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熊熊,直将周遭一丈之地照得暖如炎夏,投身烈焰翻腾间的干柴犹自做着生命中最后的垂死挣扎,噼噼啪啪不住爆裂,于瞬间粉身碎骨化成点点灰烬,给风一吹不知飘散到何时何地,只待来年春至化作云泥滋润花木。
目光透过飞舞火焰,投往对面蜷伏而卧、似已坠入酣梦的乌骓神骏“惊沙”,李元芳仰面灌入大口烧酒,原本经烈火炙烤已然赤红的脸膛,愈发有如火上浇油般殷红如血,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乃至全身上下万千毛孔,都若激流涌动,势不可当。
“锵!”身形古拙、布满鸟篆花纹的利刃“幽兰”,在月色下倏地破鞘而出,骤然间划得一道寒芒,劲气到处,直将烈焰火舌逼得向后疾退,足下尺深积雪亦登时两旁飞散,声势委实惊人。李元芳缓缓起身,随手抛开剑鞘,双目凝神注往“幽兰”,同时以两指轻轻抚过剑身,蓦地一剑劈出,不待招式用老,手碗倏地回转,长剑一荡立即向横处削去。他这时意兴所至,并不计较套路章法,每一剑击出,或劈或刺,或格或挡,或挑或斫,全凭心意所达,直将一柄长剑舞得漫天寒影,仿若于他掌中挥动的不是一朵“幽兰”,而是百朵千朵万朵“幽兰”一齐怒放,万千寒芒烂若繁星,天地宇宙间仿佛已不见月色,也不见火光,唯有纵横跳跃、于剑芒闪耀间迅疾如电、矫若苍龙的一道雄健身影来来去去忽往忽回,搅得地上积雪不住团团腾起,这一时将他层层包裹,下一刻又纷纷逃他而去,生怕迟得一星半点即给他的剑光劈得魄散魂飞,转世不成。
如此一般足足舞了一刻有多,倏地听他一声断喝,手中长剑化作惊虹脱掌飞出,在电光火石间“夺”得一声直钉入丈外远处一株嶙峋老树干中。李元芳立定身躯,宽阔胸膛微微起伏,一对鹰隼猎豹般锋锐眸子,冷冷投往树后,沉声道:“我想你是时候应该出来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如果不是我有意收回三成功力,刚才这一剑足可以将你和那树刺个对穿!”只听得树后一声娇哼,顿时转出个周身火红的俊俏少女,头上垂下十数条精巧小辫,正是日间在驿站“清风馆”中所遇之人。这异族女子一对美目秋水般似恨实慕的凝往李元芳,一双藕嫩小手直插在蛮腰之处,气鼓鼓叫道:“喂,你们中原男子都是这般薄情寡义么?什么叫有意收回三成功力,你可知道,想你武功如此高明,哪怕只是使出七成功力,也足以教本姑娘内伤深受、病重不治吗?”
李元芳似从未听她一字一句,甚而连她这个人都未在眼中所见一般,无声无息,径直走到几被“幽兰”洞穿枝干的老树跟前,随手拔出宝剑,自始至终视她如无物,更未发出只言片语。这异族少女自打从娘胎出来,一直众星捧月般给人宠惯,受人爱慕追逐,却从未拿正眼瞧过他人半点,几曾受过今日如李元芳般轻视怠慢,直恨得娇躯微颤,顿时将樱桃般朱唇轻轻一咬,叱喝道:“李元芳,你好大胆子!”
李元芳取剑而回,刚好与她擦肩而过,竟给她一声叱喝惊得怔住,但只在一瞬之间大手倏地伸出,紧紧搂到少女蛮腰之处,粗壮手臂接着奋力圈回,将美人结结实实揽于宽阔怀抱之中,矫健身躯顺势陀螺般向旁疾转,直把二人之间距离挤压得严丝合缝有如真空一般。红衣少女登时给他前后判若两人的鲁莽行动惊得花容失色,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以示抗议,忽听得耳畔暗器破风之声骤起,凶猛气劲直擦肌肤而过,凭她多年经验不用眼见亦知定是遭人劲箭偷袭,若非李元芳反应迅捷,她几可肯定必然命丧当场。这时劲箭破风之声复至,势道比前袭一箭更是刚猛,听在耳内有如锐器划过铜锣,全身寒毛为之竖起。李元芳真气猛提,以螺旋般曲线带得怀中美人跃至空中,另一手臂劲贯指腕挥剑猛格,但听一声“锵”响,空气仿如烧焦火花崩溅,幽兰虽将劲矢格飞,却仍旧无法完全卸去贯满箭身的霸道真气,登时将身在半空的相拥二人震得横里抛跌,重重砸在积雪厚厚覆盖的冰冻土壤之上,犹自翻滚不住,狼狈之极。
眼看便要狠狠撞在一株老树根下,李元芳急运真气,挺剑疾刺,锋利剑刃直插入老树干中,二人身躯受此一阻,才顺势停止翻滚,有如急刹车般悬崖勒马,免遭肉身撞树之难。就在这时,耳侧劲风疾过,冰冷刺痛肌肤几透筋骨,原来又是一支劲矢贴面而至,深深插入积雪冻土之内。李元芳惊魂甫定汗湿重衣,只觉生平所遇之危难险急均不若方才这千钧一发,一生九死。如非他临危不乱,处变迅疾,加之忙不可测、冥冥中之运气似乎亦站于他这一边,此时只恐已如周遭冰雪般生机全断,天人两隔。他正暗呼侥幸不已,忽觉得面前吹气如兰,暗香浮动,这才察到身上还有一人。如他才经生死大劫、心境百味杂陈般不同,面前这位充满异域风情,青春貌美的娇俏少女,似乎将方才一切全不放在心上,一双妙目水灵灵闪烁出动人光芒,眨也不眨的投往身下初次相遇的陌生男子面膛,因双臂紧紧相圈而贴牢的娇躯,正如八爪鱼般将二人亲密纠缠,喘息连连间饱满胸脯密不透风似的挤压在李元芳宽厚结实的胸肌之上,说不出的风光旖旎,春色荡漾。
