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黄昏时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天地间一片寂寥,雀鸟归巢,悠悠鸣唱回荡天际,更衬得苍穹那般宽广无垠、美好无限。
天瞾斜倚在老杏繁茂的枝叶之间,任那黑发白衣随风飘飞,映着落日挥洒的金黄余晖,一如放眼望去的景色,被如此温柔地镀上一层火光之色。
萧声空灵,出自白衣妖精手中一支碧玉长萧,无尽绵长地回响于天与地之间,回响于这片寂岭,引来阵阵岚拂山林的声响,交汇成绝美仙乐,仿佛能听到,那绝望的生命的脉动,在这一曲残碎的琉璃乐章里似有若无,起起伏伏……
少年背着一个青衫人,只见他鬓发凌乱、衣衫染血,好不狼狈的模样。疲惫而沉重的脚步踉踉跄跄,随时都有可能倒下。那道瘦弱身影远远的已进入天瞾视线。
嘉云的出现完全在天瞾预料之中,只是这结果——或许更令他有惊喜的感觉。
“嘉云,你来了。”
他柔声呼唤少年的名,落下地来,轻巧得如同一片柔软花瓣。
来到跟前的人儿满面泪痕,可是那双眼已经干涩,天瞾只从中看到昏暗迷蒙的混沌,听到他的呼唤,也只是茫然看着前方没有任何反应。
嘉云肩上的人滑落下来,天瞾顺手托住,入眼的脸孔清俊非凡,颈项间一道血肉模糊的剑痕,深可见骨,血已干涸……
少年的心,料亦当如此。
于是他笑了,极端讽刺的冷笑,出现在金瞳里,在少年看不到的角落。
“他竟如此轻生,发生了何事……?”他问,假惺惺,竟掩不住眼底的笑意——没能亲眼看见这该死男人自尽的一刻,令他的幸福也打折了。可惜,多么可惜啊……
“发生……何事……”
嘉云呢喃重复,悲愤欲绝的光芒很快在黑色眼瞳中重新凝聚,少年猛地发难,一把推开了天瞾,愤怒的剑刃对准了那罪魁祸首,那蛊惑人心、黑发金瞳的白衣妖魔。
狐精挑挑眉,微笑着欣赏少年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那般炽热,却无法伤到他分毫,雄壮却悲哀的仇恨。
他是很乐意观赏到最后,这即将熄灭之前闪耀挣扎的火光。
“你问我发生何事?如你所见!他死了、他死了!!师父废了他一身武功,逼得大师哥自尽!这下你满意了——满意了?!”
少年的嘶吼痛彻心扉,在峡谷间一遍遍回响,仿若没有止尽,他的悲痛如同水面激起的浪,一波一波传至深渊,最后被灰色云雾所吞没。
直指的剑尖不住颤抖,少年眼前的景象已被水雾蒙眬,妖魔的身影在泪水中扭曲,又清晰,再次扭曲——
“我好后悔——后悔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古月仙,我好恨自己为什么要如此相信你!相信你这个狐妖!你将他还给我!还给我!!”
天瞾将视线转向倒在地上的男子,残留着稚气的脸上显出无辜的神色,犹如被错误责怪的孩子,他冷静的声音仿佛在讽刺少年此刻的激愤:“原来你已猜到我不是人类啊……对于你心上人的死,我十分遗憾。如你所见,嘉云,月仙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狐妖,人之生死有命,岂是我所能掌控的了?昨日你那么伤心,出于咱俩一场相识的份上,我才帮助你,你看你的愿望不是实现了麽?”
“那颗药效用如何?昨夜他抱了你对麽?”天瞾开心展颜,金瞳眯成弯弯月牙,口中言辞诚实而狠毒,诉说着不堪的事实:
“我答应了嘉云让你得到大师哥,刻下他不就在你身边了麽?嘉云也永远得到他了不是麽?月仙已经实践了自己的承诺,嘉云,我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大师哥是你一个人的了……谁也抢不走了,嗯?对麽?”
他许诺了结果,却没有许诺形式,所以他只给了他结果。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不要说了!”少年再支持不住,跪坐在地,双手捂住耳朵拼命摇头,像是要将那毒药般侵蚀他心灵的言语甩出脑海。
“他会自尽,不也代表了在他心里,嘉云确实占据了重要的地位麽?”可想而知这件事情曝光之后,那些凡人会如何看待他们俩,接踵而来的谴责、鄙夷、排斥,每一种情绪都是重比千斤,这双柔弱的肩膀怎能担负?那男子的手,又真的能够保护他们两人麽?
答案一早便是否定的。
天瞾立在少年身前,身后的斜阳在他柔和的轮廓之上镶了一道金边,高大的阴影笼罩了少年,彻骨寒冷随之而来,以及无形的恐惧,覆盖了嘉云的双眼。
他看见狐妖没有温度的深深笑痕,渐渐扭曲,化为死神的利刃向他挥来——
“难道你没有想过,也许,错的是你,嘉云?你向一个妖魔祈求,祈求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未来,如此错的不可挽回……但是,我说了,你是我的朋友,既然是你的希望,我还是把结局给你了,对我们来说,死亡,并不代表结束啊!或许你们俩在来世可以结合呢?你,与你的心上人,毕竟也纠缠了这数千年……又或许,你们早已被注定不会有结局——呵呵……大概只有上天晓得罢!”
