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叱咤者,
时命亦蹉跎。
未曾酬壮志,
回叹且为歌。
上文书说道,田七郎终于猎得猛虎以酬知己。轰动了街坊们都前来道喜,那真是人人赞叹、个个欢腾,跟过年似的。
可是真正得到这只老虎的武承休,他根本就不高兴。
承休心道:老虎如此难得,我只当这个借口好歹能用个三年五载!怎么偏偏这么快就被七郎打来了,这岂不是老天跟我作对!因为这桩买卖本来就是个幌子,如今当面交付之后,田母阻挠之下,可就再没有借口往来了。断了这一条线,如何能再接得上呢?
所以武承休其实是非常懊恼!
更可叹,田七郎真这么心冷面冷,还真就说了“从此无拖无欠”的话出来。这就叫冷语伤人。七郎虽然是母命难违,他这么说并非出自本心。但是这句话听在武承休的耳朵里,真犹如冷水浇头怀里抱着冰——改杜十娘了!承休满心里想要挽留,怎奈喉头发哽,竟一时无言!有多难过那就甭提了。
恰在此刻,来了打圆场之人。林儿不知何时从承休身后转了出来,稳稳当当向七郎请安施礼,说道:“七爷果然神勇,竟然猎此猛虎。如今已是满城轰动,我们爷少不得要开席宴请前来道贺的亲友。七爷您必得留下,亲友既来,谁不要问上一声‘打虎英雄是何人’?我们爷也好给人引荐。纵您素日不愿称朋道友,今日说不得还要答应这么一声,才不枉这一场盛事。这是您的威名,我们少爷的脸面。”
林儿这几句话轻描淡写,但其实说得厉害。你田七郎既然大张旗鼓地送虎上门,那我们必须要大宴宾客了。这时候你还能走吗?你是打虎英雄,你是主角,你要是走了,我们少爷今天的面子就算彻底扫地。你送多少老虎,也抵偿不了的。
七郎虽然不懂社交,这话也能听懂。不禁露出满面为难之色——娘在家等着呐,这便如何是好!他有心咬咬牙狠下心肠,抬脚刚要往门口去,武承休已经两步赶在前面,迈过门槛,举手撑住了门框。这么大的武家少爷,跟小孩子一样,堵着门口不让过。七郎抬眼望着承休,心中也不由得一软。武家大少爷那是城里城外的名士,武家是地方上的首富。眼前承休面露哀恳之色,待要张口又说不出话,两眼直愣愣看着七郎,虽是无言,眼中神色不亚如千言万语。武承休这条胳膊拦着在面前,其实随便一推就能推开。可是七郎就是铁打的心肠,此刻也抬不起手去推他!
林儿看出七郎面露不忍之色,知他心中是愿意留下,只是俩人都少个台阶下。林儿急忙上前赔笑说道:“您瞧我们爷欢喜糊涂了,只管在这风口里说话!七爷快请里厢待茶,您二位也好多天没见了,先喝茶说话,我这就吩咐预备酒宴。”
七郎长叹一声,点头道:“好!”
就这一声“好”,武承休就跟死囚听见圣旨大赦天下的相仿,立刻喜上眉梢。也顾不得林儿在侧,一把拉住七郎的手,二人携手揽腕往里就走。一边走一边还大声吩咐:“街上搭棚,摆流水席宴请邻里,让大家都沾沾喜气!”说罢拉着七郎径往内宅去了。
李应这才忙完安置老虎。这是整只的大老虎,简直是摆都没地儿摆,放都没处放。赶着叫田庄上派几个妥当人过来,先简单擦洗拾掇一下,暂且不剥皮,搭到后花园铺了大红毡子摆着给亲友参观。可也不能久放,要看就今天,晚上就得剥皮剔骨收拾出来,再看就是熟好的整皮子了。李应也估量着晚上有宴席,早吩咐了厨子预备着。这才赶来看看田七郎走没走。他看什么呢,他心里真盼着田七郎扔下老虎转身就走,此后永无来往,那李应才高兴呢!可是迎面碰上林儿,得知七郎不但没走,还要摆流水席招待乡里,李应又把嘴噘起来了。
李应道:“你也糊涂,怎不趁机三两句话打发了那猎户!整只虎虽然值钱,咱们即刻补百十两银子给他又有何妨?管不叫他吃亏的便是!如今大宴宾朋不大要紧,只怕公子又要让此人上座。你看他那一身穿戴,又是不会应酬,怎知又要得罪什么人?打量上回生日过得还不够乱的,公子这事办得忒以莽撞了!”
