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后院“归去来”堂内,狄仁杰徐徐端起青瓷茶盏,张口轻轻一啜,悠然道:“嗯,这是峡州的碧涧明月,希言啊,看来这么些年你的喜好一如既往啊,呵呵。”端坐于厅堂正位的何道之手拈银须,油然叹道:“是啊,怀英,回想你我老友相别,这一晃就是四十年了。”狄仁杰放下茶盏,缓缓点头道:“是啊,这‘天增岁月人增寿,人生无奈是流年’,似乎只是一转眼间,你我老哥俩可都老了,老了。”何道之叹了一叹,似是陷入于那些蛛网尘封、落花无数的深深回忆之中,喃喃道:“当日怀英你执意离乡之时,希言还曾软磨硬泡拖你后腿,现在看来,差一点就要使我大周少了位庙堂国老、砥柱中流啊,呵呵。”狄仁杰摇摇头,笑道:“你还好意思说,那时素兰她。。。。。。”说着话他突然脸色一黯,倏地闭口不言,唇角不住微微颤抖,显然是陷入于一种深深痛苦之中。
曾泰眼见恩师神情突变,顿时回想起那日在天龙寺附近的树林中,他乍由何七七口中听得“娘亲祭日”四字时的黯然神伤,此刻再结合他提及的“素兰”之名,显然二者间饱含有某种隐隐约约、欲语难说的逶迤联系,看来恩师与眼前这位何道之及那位逝者“素兰”三个人之间必然发生过许多复杂足叹的故事。眼光一瞥,果然就见当事人之一的何道之,一张黝黑面膛已然绷紧有如弓弦,粗矮身躯重重靠在椅背之上,抬头仰望屋顶木梁痴痴出神,眼中空洞洞的却如无物一般。过了好一阵,何道之终是一声叹息,坐直身躯道:“怀英,你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是以四十年,整整四十年都不肯来与我想见吗?”狄仁杰抬起头,目光氤氲地凝视向他,苦笑道:“希言,逝者已矣,素兰她当日的选择并没有错,错的也许只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何道之显然心潮难复,仍旧不依不饶追问道:“因此你就抱定‘相见争如不见’的念头,躲起来几十年都不肯跟我和素兰一见?”狄仁杰长长一叹,喃喃道:“与其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希言,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没有过不去的,只有回不去的,不是吗?”何道之顿时大手一摆,仰面重重靠回椅背,胸口起伏不定,仿佛已然虚脱,于瞬时老去几十年一般。
堂内气氛一时陷于沉闷,曾泰全没料到这二位老友久别重逢之下,竟会是如此一番难释过往、黯然神伤的尴尬情境,心内不由慨从中来,只觉情之一物,委实最堪磨人,上至帝王将相,下达凡夫俗子,无不或是快乐或是痛苦地沉迷其间,一旦情根深种,便是日日吃斋念佛,只怕到头来仍旧是沉沦情天苦海,不死不休,十足可叹。他正自顾感慨,厅门徐徐推开,适才于廊下念诗的那个垂髫小童复又手捧茶盘,小心地进来给宾主三人上茶。曾泰立即心思一动,向着何道之拱手笑道:“何掌柜,别看这孩童年纪虽幼,做起事来倒是利索得紧那,呵呵。”何道之果然由往事伤怀中转过神来,拈须笑道:“曾大人,你可别看他容貌上只是个六七岁的懵懂顽童,实则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啦,呵呵。”曾泰登时一鄂,不由将目光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望了一回那“垂髫”小童,然而无论怎样看,都瞧不出他居然是个侏儒,简直有些教人难以置信。反倒是这位何青阳口中唤作“枝儿”的少年,显然对于自身的残疾并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地向着曾泰躬身一礼,兀自手托空盘出门去了。
