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阳这时方才明了,原来此人竟是专程前来向“思梦轩”米行的老板董少游叫板的,心中顿生厌恶,只觉无论他二人之间有何过节,都不该如此趾高气扬来到善款募集现场生事。但此刻他既已公开捐出银两,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对灾民来说终算善举一桩,自己断无拒绝之理,只得哈哈一笑,拱手道:“那本店就代表所有灾民多谢徐公子解囊相助了。”曾泰看到此处,顿觉又奇又恼,低声对狄仁杰道:“恩师,这厮昨日还是一副食不果腹、穷酸破落的乞儿模样,怎么相隔尚不足一日,竟变得如此鲜衣华服、出手阔绰,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狄仁杰缓缓摇头,叹道:“关于这一点,本阁也是深感愕然,不知此人究竟撞上了怎样的奇遇。”他抬手一指,沉声道:“你看他此刻面容红润,双目炯然有神,与昨日那副眼枯面白的病歪歪模样相比,简直就是判若两人,这可真是奇哉怪也。”曾泰顿时冷冷一笑,啐道:“不瞒恩师,学生素来最是厌恶此等暴发户式的嚣张嘴脸!”
何七七忽地掩嘴一笑,娇声道:“伯父大人,依七七看来,这人间事就是这般的变化无常,所谓死生由命,富贵在天,或许徐公子他注定身逢奇遇、脱胎换骨呢?”她轻轻搀扶住狄仁杰的臂膀,撒娇道:“伯父大人,还是快些跟随七七进去会见老友罢。”狄仁杰无奈摇头,转身招呼道:“曾泰,李三,咱们进楼去罢。”二人刚要领命,这时人群外异变又起,但听一人高声喝道:“官差办案,闲人散开!”围观民众登时一阵慌乱,纷纷向两旁退避,就见一名捕头打扮的粗壮汉子率领两名衙役快步穿过人群,走到台阶之上。何青阳心中纳闷,拱手道:“在下何青阳,受本店掌柜之托,于此设立善榜,公开为大火灾民募集钱款。。。。。。”不待他说完,那捕头猛地大手一挥,两名衙役立即上前将犹自一脸得色的徐敬之扭臂拿下,三人一言不发押着人向阶下大步走去。
如此事发突然,大出在场所有人意料。徐敬之更是惊得魄散魂飞,不由拼尽全力、死命挣扎,口中不住大叫道:“你们因何抓人,敬之冤枉,敬之冤枉!”那捕头抬手便是狠狠一记耳光,自袖筒内抽出一方卷啪猛地塞入徐敬之口中,不教他再乱吐一字。此情此景望在眼中,凭借他多年办案过程中积累的丰富经验以及他那敏锐超乎常人的精准直觉,狄仁杰顿时感知此事背后定然大有名堂,不由抬手一指,对李三低声命道:“李三,你速速前去将尔等拦住,且亮明身份一探究竟。”李三立即拱手领命,转身猛分人群快步向着三名衙役追赶而去。曾泰手拈胡须,讶然道:“恩师,您看这人生大起大落真是瞬息万变啊。此人短短一日之间,先是由贫暴富,忽而复又深陷囹圄,可谓沧海桑田,乐极生悲也。”狄仁杰徐徐摇头,面容凝重道:“世人只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然而却时常忘记,正所谓‘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究竟是福是祸,端的造化弄人,天意难测啊。”
说着话转头望向何七七,苦笑道:“七七侄女啊,看来真的是好事多磨,本阁与令尊的会面恐怕又要往后推啦。”何七七正容道:“伯父大人,七七自然知晓凡事都有轻重缓急之别,这位徐公子可真是可怜之人,伯父大人您一定要问清原由,救他一救啊。”狄仁杰徐徐点头,叹道:“此人虽然适才一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模样十分可憎,但据本阁看来,其本性仍属纯良,绝非铤而走险、作奸犯科之徒啊。”他瞥眼间只见李三已然将人拦下,正兀自在那里跟对方的指手画脚、专横跋扈据理力争,丝毫不肯退让,不禁摇摇头,笑道:“七七侄女,还请你尽快回到楼中向令尊说明一切,本阁来日定当登门拜访,共话旧谊。”何七七登时飘飘万福,知机离去,于临踏入楼门的瞬时,犹不忘蓦然回头,向着身遭拘捕的徐敬之投以怜悯同情的一眼,这才幽幽叹息,径直朝楼中走去。
