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同一时间里,坐落于洛水南岸,正对旧中桥的惠训坊张府大宅内,新近修葺完毕的牡丹堂中,正自人声鼎沸,烟雾缭绕。可供十人围坐的壶门巨案之侧,此时疏疏落落坐了三人。北面一人面若粉莲,身着湖丝团花百鸟圆领长袍,颈上搭着整条烂银狐尾,正是当下朝堂之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武皇身边的宠儿,麟台监张昌宗。在他对面精赤上身,蹁腿端坐的乃是其亲兄控鹤府内供奉张易之,西面之人身披瑞绫缎鹤毛大氅,竟就是那洛阳令张昌仪。张易之眼望堂前空地之上高高架起的乌金巨笼,笼中所堆炭火之上架着径达三尺有余的硕大铜盆,盆里五味汤汁上下翻滚,不住蒸腾起团团云雾,丝毫不受漫天雪片阻滞。铜盆周遭鸭鹅成群,纷纷绕着炭火疾走,走至渴时便将脖颈一伸,埋到盆中舔食汤汁,抵受不住火炙炭烤便又吃痛飞逃,如此往复终落得表里皆熟,毛褪肉赤,死状极怖。
围绕着乌金巨笼身周,十数个役仆家丁正不住挥动手中皮鞭,驱赶笼内鸭鹅奔走,并不时有人将烧熟烤烂的禽肉装盛入盘,慌不迭地捧送堂内,供主人享用。张昌宗刚刚干下一整坛石冻春,却不见丝毫醉意,面色愈加红润,确有莲花盛开,妖娆婉转之态。张易之随手拍开一坛烧酒,叫道:“老六,这几日我不在神都,皇帝那里情况如何?”张昌宗恨恨的扯下大块鹅肉,塞入口中嚼烂,举杯就酒吞咽入腹,冷冷道:“五郎,咱们不是有言在前,但凡回家只须畅饮莫谈国事吗?”张易之面色阴沉,冷笑道:“老六,你日日侍奉皇帝身周,对眼下时局最是明白不过。”他一面说话一面小心地拿筷将身前食盘内罗列的金丝燕卵逐一夹起,做出试图垒叠一处的摸样,以略带些命令的口吻笑道:“老六啊,若任由当前形势发展下去,哈哈,一旦哪天皇帝归西,只恐你我弟兄……”说着筷上猛一发力,燕卵顿时从中折断。
张昌宗霍地站起,润如纤笋般的柔指伸往乃兄,脆声道:“你!”独坐一旁悠然自乐的张昌仪生性圆滑,城府极深,这时哈哈一笑,高举手中玉盏,朗声道:“都是自家兄弟,二位哥哥无须动怒,无须动怒啊。来来来,昌仪就以盏中波斯美酒恭敬二位。”张易之立即笑骂道:“我可不爱你那三勒浆的怪味儿。”抬手浮了一白烧春,大笑道:“还是这剑南烧酒性子最烈,正合我的胃口。”张昌宗呆了一呆,突然变作泄了气的皮球般一屁股坐倒,叹道:“其实情形也未必如你们所想的那么糟。”说着轻轻啜了口酒,悄声道:“你们是知道的,皇帝一直使人遍寻天下,求访长生久视之药,花费弥多。最近听说洪州妖僧竺道济竟然神药大成,不日就要来神都进献呢。”
张昌仪闻之,登时来了兴致,略带些许疑问的轻声道:“这世上竟真有长生之药么?”张易之将手中银盏重重摔落案头,冷哼道:“别再发你们的春秋大梦,倘若人间确有长生不死之药,今日之天下又岂会是陛下之天下!”张昌仪身子矮了一矮,兀自举杯将酒喝尽,望着由对面一排整齐矗立、内燃炭火香料的落地熏炉之内升腾而起的袅袅烟雾,呆呆出神。似这般不住喷云吐雾氤氲缭绕的巨大熏炉,在堂中案周疏落摆放了十数个之多,不仅以云山雾海幻化出蓬莱仙境一般诡异氛围,更将整个大堂烘烤得犹如春暖夏来,把堂外天寒地冻鹅毛大雪阻隔至千里之遥,丝毫未曾打扰堂内主人的舒坦生活。