天瞾微笑看着这一切,少年反手将剑送进自己胸膛,染血剑刃穿透单薄身躯。
他的世界里,天空渐渐沉入黑暗,少年靠在心爱之人身边,想要握住他早已冰冷的手,哪怕是最后的一刻也想要确实感受那人的肤触——然而在即将牵手的瞬间,却被天瞾踢开了。
最后的景象,是白衣妖魔无情的脸,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嘲弄的眼神,是啊……这才是他真正看着自己的眼神,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他却从来没有发觉到。
“啊啊……你可知道,能看到你气绝的一霎那,于我而言是多么幸福呵!”天瞾发出满足轻叹,“我追着你们俩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我好累,也许只有你们的死,能救赎我的心。”——可却改变不了自己是“怪物”这个事实!
念出咒文,金色咒印围绕着倒在地上的两人,竟是生生将嘉云的灵魂禁锢在躯体内,生命已消逝,魂魄却不得解放,仿佛能听见空气中微小却尖锐的嘶鸣,凄凉绝然。
「你就那样恨着我们……恨着你的父母?天瞾……?」
他没能说出口,天瞾也听不见,少年在将死之际,那崩溃残破的灵魂之悲鸣。
天瞾拔出插在嘉云胸前的剑,鲜血还带着他的体温,映出天瞾的影子,蜿蜒而下,沾染了他的手。
脸上满溢幸福的微笑,他的眼神却是那样冷漠而嗜血……
“天瞾……你……做了什么!”
抬头,心中魂牵梦萦的男神就在眼前,锐利双瞳黑白分明,倒映出自己疯狂的模样。就连他内心中最真实的爱与恨纠缠的毒蛇,亦清晰可见——然而悲哀的是,能看见这条蛇的,恐怕只有他自己。
不可置信与悲愤交加的神情扭曲了脸庞,伏羲蹲下身,伸出颤抖双手抱起青衫的男子,修长指节划过脸颊,从额角,紧闭的眼睑、双唇,直至下巴,一寸一寸描绘着他心中熟悉的那道轮廓,每一次抚触都令他心尖疼得发颤。
“你……都做了什么?!可知这两人,这两人是……”伏羲痛苦地闭上眼,隔绝一瞬间泛上来的酸楚,字字句句就像从嗓子里挤逼出来般,何时起连说话也变得如此困难。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正是因为有如此认知,才更令伏羲觉得无法接受。
“噢,呵呵……我知道啊,”所有表情有如水过无痕,男神看着那男子的眼神有多少柔情伤痛,天瞾的胸腔就有多冷,出口的话语亦是如同冰原上尘封了千年的风雪,“我知道啊——我比谁都清楚!他们的灵魂,来自生下我这三界不容的怪物的两个罪魁祸首!不可磨灭的肮脏刻印早在我出生之时已经烙印在魂灵深处,即使是现在,这副躯壳里流淌的血仍会因为他们而被牵引——我当然知道啊!!”
“天瞾!”
伏羲打断他,却不知心底怒气已经悄悄牵动了那道被压抑的力量,一抹红光自眼底闪过,两个人都处于即将爆发的情绪之中,以致谁也没有注意到。
“你明知他们就是赤与月的转生,还做出这样的事?他们是你的生身父母,你怎可——”
“父母……”天瞾平静的呢喃突然变得失控,他迈步上前一把将青年从伏羲怀中扯出来,失声叫道:“父母!我没有父母!我本不应该有父母,明知我是禁忌之子还要将我生下来,难道我来到世上就是为了肩负起半妖这个担子?难道我来到世上就是为了承受半妖的身份带给我这被世人唾弃的下场?!我宁愿没有父母——我恨死了他们!恨不得亲手将他们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
天瞾拎起嘉云的尸身,那冷漠的脸庞看在伏羲眼里只觉阵阵心痛,然不料接下去的话语更令他震惊:“伏羲,你也有资格来指责我?别自以为藏得很好,连我也看得出来你对赤灵君的爱之深,念之切——喂,看到了罢?这就是你心上人的恋慕者呢,戴着知己好友的面具自欺欺人,我想你也是知道的罢,这男人一早打的什么主意!都一群天上地下难寻的大傻瓜!”自欺欺人!然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明知不可能,还是不由得去祈求那不存在的未来,也许自己早已被折磨得疯了——被这残忍无情的世界,被自己心里的情感。
刻下伏羲方发觉到少年的魂魄仍被天瞾禁锢在肉身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
“天啊!你竟如此对待自己的母亲!”
“那又如何?”
血脉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盛怒之下伏羲将其归类为自己涌动的情绪,左胸的鼓动一下强过一下,巨大鼓槌般冲击着他的理智……在思想反应过来之前,手掌已经有了动作。
“——你真的是无情无义!”
血丝沿着天瞾尖削的下巴线条缓缓流下,瑰色双唇被点缀得更为艳丽,雪色肌肤上数道蜿蜒的刺目红痕,如此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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