狄仁杰轻轻一叹,转头对曾泰低声道:“走,过去瞧瞧。”二人绕开群情震动、议论纷繁的人群,直走到李三身侧,面容阴沉地向差官望去。徐敬之于惊恐万状之中骤然看见狄仁杰驾临,心内登时生出救星降世的强烈念头,深知此机难得,失之晚矣,亦因此来自于求生本能的强大潜力瞬时完全爆发,竟猛地挣脱出两名衙役地拘押,一下子逃至狄仁杰的面前,将一颗头颅摇晃得眩人眼目,口中不停发出呜呜呜的求救之音模样惊恐之极。那为首的差官立即追上前来,瞥眼间赫然发现狄仁杰和曾泰站立于此,顿时面色大变露出惊惧之态,生生停下脚步,垂首不语。狄仁杰面无表情地抬手将塞于徐敬之口中的卷帕抽出,后者立即伏地拜倒叩头不住,抽泣道:“先生救我,先生救我!”狄仁杰叹口气,示意李三将其扶起,凝神望往那名差官,沉声问道:“你们供职何处?怎么,难道我们在何处见过不成?”
那差官小心地抬起头,拱手施礼道:“卑职吴大宝,是洛阳县衙的法曹,昨日曾跟随张大人到过天龙寺旁的树林,是以识得狄阁老与曾大人的面容。”狄仁杰闷哼一声,面色阴沉道:“原来又是贵县办案,难怪如此兴师动众了。”吴大宝素知面前这位天朝宰相、大周国老的厉害,心头不住打鼓,立即头也不敢抬起地继续拱手道:“阁老还请息怒,卑职是奉了张大人的命令,率领属下张聪与马三,前来捉拿江洋大盗徐敬之归案的。”骤然听得“江洋大盗”之名,狄仁杰顿时深感错愕,无论怎样看,这身子单薄、一副书生文弱摸样的徐敬之,都难和江湖中那些武功强横、罪行累累的盗贼联系一处,不由目露疑惑的望向徐敬之。后者吓得立即跪倒于地,忙不迭争辩道:“敬之绝非盗贼,绝非盗贼,请大人明察,大人明察啊。”
这时曾泰亦觉个中大有蹊跷,沉声问道:“吴大宝,尔等有何凭证,可以证明此人确系江洋大盗啊?”吴大宝咽口吐沫,拱手道:“回禀曾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昨日下午,那天龙寺僧人道岩忽然来敝衙报案,声称寺内部分财物遭人偷盗而去,损失颇重。”狄仁杰登时一怔,讶然道:“怎么,苦主竟是那天龙寺?”吴大宝恭敬道:“回禀阁老,事情正是如此。那寺僧道岩还拿出所有失窃财物的细目,恳请敝衙按图索骥,由盗贼销赃渠道着手,及时将其捉拿归案追缴赃物,挽回尔等损失。”狄仁杰缓缓点头,心中不由想起那几个装神弄鬼、故施迷阵的胡人画工,隐隐觉得此案定然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登时长叹一声,沉声道:“原来是这样,你继续说。”吴大宝点点头,拱手道:“回禀阁老,敝县张大人自知案情重大,立即派出府中衙役,将赃物细目分发给各市主营珠宝生意的店铺,一旦发现有人兜售其中所涉赃物,必须立即上报官府,否则当以共谋论处。”
徐敬之听到此处,忽地面容大变,登时挣扎站起,转身急急逃去,不想因他适才于挣脱衙役拘押的过程中已然耗尽全力,加之双手紧紧束缚身后,身躯难以掌握平衡,是以才刚逃出两步便脚下一个趔趄,狠狠摔倒地上,再爬不起来。狄仁杰见状登时一鄂,断然命道:“李三,赶快上前将其捉回!”李三立即领命,快步上前将其狠狠拽起,押回狄仁杰跟前。狄仁杰心内转过数个念头,从此子如此急于逃窜的荒唐行径看来,这天龙寺的失窃案竟果然与其存在某种必然关联,不由亦对自己之前的判断产生怀疑。似这般形势逆转、事起突然,本就因其适才拼命炫富、气焰嚣张的狂妄模样而厌恶至极的曾泰,这时一经对比,更是确信此子倏尔这般一夜暴富,必然源于和人同谋盗取寺院财物,简直胆大妄为之极,顿时怒声斥责道:“徐敬之,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犯下如此罪行,竟然还妄想骗取我等同情为尔翻案,简直是可恶之极!”