林儿听他提生日大宴,勾起那丹珠的事来,眉毛一拧眼睛一瞪,冷然道:“李总管这话奇了,既是摆的打虎宴,打虎之人自然要留下!何况公子要留客,哪有我们底下人说话的份儿呢?您老人家既觉不妥,何不亲自去公子书房,把那山野村夫轰了出去,岂不大家清净!”说罢转身走了。
李应被他夹枪带棒搡対一番,愣在了当地。以往都是李应说话冲,林儿柔声细语的,一向也不抬杠,而且还往圆全着劝解。可是自从清风观出了事,林儿一肚子委屈,对人又说不得,这情绪就一直不好。此刻偏巧李应的话触动了他的这点伤心事,所以他也不耐烦敷衍,甩手自去了。李应也不懂林儿怎么突然这么大脾气,只得气哼哼去安排宴席。
里头的宴席好预备,外头的流水席可难了。武大少爷随口一说容易,这流水席可是大阵仗。
故老相传,这流水席源自佛门。想当初,到了庙会时节进香的男女老少都可以领一顿斋饭。一方面确实有穷人等着舍饭,另一方面很多人就为吃寺庙的斋饭有个吉祥的好意头,添福添寿的。那么人多拥挤,斋饭怎么领呢?有这么一座依山傍水的古刹,就想出一个办法。引山泉水砌了一个平平的水渠,善男信女在水渠两边等着,用托盘托着斋饭顺水流漂过来,到谁面前谁就拿取,又方便,又风雅。现代人听着这方法耳熟,这就好像是今天的自助餐一样。在一千多年前的寺院里,和尚们就已经发明自助餐了。当然这也只是传说。
那么流水席从佛门传到俗家,意义就不一样了。说白了就是富人摆阔用的。流水席没有摆自己家的,家里地方再大也不行。因为这种席面主要招待的是不太熟悉的那些乡里乡邻,外人就不能随便让进宅子里了。所以都是选门前空场,摆下数桌的席面,一拨人吃完走人,下一波坐下再吃。流水席通常不是喜事也是寿日,都是为了图个喜庆,所以不分来人是谁,就是街边乞丐坐下,照样大鱼大肉款待。当然席面的菜有高有低,全看主家的财力了。
武家这席面在辽阳就算头份的了。每席都有八个压桌碟,四荤四素,再加上十六道热菜,大小海碗装着,荤素搭配有汤有水,相当体面。这些菜一日之内要预备出来,黄昏之前开席,可不容易!尤其是内宅还要开宴呢!把厨子头儿累得自己都吃不上饭,管家李应也忙了一个四脚朝天。
内宅武承休又赶忙着让林儿传话,亲友大宴摆在花厅,另要一席小宴摆在书房。这什么意思呢?其实武承休还真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虽然说是留下田七郎撑面子,那就是个借口,他还真怕酒席宴前再遇到那不省事的人来嘲讽七郎。所以干脆就俩人在书房摆个小宴对饮,不让七郎出去应酬。所以李应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武承休比他还担心呢,不怕怠慢了那些贵客,只怕委屈了七郎。
七郎虽然是粗豪之人,却也能解得承休之心意,也很感动,所以也就应允了。
书房之内,先是摆下很雅致的几味点心,沏一壶上等的龙井。因为时辰来讲,这时候还不到正午,厨房也需要准备酒宴的时间。
七郎这时候是又累又渴。您想啊,他背着三百斤的大老虎走了一夜的山路,下山之后都没歇息片刻,也就是跟母亲交代两句话,直接又背二十多里地进城了。这也就是七郎天生神力,要换了旁人,这会子还能站得起来就算好汉子了。
当下也不客套,七郎是喝茶吃点心。武承休看着七郎这像儿,也心疼。打虎他真没费多大劲,可是也扑打得身上又是草叶又是土,也有道子有口子的。再背着老虎这一路,还染了不少血污。这身衣服可真够瞧的了。武承休见林儿在旁,便吩咐道:“还不快拿套衣服来给七爷换上。我欢喜得忘了,你也不提点我!”林儿答应一声要走,七郎却连声拦阻。
七郎道:“不可不可。我此刻留下已是非分,待生受了公子的款待,即刻就要回家见娘去的。若换了新衣,恐怕娘亲生气。”
武承休皱眉道:“七郎,你这一身实实穿不得了,见了老太太只说整虎抵偿之数有余,购置了新衣便是。”
田七郎摆手道:“不可,售卖之资一向交给娘用,七郎不敢擅用。”
无论武承休和林儿怎么说项,七郎就是不肯换衣服。承休气得呀,心说罢了,随便你。你就这一身灰一身土能吃喝得下去,我也不在乎!——说是这么说,他也只得唤林儿先打水过来,让七郎好歹梳洗一下。
七郎一辈子没给人服侍过,林儿在旁递个手巾把他都觉得别扭,足足折腾半天,才算梳洗完毕。衣服虽然不能换,这人好歹也能舒服一点。
二人这才重新坐下叙谈。
武承休说道:“一向仰慕七郎英勇,果然有这打虎之能,今日亲眼见了,才知道世上豪杰埋没于草莽。”
七郎道:“自幼学得几手家传的把式,也只是为着生计,狩猎以奉养老母。倒让公子见笑了。”
承休趁机问道:“前者清明祭扫,无意中听见七郎祝祷的言语。令尊如何英年早逝?叫人可叹!”