这时张易之蓦地轻轻咳了咳,手指缓缓敲击案头,开口歌道:“侠客重恩光,骢马饰金装。瞥闻传檄羽,驰突救边荒……”歌声清越,十分动听。张昌宗见他旧症复发,疏忽间就似变了个人,立即急道:“五哥,我早就劝你,你就是不听我的话,那五石散,那五石散极伤身子,你还是少服些罢。”张易之哈哈一笑,丝毫不理乃弟的忠告,反而语声越发高亢,指尖猛击案头,颈上青筋疾绷,飞快歌道:“转战磨笄地,横行戴斗乡。将军占太白,小妇怨流黄。”此时只见他猛地立起,一把扯掉巾子,满头长发顿时披散而下,面目有如疯癫,可怖之极,便是指头早已敲破,不住渗出血来,他也全然不知,只顾高唱道:“青丝骑,娉婷红粉妆。一春莺度曲,八月雁成行。”唱到此处,语调忽又转而悲切,双目淌下泪来,咏叹道:“谁堪坐秋思,罗袖拂空床……谁堪坐秋思,罗袖拂空床。”猛地坐倒,伏案大哭,不住道:“尔等皆醉我独醒,安得使我开心颜……”张昌宗早已动容,急急转至乃兄身后,相抱恸哭。
张昌仪一连干了数杯酒,脸上阴晴不定,仍自呆呆出神。这时堂外步声气促,一个满面虬须的粗壮汉子跨步进门,忽见堂中情形怪异,立即犹豫止步,抬眼望向张昌仪。张昌仪见他到来,精神亦是大振,登时立起走到跟前,悄声道:“事情进行的如何了?”那汉子低语道:“大人请放心,属下等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曾泰今早果然依大人所料,迫不及赶去见狄仁杰,眼下二人刚刚出了狄府,属下吩咐张聪和马三小心跟着,自己特赶来报告大人。”张昌宗满意的拍了拍他肩头,附耳不住低语,面上露出奸邪而自得之色。
显义坊位处神都外郭西南隅,南北东西各广三百步,乃除积善坊外城内又一青楼楚馆、乐户倡优云集荟萃之所。坊南西门与禁苑相接,其间尚有水泊顷余,因形似偃月而冠以月陂之名,亦是周遭一处风光旖旎之地。一条宽敞笔直的大街横贯东西,将坊市南北分隔为二,条理规整,泾渭分明。靠近街心位处街南的绸缎行“何家楼”以专营产自定州的上等绫绢声播全城,除却向普通客商兜售的一万余匹绫绢外,每年还要向宫内进贡一千多匹,可谓是日进斗金,闻名遐迩。此时就在“何家楼”外,一驾马车悄无声息的驻足了已有半盏茶的功夫,在川流不息的行人群中丝毫不引关注。
曾泰右手不住轻轻抖动一页案宗,左手高高抬举撩开窗帘,一双大眼眨也不眨始终未离对面一间大宅的乌头大门之地,脸上尽是迷惑焦虑之色。狄仁杰则仍是他那副惯以为之的成竹在胸、悠然自得的闲适神态,微笑着注视身旁这个自己最钟爱的门人弟子,既充满期望又略带些许考量。曾泰终是捺不住性子,一把放下布帘,低声道:“恩师,您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可真教学生迷惑了。”狄仁杰笑道:“左右闲来没事,你尽管把肚子里的疑问统统说出来。”曾泰提起案宗,轻轻指点道:“恩师,学生首先不知,您因何在如此众多失踪者之间单独选择此女为目标开展勘查?”狄仁杰微微颔首,笑道:“嗯,这个问题问的好啊,在本阁做出解答之前,能否先来说一说你的想法?”