活了这么久,虽经大风大浪生灾死劫欲数难清,但似这般与女子纠缠拥卧肌肤相亲仍旧是破天荒头一遭,若是日后给如燕知晓,天知道她会做出何种激烈反应,他便是生出千万张口亦是徒劳分辩,那就真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李元芳轻轻握了女子双肩,以无比优雅的姿势将她缓缓推坐,自己也乘机坐直身躯,犹自未觉妥帖,复又朝后挪移开两尺之地,这才略放下心,柔声道:“好了,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和我说说,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那女子一双美目仍旧眨也不眨的深深停在他处上下打量,仿佛对他刚才略显生硬故意拉开距离以示心意的举动毫不在意,一双白皙小手随意环抱膝头,动人情态说不出的自然写意。
面对如此情态花痴一般模样的可人女子,李元芳顿时生出“天下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的无可奈何之感,只得故意一声咳嗽,笑道:“喂,请问阁下能否给些反应,以让我确定刚才所说之话,确实是对你所讲,而不是说给空气?”那女子似是才回过神来,手托香腮一副努力思索的神态,倏地眨眨眼道:“好吧,本姑娘就和你坦白。。。。。。”她掩嘴一笑,正色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本姑娘之所以叫出你的名字,只因为这一切全是我猜到的。”李元芳原本耐心待她解释,此刻竟听得她如此作答,登时为之气结,几要绝倒,沉声道:“这么说,阁下推理猜谜的本领,定然是高明的紧了。”那女子也不管他是否话有别意外藏弦音,顿时欢喜道:“你说的是真的么?本姑娘这点微末道行,和你家那位老先生、天下大名鼎鼎的神探狄公相比,可还差得远呢。”
李元芳暗暗打量面前这位出经谋面、一副涉世未深、天真无邪模样的异国美人,试图凭他久历俗世,尤其耳濡目染追随大人多年,堪破奇案无数的阅人处事经验,看穿此女是否真如外表般善良纯真,抑或故作伪装实藏狡诈奸邪之心?但任他如何观色察言,面前此女都不似城府极深、包藏祸心之徒,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反倒更像天性使然,真情流露。
眼见给这教人既爱且恨、又忍不住芳心乱撞,直欲深入他内心一探究竟的奇特男子如此打量,红衣少女蓦地扑哧一笑,同时眼波流转投以个“算你哩”的动人娇态,故意提高语声说道:“喂,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么?似你这样高明得有些吓人的武功,中原男人里能有几个?或许你没到过我的家乡,在那里,你李元芳和狄国老的传奇故事,时常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又有多少人家的姑娘视你为一生当嫁的如意郎君?”李元芳给她这一翻似是而非真假难辨的作答,抑或是平生所遇最热辣大胆的动人告白,只觉一时之间还真有些应接不暇,拿她别无办法,所谓惹不起躲得起,眼不见心不烦,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念头及此,登时收回宝剑缓缓立起,沉声道:“你的话说完了?如果没其他好说的,在下就此告别。”红衣少女见他转身说走就走,登时急道:“喂,李元芳,你不能丢下本姑娘不管!”
李元芳见她仍要纠缠,心下顿生烦意,冷冷道:“腿长在我自己的身上,在下和你又是素不相识,我走与不走,何劳阁下费心。”红衣少女将一双美眸转了一转,以命令的语声说道:“李元芳,你可知道本姑娘的身份?”李元芳摇头叹息,大步朝向“惊沙”走去,后者仍旧如前一般蜷伏而卧,情态懒散安详,仿佛主人刚才一场生死大劫全然与它无干,甚或眼皮都未曾一眨。红衣少女生来只对他人呼来唤去颐指气使,几曾受过如此冷落,顿时恼得娇躯乱颤,大声叫道:“李元芳,本姑娘乃是吐蕃国赞普赤都松最宠爱的妹妹格桑卓玛,也就是你们中原人口中的格桑公主,我。。。本公主不准你走!”