这时候忽听门外步声急促,转眼望时,就见李三面色难看地快步走入,径直向着狄仁杰拱手禀道:“回禀阁老,李将军他受伤了!”仿佛骤闻晴天霹雳,狄仁杰登时面色大变,扶案站起,厉声道:“你说什么?!”李三不敢与他目光直视,仍旧拱着手垂头应道:“适才李将军他驾车途经星津桥,突然遭遇刺客,一翻恶斗之下肩头不幸挂彩,现已回府疗伤去了。”狄仁杰顿时一呆,胖大身躯连连一阵摇晃,差一点坐倒椅上,曾泰赶紧上前将恩师扶住,安慰道:“恩师莫要心急,据李三之言,元芳他看来不过是皮肉之伤,定无大碍,定无大碍啊。”李三见状立即打蛇随棍上,急急附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李将军他绝无大碍,阁老还请宽心。”狄仁杰眼神迷茫地接连转视二人,倏地站直身躯,猛挥大手道:“走,快些回去,快些回去。”曾泰眼见恩师如此心焦,待元芳果然情如父子,不由感动至极,扶紧他臂膀低声道:“恩师,是否还向何掌柜他道个别呢?”狄仁杰立即恍然,回身向着何道之拱手道:“希言,我府内出了些状况。。。。。。”何道之登时摆摆手,正容道:“怀英,别在多说了,速速回去罢,咱们来日方长。”狄仁杰点点头,将双手急急一拱,立即招呼曾泰和李三夺门而去。
回到狄府,三人径直赶往后院厢房,甫一进门,赫然就见李元芳斜斜倚靠床头,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歪着头直直瞧着身前正兀自神情专注、小心为其伤口填涂伤药的吐蕃公主格桑。后者不但毫无哀伤,反倒一脸轻松的不住宽慰道:“元芳哥哥,请你不要担心,这一点皮肉伤委实不算什么。现在有了我族圣药,小格桑包保你不出七日,便能活蹦乱跳恢复如常。”她笑了笑,也不管对方是否搭言,自顾自将手中药粉一点点涂洒李元芳肩头伤口,解释道:“元芳哥哥,这‘玉露灵风散’和‘红花百草丸’都是我族的疗伤圣药,前者外敷,后者内服,你放心,有小格桑照看着,你决计不会留下任何残疾的。”狄仁杰顿时给眼前这充满动人温情的一幕惊讶得微微一怔,不由和身周的曾李二人换过眼神,显然都不忍打扰这情意绵绵的感人画面。这时忽听背后脚步声响,管家狄春大声叫道:“老爷,您可回来了,李将军他。。。。。。”
狄仁杰登时猛地转头,向他狠狠瞪了一眼,恼他如此不解情调、大煞风景。回头再看时,果然就见格桑公主小脸红扑扑的娇羞无限,垂着头立在那里轻轻玩弄衣角,不敢向他望来。李元芳则老脸微红地凝望着他,低声道:“大人,您回来了。”狄仁杰眼见他果然伤在皮肉,一时放下心来,大步走至床前,弯下腰细细看了看伤口,只见皮肉虽消去大块,但显然格桑所言非虚,她那“玉露灵风散”药效奇特,已然将血止住,不由点点头,叹道:“元芳,你受苦了。”李元芳微微一笑,低声道:“大人,这点伤对卑职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您不要为卑职担心。”狄仁杰徐徐站直身,目光凝视窗外,忽地沉声道:“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竟然半路埋伏,意图刺杀当朝宰相!”显然回府途中李三已然说明一切,他垂首凝望李元芳,痛心而怜爱地叹道:“元芳,你这回是代本阁受难了。”李元芳登时坐直身躯,急急道:“大人,元芳身为您的侍卫长,保护您的周全乃是卑职义不容辞的职责所在。”他目光坚决地向狄仁杰眼底望去,沉声道:“至于行刺之人,卑职可以完全肯定的说,就是张昌仪的那个车夫骆东行!”