吴大宝忽逢转机岂肯错过,立即附和道:“请阁老和曾大人明察,这厮今早前脚于南市之上将赃物脱手,店家后脚便将一切上报敝县,故而张大人这才命卑职等顺藤摸瓜暗中追寻,终在此地将其抓获。”狄仁杰点点头,面色沉重地向徐敬之望去,只见面前这个可谓命运多舛的年轻人,双目空洞,面如死灰,一副魂飞魄散的行尸模样,仿佛生命瞬时给人抽干,对人世已失去所有希望,既教人心生恻隐又不禁哀其误入歧途、咎由自取,只得深深一叹,低声道:“敬之,事情真的是这样吗?”徐敬之徐徐转过头,眼神呆滞地望着狄仁杰,只一瞬间忽地跪倒趴伏地上,双手死死抱住狄仁杰双膝,以他那几近疯狂的颤声哀求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曾泰登时猛甩袍袖,冷笑道:“恩师,这厮事到如今,仍在心存侥幸,意图蒙骗我等,当真罪无可恕!”
狄仁杰摇摇头,叹道:“李三,把他扶起来罢。”李三拱拱手,面无表情地俯下身,一把抓住徐敬之双肩,不由分说将他强行拖起,狄仁杰再次将他那过往阅人无数、足可看穿阴阳的慧眼神眸投向徐敬之,似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般沉声问道:“敬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准有任何隐瞒,速速向本阁和盘托出,否则结果你是知道的。”他复又四下一张,眼见街上行人早已给他们的怪异举动闹得既惊又奇,全都远远地驻足街边,小心张望,全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李三顿时会意,拱手提议道:“狄阁老,曾大人,看来此案内情复杂颇多蹊跷,只怕一时半会儿难以说清,卑职以为,不如暂时先将此人押回大理寺衙门再做区处。”狄仁杰点点头,向着犹自惊疑不定,不住偷眼观察场中形势的吴大宝拱拱手,油然道:“按照本朝法度,一切缉捕事宜皆遵循属地管辖原则,向来以主司缉拿为主,异地拘传为辅。呵呵,根据以往区划,此地位处河南县境,而非贵县管辖。”他手拈胡须,苦笑道:“因此本阁不得不便宜行事,暂且先将此人带回大理寺衙门详加问询,倘使真如贵县所言那样,其果然是盗窃寺院财物的江洋大盗,本阁定当依据律法,将其移交贵县或者是河南府衙,不知贵法曹你意下如何啊?”
