努。
世勋坐起身,有些严肃地看着阿宽,“你一共去过几次?”
“也就两三次。”阿宽有些害怕地小声说道。
世勋看了看他,又躺了下来,“去可以,但是不准带世云过去,他还小,另外,有集会和游行这类活动你要先告诉我,我同意了才能去。”他又小声在阿宽耳边说道,“虽说现在是全国抗日,但南京的局势太复杂,我不想你卷进去,也不想因此而给叶家带来麻烦。”
阿宽看着世勋,规规矩矩地说道:“我知道了少爷,我不会轻举妄动的。”
“少爷。”阿宽想了想说道,“上次我还带回来一些小册子,你要不要看看。”
“我不看,你自己收好,必要时要赶紧烧掉。”世勋叹了口气,“南京真是让人觉得沉闷。”
阿宽陪在他身边也闷着不说话。
“少爷,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南京。”过了一会,阿宽才闷着声说道。
“快了吧,视战况而定,日本人不是说要三个月内灭亡中国吗?我倒要看看。”世勋轻蔑的冷笑道,他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着。
“阿宽。”世勋突然有些伤感地说道,“你看这个世道,每天都有人饿死,被打死,每天都有人流落街头,可政府却天天在打仗,眼下这场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阿宽不明白一向乐观的少爷为什么会突然发出这样的悲叹,但这样的少爷是他不想看到的,他站起来看着世勋,“少爷,德叔不是常说,穷则独善其身,这世道虽然乱糟糟的,但我们一不弄权,二不舞枪,只是实实在在的生意人,咱就做好咱们家的生意就好了,其他的事少爷就不要多想了。”
“我也不想多想,可每天看到,听到的不都是这些吗?但凡有些血性,都会愤懑不已,只是……,算了,咱们家历来如此,咱们虽说只是滋生资货以谋取财富的生意人,但也是有国有家有血性之人,你去跟德叔说,凡是跟抗战有关的募捐什么的都要不遗余力地支持,就算倾家荡产也不能让日本人这么猖狂。”
“是,少爷。”阿宽肃然颔首说道,“少爷的意思老爷和老太太肯定支持,我这就去跟德叔说。”
“你先等等,我问你,你去救国会和读书会是一时好奇,还是想要参加中共地下党?”
阿宽吓了一跳,他家少爷到南京后,对政治上的事情一直漠不关心,对各种看中叶家财力想要吸纳他的组织也表现冷漠,只一心一意在学业和生意上用功,甚至还大张旗鼓追起了女孩儿,在外人看来完全是一副富家少爷的做派,却没想到少爷张口就提到了中共地下党,就连时常跟在身边的他都没有察觉到少爷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阿宽有些忐忑地看着世勋,“少爷……”
“你有话就直说,不用吞吞吐吐,我就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世勋摆了摆手。
“少爷,阿宽一开始确实只是因为好奇,去了几次后,就觉得他们做的事让人很振奋,阿宽很羡慕,也很想去。但是少爷,我知道自己的责任……少爷放心,阿宽不会任性的。”阿宽坚定地说道,“我觉得,抗日救国不一定非要拿刀拿枪的,就像德叔说的,咱们只是生意人,就用生意人的方式抗日救国也很好。”
“阿宽。”世勋手搭在阿宽的肩膀,“我今天这么问你,就是要给你提个醒,南京是个是非之地,一不小心就会惹上麻烦。当然,若你执意要去,我不会拦着,如果只是想要了解,那就要警惕些,你知道吗?”
“是,少爷。”阿宽忙不迭地点头。
“你去吧。”世勋挥了挥手,立在书桌前,翻了翻今天门房送来的信件,还是没有大哥的来信,他望着花期已过的茉莉陷入了沉思。
傍晚,世勋从二叔房里出来,他沿着花木扶疏的碎砖小路走回自己的房间,太阳虽已落山,但暑气还是很重,树木间也是热气喧腾,他一边走一边思索着刚才与二叔的谈话。广州家里来信,大致是说当前局势不容乐观,要二叔在南京早做准备,另南洋的几个叔伯已经举家向美国搬迁,预计八月底抵达旧金山,叶家三少爷世轩已经在准备接待了,要世勋也依照二叔安排行事。叶仲坤在南京经营已久,他太太又是南京人,此番搬迁牵扯太大,一时难以决定。因此他沉吟良久,只说先给广州家里拍个电报,电报中只有七个字:观时局而动勿念。
然而,如今的时局最是变幻莫测,世勋和德叔暂时也一筹莫展,只能等等看了。
等世勋回到书房时,门房有个伙计已经等在那儿了,“什么事?”世勋喝了口茶问道。
“少爷,有两位说是您的同学,正在门厅等着。”
“哦,”世勋放下茶杯,“有说叫什么吗?”
“说是姓沈。”
“等多久了?”世勋站起来就往外走。
伙计紧跟其后,“少爷跟老爷还有德叔在书房议事,就没有通传,等的有一会儿了。”
说话间,世勋已经穿过小花园,拐进雕花长廊,直往前厅里去了。
前厅里,豫章和景芳正坐着喝茶,见世勋进来,就放下了茶杯站了起来,世勋忙抱拳说道:“不好意思,刚才家中有事,让二位久等了,快请坐。”
“豫章和景芳这个时候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世勋也在旁边落座说道。
豫章与景芳相视而笑,豫章调侃道:“世勋你果然家大业大,这已经是暑假了还这么忙。”
世勋笑道,“真是失礼,一些家务琐事绊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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