曾泰顿时惊诧道:“什么,竟然是他!”他有些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恩师,讶然道:“恩师,这刺杀朝廷重臣,根本就等同于公然造反,他,他们难道是疯了吗!?”狄仁杰脸色阴沉地冷哼道:“彼等以为刺客侥幸逃脱,给本阁来个全无对证,本阁就真的奈何不了他们吗?”他背负双手,来回急急踱了几步,倏地命道:“曾泰,你立即制好袁道婆的画影图形。”他想了想,旋即补充道:“哦,连同之前那些胡商的画像一起,全都以大理寺的名义公开张贴全城每条街巷,尤其是城门各处,务必严加搜查,不得有任何遗漏!”曾泰登时拱手领命,复又有些迷惑不解地道:“恩师,这刺客不是骆东行吗,怎么。。。。。。”狄仁杰摆摆手,沉声道:“从一开始,直到现在,对手一直都身藏暗处,而我等则只能见招拆招被动应对,就好像处处受制于人,局势全都掌控于彼等手中。”
曾泰不由点头道:“是啊,恩师,算上平阳公主失踪一案,我等似乎明明手握诸多线索,然而却不能做出任何行动,这,这简直太让人难受了。”狄仁杰点点头,手拈胡须道:“因此我们必须有所动作,而且是动作越大越明显越好,这样才能起到打草惊蛇、投石问路的理想效果。”曾泰立时恍然,拍掌道:“学生明白了,只有迫使其动起来,我等才有下手之机啊。”他立即拱拱手,沉声道:“恩师,学生这就去办。”他为官良久终脾性难改,已然习惯做事风风火火大开大合,说着话将大手一摆,招呼李三急急出门而去,直看得狄仁杰不住摇头,眼中含满慈爱之色。他瞥眼间只见格桑公主犹自小脸通红,垂首不敢抬眼见人,心内顿生怜爱之情,转头望时,忽看见狄春仍旧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立在门旁,立即摆摆手,招呼道:“狄春啊,这里有格桑公主在,相信元芳的伤很快就能好起来,快快随本阁来,有事着你去做。”主仆二人刚要离去,忽听屋外脚步声响,迎面就见何七七手提食盒匆匆进门,向着狄仁杰飘飘万福道:“侄女七七拜见伯父大人。”
狄仁杰登时笑道:“七七侄女无须多礼。”他低头望了望何七七手中食盒,复又瞥眼张向屋内,心头立即猜得七七八八,讶然道:“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七七侄女的消息看来灵通的很啊。”何七七微微一怔,旋即幽幽叹道:“七七适才从家父口中得知,李公子他竟给刺客击伤,因此特意烧了两道药膳,但愿能够为李公主补补身子,盼他早日痊愈。”狄仁杰眼光闪烁地凝望着她,试图透过薄薄纱幕触到她的真容,徐徐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旋即抬手轻指屋内,似是有意提醒道:“元芳啊,何家小姐前来探望你了。”李元芳实则早已听得二人说话,放要起身相迎,却给格桑的小手紧紧拦住,曲着她的可爱小鼻子叫道:“元芳哥哥不许动!你现在是病人了,一切全都得听小格桑这位吐蕃神医的。”李元芳立即皱紧眉头,方要出口反驳,就觉空气里暗香浮动,充满三月桃花的淡然芳味,心头登时怦怦乱跳起来。
何七七甫入屋内,正要轻启檀口,以她那充满关切略带悲伤的甜美好音打声招呼,倏地就见一位周身红火的异族小姑娘正兀自贴在李元芳身边,小手细致入微地将白色药粉洒向他肩头伤口,只从其一脸关爱且又不乏甜蜜的表情上看,即可猜知二人关系定然亲密之极。她登时芳心一阵酸楚,美目波光粼粼地直直凝望向李元芳,呆呆立在原地再说不出话。李元芳有些不敢直视的坐直身子,苦笑道:“七七姑娘,你来了。”何七七却仿佛突然化成美人雕像般静静竖在那里,有如失魂落魄,人间万事皆以不在她的感观之内,摸样委实楚楚可怜。这时忽听狄仁杰哈哈一笑,自门外又折返回来,眼光四下一转,立即柔声道:“七七侄女啊,你不是说亲自下厨,为元芳烹制了可口药膳吗?”