七郎道:“既蒙厚爱,也不相瞒。我父原是江湖豪客,一生行侠仗义。当年于深山遇一狐裘客,相互切磋武艺,惺惺相惜,仁义相交。不想此人竟是一员敌将,当日辽阳城被围之时,狐裘客率兵攻打,我父遭其陷害,身挡铁骑,力战殉国。我母身怀六甲,只得改名换姓隐居村落,这才诞下七郎。因大明天子自缢,江山落入满人之手,我母子一直隐居林泉,打猎为生,不问世事。”
武承休闻听此言心下暗惊。这是第一次听七郎说起自己的身世,原来还有这么惊人的底细。林儿在旁听见也是变颜变色,要知道现在大清朝江山已然坐稳,七郎这个父仇要想得报,那就只能造反了!原指望武承休也就是结交一个不通世事的山村猎户,万没想到七郎的家世还有这个隐情,这要是身份泄露,是天大的干系!所以林儿一转身就出去了,把门带好,自己亲自守在门口,端茶送水都不让丫环进去,自己亲自服侍,不敢让旁人进书房一步。这是林儿谨慎。
武承休和田七郎便在房中畅谈起来。天过正午,精致的酒宴摆上来。两人对饮对诉,这一番从未有过的长谈,各自也加深了了解。武承休并不计较七郎的身世,七郎也不加以隐瞒,这他埋藏多年的心事,他也憋屈得慌。借着酒劲儿,畅快淋漓地跟承休倾诉了一番。
书中代言,田七郎根本就不姓田。他父亲本姓叶,名彦之,字如云,乃明末的一位世外高人,堪称剑侠。叶大侠自少年时便依仗一身高强的武艺行走江湖。杀贪官、吓污吏、劫富济贫,剑下亡魂无数。到了四十几岁,自叹杀孽太重,也渐渐有归隐的念头。于是隐居东北,娶妻田氏,表面上以打猎为生,暗地里也经常周济百姓,做些不留名的善举。这一日深山空旷,叶大侠一时兴起在空地练剑,偶遇一位狐裘客。此人见叶彦之剑法精妙,看得兴起,便抽刀上前比武。两人打了整夜,不分高下,不免惺惺相惜。此后便时常相约比斗。两人都不愿透露身份姓名,所以就一直以武会友,不谈身世。
不想满人攻打辽阳,叶彦之身为侠客,慨然以赴国难。城破之时,叶彦之见领兵的正是狐裘客,不由得悔恨愤慨。他固然身怀绝世武功,但终究血肉之躯,寡不敌众,最后以身殉国。妻子田氏夤夜潜入战场偷偷收尸,在衣襟内见一封血书,乃是叶彦之弥留之际给妻子的遗言。叮嘱她切勿念报仇之心,好生抚养孩子,勿令再涉江湖。
七郎就是这个遗腹子。田氏生下孩子,不敢沿用夫姓,就让孩子随自己姓田,隐居在猎户村中。谎称丈夫是打猎不慎丧命,自己守寡养育遗腹之子。叶彦之虽然行走江湖多年,钱财多是接济了贫苦之人,自家积蓄甚微,田氏就依靠着缝补浣洗之事,千辛万苦养大了七郎。虽然丈夫遗嘱不愿让子女再涉江湖,田氏却念在叶家武艺精深,不忍就此失传。便以丈夫遗下的秘籍暗暗传授了七郎。说到这里您也明白了,田老太太也是有武功的人,身手平常,但是传艺并不为难。田七郎长到十五岁上,老太太可就把这番身世经过告诉了他,且将收藏多年的家传宝剑给了七郎。七郎谨遵父命,不涉江湖,宁愿狩猎为生,侍奉母亲终老。
这一回武承休大开打虎英雄宴,田七郎自吐离奇身世。却不知自此奇缘、血债环环相扣;深情、奸情各起风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