曾泰立即道:“依学生看来,破案之道,首重时效,距发案间隔越短,所留线索亦是越多;这崔五儿于昨日失踪,故而最宜从此入手。”狄仁杰笑道:“说的好啊,除此之外,尚有另外一个原因,使本阁决定首先由此女着手调查。”曾泰恭敬道:“请恩师明示。”狄仁杰手指案卷道:“这崔五儿乃乐户之女,又身居此倡伎汇集之所,想来定与那云韶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曾泰闻言,讶道:“恩师,学生更觉糊涂了,这云韶府分明深处皇宫禁地,一个寻常乐户之女又岂会与它扯上干系?”狄仁杰拉开窗帘,微笑不语,曾泰茫然望去,就见狄春急匆匆由对面那所深宅庭院的乌头大门内走出,直朝他们而来。
狄春跳上马车,一屁股在车夫那位置坐了,转头四下一张,见周遭路人都是自顾自行路,没人特意朝他们留意,这才回过头,低声道:“老爷,您真是诸葛武侯投胎转世,端的妙算神机啊。”狄仁杰手捻颌下一绺花白长须,微笑道:“那诸葛武侯本阁是不敢相比啊,你还是说说里面的情形罢。”狄春咽了口唾沫,兴冲冲道:“老爷,小的依着您的吩咐,装作是城东会节坊赵老员外家的管事,因着府上新添了位少夫人,故而特地上门肯请些个出众的姑娘,到府上载歌载舞喜庆一番。”曾泰心下更奇,迟疑道:“恩师,这位赵老员外又是什么人?”狄仁杰哈哈一笑,转头道:“这位老兄乃是城东出了名的土财主,家中虽然妻妾成群,然而为人尚且豪爽,浑名叫做赵孟尝是也。”转而又道;“狄春啊,你接着说。”
狄春唱了个诺,接着道:“小的敲门进到院中,道明来意,立即就有人将小的领入堂内,待小的交足定金后,便由管事的出来,将画影图形的名册拿给小的翻看,一切都如老爷所料。”狄仁杰笑道:“那后来呢?”狄春掸了掸身上的积雪,恭敬道:“后来小的果然从中翻看到崔五儿的名字,图上的人物和曾大人所携案宗里的画像一摸一样。”曾泰听得惊奇,低声道:“恩师!”狄仁杰摆摆手,肃容道:“狄春,他是怎么说的?”狄春想了一想,似是生怕漏失任何关节,边挠头边道:“小的按照老爷吩咐,当时就指明要点这崔五儿的卯,可是那管事的却说,这崔五儿自打前日告假去坊西的醉云楼跟那里的红阿姑苏碧云学琴,便再也没回来。”狄仁杰顿时道:“怎么,他说的是前日?”狄春肯定道:“正是,小的当时听得十分清楚,他所说就是前日。”狄仁杰嗯了一声,似又陷入沉思。曾泰等了一等,终是忍不住道:“恩师!”狄仁杰这才转过神,笑道:“曾泰啊,这破案又不比吃饭,你着的什么急啊,哈哈。”随之清了清嗓子,提高语调道:“狄春,去醉云楼。”
大雪自昨夜午时起由浩瀚虚空不停撒下,至今未歇,在北风裹挟下漫天飞卷,将宽达二十步的街道深埋了足有尺五之深,纵使马儿体壮矫捷,迈蹄行进时亦是万分小心,生怕失足滑倒,伤及主人。曾泰犹如沙场点兵似的面容终于舒展开来,不住搓手道:“恩师就是恩师,您这一出马啊,天下只恐再没有破解不开的疑难杂案啊,哈哈。”狄仁杰拈须笑道:“呵呵,你还是先不忙给本阁戴高帽罢,因为还有一个问题萦绕在你的心里,将你勾连得酥痒难耐罢?”曾泰爽朗一笑,竖起拇指道:“知学生者唯恩师也,哈哈。确是有一问题,学生至今未曾明白,这云韶府一直深处宫内,却因何与宫外一普通民宅产生干系?”狄仁杰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道:“曾泰啊,你久居外任,对这等坊间之事知之甚少,也不足为怪啊。”曾泰给他勾得心痒,越发起了兴致,连连央他快说。狄仁杰仍旧不徐不紧,娓娓道:“适才你我所见大宅,原非什么寻常百姓人家,乃是前朝蜀王杨秀的故邸。后来为云韶府秘密征用,成为其植根民间扩充势力的代言机构。”
曾泰讶道:“这是为何?”狄仁杰冷笑道:“这云韶府的前身,就是教坊,原归太常寺管辖,专门为皇帝调教歌舞乐工,每逢重大节期,例如除夕、元日还有上元佳节,乃至皇帝的生辰千秋,宫内都要举行盛大的歌舞朝贺,每回少则数十人,多则上百人,这就要求随时储备有大量歌舞乐人供帝王挑选,因而云韶府秘密于此建立据点,一来可以由民间大量挑选储备新鲜血液,二来可以藉此大发横财,扩充实力,因为现今云韶府大总管高玄感,正与那张氏弟兄恋奸情热,关系好得很那。”说到此处,忽地哈哈一笑,叹道:“当然,凡此种种,全部来自于坊间传闻,姑妄听之,姑妄听之啊,哈哈。”曾泰直听得百感交陈,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听得狄春一声低叫:“老爷,醉云楼到了。”原来马车早已驻足,二人只顾说话,竟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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