李元芳驻足不前,心头不由错愕,因他对这赤都松的大名并不陌生。吐蕃国位处天朝疆土西北,自国主松赞干布立国而来,不断开疆裂土兼并征伐,先后降服苏毗、多弥、羊同诸部,声势如日中天,尤其于大唐贞观年间亲到中原迎娶文成公主归国,更为后世津津乐道。这赤都松执掌国柄后,数次遣使东来,要求天朝撤去龟兹、于阗、焉耆、疏勒等四镇守兵,态度嚣张之极,策虽多出于权臣国相伦钦陵之手,但两国关系亦不免因此时常剑拔弩张,甚至兵戎相见。这时忽从红衣少女口中得知,此女竟为吐蕃国主赤都松的亲妹,竟又悄无声息地忽然现身于天朝腹地、国都近郊,这背后究竟暗藏了多少鲜为人知的玄机隐秘?对于面前这位刁蛮异国公主的灼热爱慕,他可以视而不见不答不理,但事关江山社稷、天下安危,他这堂堂检校千牛卫大将军却绝不能无动于衷,坐视不管。
格桑一时情急,道出她身为异国公主高贵身份之后,果见李元芳停下脚步,一副呆头呆脑患失患得可笑模样,料他必是慑于自己公主威仪,因而乖乖就范打消独自离去的念头,顿觉心花怒放,得意之至,一双小手交叉抱于胸前,高声道:“是你亲眼所见,可不是本公主危言耸听故意诓你留下,才刚若非是你英雄救美,可怜的小格桑定然已被歹人的暗箭射成刺猬。”她打开双臂,以手指地,大声叫道:“倘若本公主红颜薄命,一不留心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长眠于此,赤都松哥哥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两国交兵血流成河。。。。。。”李元芳早给她痴缠得气愤难当,这时复见她语出威胁,胸中怒意再不可止,登时高声断喝道:“住口!你这女人自以为高高在上,全然不顾他人感受,只会在这里喋喋不休,一味大放厥词,你看看你自己,全身上下哪里有半点皇家贵胄的威仪!我现在就可以很明白的告诉你,你的死活与我李元芳、与我天朝邦国没有半点关系;倘若你那什么赤都松国王非要迁怒我国,黄沙大漠刀山火海,我李元芳定然奉陪到底!”
话既出口,李元芳只觉荡气回肠,胸中闷气顿时一扫而光,四肢百骸万千毛孔生机勃发如沐春风,自有种全无来由、叫人生恶的舒坦快意。就在他腰杆挺直、大步迈往坐骑“惊沙”的一瞬,忽听得身后扑通声响,似有谁人体力不支委顿倒地,心上登时一怔,蓦然回首时,只见凄迷月光下,一具曲线玲珑姣好身躯正静静地蜷伏于火堆之侧,美目紧闭,面如宣纸,全无半点声息,似已昏睡多时。虽不知眼前这位刁蛮任性的吐蕃公主如此不省人事,确出于自身不适忽陷昏厥,抑或根本又是她玄机故弄意图纠缠,但总不能狠下心来从此别过丢她不管,李元芳无奈摇头,只觉自己与她相遇定是出门忘看黄历,竟是如此霉运大倒,早知这样真应听从如燕的建议,在大人家中小住几日再走,不必这般着急赶回。
在清冷月光和灼热火焰交织映照下,公主格桑无声安卧,前一刻尚且灵牙利嘴任性刁蛮,这一刻复又静若处子弱质堪怜,反差如此巨大,真教人生出怀疑,究竟哪一面才是她的真实。李元芳轻探鼻息,只觉她呼吸匀称异样全无,有如陷于沉睡一般,心下不由纳闷,难道此子竟是真的疲惫不胜忽而倒地昏睡不成?手指刚要收回,蓦地给她死死抓住手腕,沉静面容瞬时扭曲变形,豆大汗珠不住由额头滚淌落下,樱桃口中断续求道:“爹爹。。。。。。我不要走。。。。。。我不要走。。。。。。”她这一抓力道委实惊人,李元芳筋骨欲断锁紧眉头,料她此刻定是陷于可怕梦境甚或竟给生父抛弃,摸样着实可怜,终不忍绝情将手抽回。方要出语安慰,倏地见她痛苦面容瞬时布满狰狞,小手漫天挥舞,口中不住尖声道:“恶贼,我定要杀死你,杀死你!”娇躯转而剧烈颤动,有如疯癫一般。
李元芳悚然动容,登时抓她小手,不想一握之下,只觉她脉象亢奋激荡躁动之极,竟大有真气迷冲走火入魔之征,若不及时救治恐有功力散尽心脉寸断之险。只得聚气成线,抬指疾点她曲池、少海、神门、阳溪诸穴,每一指点下,纯阳之气灼如艾灸,甫入体内顿将迷走真气降服驱退,虽不至立时消尽邪魔恢复如初,但一条性命暂可无忧,只待天明入城,静静调养些时日便再无大碍。此时李元芳只觉心神俱疲,困倦之极,随意背靠老树坐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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