何七七这才幽幽一叹,将手中食盒向前一递,倏尔娇柔笑道:“李公子,只因时间匆忙,奴家来不及细细准备,也不知是否合你的胃口呢。”她说着话徐徐走至床前,就那样落落大方的面对李元芳坐下,将盒盖轻轻打开,先自拿出一碟小菜来。李元芳顿觉鼻间一阵饭香,腹内不由咕咕鸣叫,这才想起自早至今可是还没吃过一点东西,立即微笑道:“七七姑娘的厨艺,在下可是信心满满啊。”何七七轻轻一笑,拿起筷子小心夹起一块猪腰,抬眼递往李元芳唇前,柔声道:“李公子,那就请你尝一口奴家的手艺罢。”李元芳立即乖乖张口吞下,细细一阵咀嚼,不住点头道:“嗯,味道果然很好,很好。”何七七见他说话含糊不清,不由掩嘴一笑,娇声道:“李公子喜欢就好,这道菜奴家起名为‘月眉黄花’,公子以为如何?”李元芳低头向食碟内一张,立即认出是一道黄花熘猪腰,心思电转间登时恍然,不由大笑道:“这名字果然别开生面贴切的紧,姑娘真是大好才情,哈哈。”
小格桑眼见自打何七七进屋,李元芳立时就像掉了魂儿一般,眼睛直勾勾望着这个头遮帏帽的女子转也不转,反倒视她如空气般丢在一般不理,心内顿时醋意大生,小手上突地加些力气,握紧李元芳手腕,笑道:“元芳哥哥,你也许不知道,小格桑手中的两味圣药,全都来源于我族《月王药典》,那可是精心挑选了虫草、三七、灵芝、雪莲、红花、贝母、天麻、重楼、雀梅藤和软紫草等上百味药材,以秘法调制而成。”她也不管李元芳是否回应,立即由月白色小瓷瓶里倒出两粒火红丹丸,抬起小手便硬生生塞入李元芳口中,笑道:“相信这红花百草丸就上姐姐的黄花熘猪腰,定然也是别开生面,味道大吉!”李元芳登时又气又恼,果然自何七七手中接过筷子,夹起一大块猪腰塞入口中,就着药丸狠狠咀嚼一通,吞下腹内,直咽得他面膛通红,打嗝不住,模样滑稽之极。
何七七掩嘴一笑,顿时由食盒里取出天青色的小酒壶,拿起杯子小心倒好酒,递给李元芳,柔声道:“李公子,这是党参酒,你快些喝一杯压压罢。”后者立即挑起拇指以示感谢,夺过酒杯一饮而下,咳嗽道:“好酒,真是好酒。”何七七低低一笑,复又从食盒里拿出食碟,双手捧着送至李元芳面前,笑道:“这一道是‘水月灵云’,请公子享用。”李元芳低头看去,认出是灵芝云苓炖水鱼,登时哈哈大笑,举筷夹起一块熟肉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点头微笑,显然受用之极。格桑见状顿觉一翻较量之下,显然是比对手不过,不服气地转头望向狄仁杰以图求助,忽见狄仁杰正兀自手扶墙壁,周身瑟瑟发抖,脸色苍白至极,竟是患上急症一般。她登时一声惊叫,上前扶住狄仁杰臂膀,关切道:“大人爷爷,您怎么了?”
何七七闻声亦慌忙上前搀扶,急急道:“伯父大人,您哪里不舒服?”狄仁杰摆摆手,强笑道:“想来是一早出门,在雪中挨了半日,受了些风寒罢,不妨事,不妨事啊。”李元芳已然跳下床来,示意二女将狄仁杰扶至床上坐好,沉声道:“大人,您连日操劳,一直未曾好好歇会儿,卑职以为,还是在府中安心调养几日,案子的事情就先放一放,交由卑职等去处理罢。”狄仁杰叹口气,目光转过众人,苦笑道:“唉,看来这人不服老是不行的,本阁真的是老了,老了。”此刻忽听脚步声急促,狄春急匆匆手捧纸笔跑进来,叫道:“老爷,小的将纸笔拿来了。”他抬眼一张,猛见狄仁杰神色萎靡,周身不住打着摆子,显然是病得不轻,立即慌不迭询问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狄仁杰摇头而笑,喘息道:“哦,只是受了些风寒,不妨事。”他挣扎着站起身,任由狄春搀扶住,转眼望向其余众人,笑道:“你们无须为我担心,尤其是元芳,你的伤势并不轻松,一定要按时上药,好好休养。”他眼光意味深长的转过二女,点头道:“嗯,格桑和七七啊,本阁就将元芳托付给你们了,一定要代本阁好好照看好他哟。”二女此时再顾不得争风吃醋,齐声道:“大人爷爷(伯父大人)您请放心。”狄仁杰点点头,向着狄春命道:“走,随本阁到书房去,还有事情着你即刻就办。”说着话复又转头望向其余三人,笑道:“谁都不许动,都给本阁好好待着,呵呵。”言罢在狄春的搀扶下徐徐走出屋去,直留下李元芳和格桑、何七七呆呆立在屋内,心怀忐忑地凝望着他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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