吴大宝顿时一怔,沉吟道:“这。。。。。。”曾泰见他一脸极不情愿的模样,立即断喝道:“怎么,刚才阁老所言,你没有听清楚吗?!”吴大宝深知上峰必得此人而后快,若这般空手而回定受张昌仪严厉斥责,然他也清楚知晓自己位卑言轻,面对堂堂大周宰相、手握皇帝所赐便宜行事之权的狄仁杰,他无论如何开罪不起。莫说是他这个小小的县衙法曹,即便似昨日那般张昌仪亲临,也只能落得个灰头土脸狼狈屈服的可怜下场,因此登时躬身施礼道:“一切全凭阁老区处,卑职就此告退。”说罢头也不敢抬起的拱着手倒退数步,这才转身向着两名属下猛挥大手,急急离去。曾泰冷冷一哼,转过头以询问的眼光望往狄仁杰,请示道:“恩师,我等是否立即将此人押回大理寺严加问询?”狄仁杰深深望了望犹自对下一刻命运茫不可测而惊魂未定的徐敬之,终是摇头叹息,缓缓命道:“李三,将他手上的绳索松开罢。”李三拱手领命,动作熟练地解去徐敬之手上绳索提在手中,于其身后一步外站定,屏气凝神小心戒备。
重获自由的徐敬之,顿时生出世事无常、有如从生死轮回中走过一遭般恍然如梦,神情呆滞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塑像一般。狄仁杰一声咳嗽,低声道:“大理寺衙门我看就先不回了,还是暂时先找一处僻静无人之地,大抵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说吧。”曾泰立即拱手道:“一切全由恩师做主,只是,只是学生提议,莫再去那‘有闲居’就好。”狄仁杰登时哈哈大笑,点头道:“曾泰啊,关于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咱们师徒二人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哈哈。”他转过头对着徐敬之高声问道:“敬之啊,你可知道附近哪里比较僻静,适合咱们安心聊聊吗?”徐敬之猛地回过神来,喃喃道:“这个,这个。。。。。。哦,回禀大人,小人寄身之处就在离此几条街外,恭安坊里的一间土地庙内,那里十分破落荒芜,平时极少有人造访。”狄仁杰缓缓点头,沉声道:“好吧,就去那里。”这时只听车轮转动,原来是狄春因在茶肆外久等他们不回,故而驱动马车赶来迎接。狄仁杰立即吩咐道:“李三啊,劳烦你仍到前面的小茶肆里等一下元芳,待他到达后,你二人速速赶往土地庙与我等会合。”李三顿时领命,向着曾泰拱拱手,大步转身离去。直待三人全部上车,狄春这才跳上车辕挥动马鞭,转头问道:“老爷,咱们去哪里?”狄仁杰沉声应道:“去恭安坊,到了那里再由敬之领路。”
马车沿建春门大街一路东行,径直穿过宣风、安业、崇业诸坊折而掉头向北行出半坊之遥,抵达恭安坊前。徐敬之撩开车帘,抬手向西北面指去,低声道:“小人落脚之处就此本坊的西北角上。”狄春也不说话,立即将鞭子猛甩,催动马儿疾驰而去。到达土庙门前,徐敬之率先跳下马车,双手将庙门狠狠推开,就见院内一切如旧,倒塌的灶膛,洒落的米粥,给他踢出老远静静躺在雪地之上的饭锅,全都保持着昨日离开时的模样,仿佛时光忽然倒流,轮回周而复始,再将他带回到这处明明已作诀别的破败之所,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短暂的富贵繁华过后,他徐敬之终是给命运无情地打回原形,所有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不真实,直如黄粱一梦般骤然惊醒,对他而言简直是太残酷了。就在他呆立感慨之际,忽觉肩头给人狠狠一拍,曾泰催促道:“你这厮发的哪门子愣,速速到殿堂内说话。”他赶忙点头应是,将狄仁杰和曾泰引入殿中,狄春则留在院外小心警戒。
狄仁杰四下一张,只见殿内布置十分简陋,天光会聚成线透过屋顶上残瓦间的罅隙斜斜射下,将一尊泥塑的土地神像蒙蒙照亮。这位大受世人推崇的“福德正神”,此刻却周身落满灰尘、蛛网乱结的端坐于一只面目狰狞的野豺背上,虽然一副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和蔼模样,但于此僻静荒芜、破落残败的氛围映衬中,处处透露着一股子诡异邪性之气。曾泰紧皱着眉头,由地上小心地挑选出成色最好、尚可供人安坐的一件茅草蒲团,抬手轻轻掸去浮尘,于天光能够照达的方寸之间选好位置,恭请狄仁杰坐下,自己则垂手站于恩师身侧,沉声道:“徐敬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不速速从实招来!”后者登时猛一激灵,慌忙拜倒在狄仁杰跟前,不住叩头道:“敬之冤枉,敬之冤枉,请大人明察,大人明察啊。”狄仁杰叹口气,低声道:“是非曲直,本阁自有判断。敬之啊,你还是将过往一切细细说出,记住,不要漏过任何细节。”徐敬之立即拼命点头,略带些痛恨地抽泣道:“回禀大人,这一切都是,都是给那胡妖害的!”狄仁杰顿时一怔,转头与曾泰对视一眼,讶然道:“你说的是胡妖?”面上不由露出难以置信的迷茫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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