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神仙如何品尝相思的滋味,但说彼时人间正在纷乱之尾季。宋太祖赵匡胤已然夺下半壁江山,而前蜀早就被后唐击破,吴、楚、闵三国又已为南唐灭取。而今,荆南、后蜀、南汉也第成覆巢,剩了南唐、吴越、北汉虽还在强撑,却已走入穷途末路,亡国不过是迟与早了。不说别家,单说南唐这个摊子,说好也不好,说烂也不烂。大宋朝要将它灭了,虽也是大势所趋,只不过,极可惜了南唐后主李煜这么个一等一的大才子,若做起城下之盟,怕是一分才气也用不上。
此时,已是宋太祖开宝七年(公元974年),宋王朝坐江山十五年了。李煜即位第二年,赵匡胤就在开封称帝,李煜只有称臣纳贡,委曲求全地做了江南国主(1),一切国体朝制都级别大降,七弟李从善亦被赵匡胤扣作人质。李煜虽然倍感耻辱,却又能怎样!他总算还有金陵城池固守,还能与小周后窅娘(2)“相看无限情(3)。”
这一日,小周后回娘家探视小住。夜间,李煜屏退侍者,在御园红罗亭独酌。红罗亭并无罗幔锦帷张挂,而是李煜手植红梅于亭之四周,待花开时,便如红罗一般,故称为“红罗亭”。
李煜已是三杯酒入肚,又抚琴一回,忽见花坛内有株花无风自动了一下,不觉诧异,便下亭来观察,又什么动静也没有。李煜看那花儿有些枯卷,好似略带愁颜一样,也不免叹息一声。却听得身后有人说道:“梅作香罗障小亭,琴调素曲传太虚。国主好自在雅致啊!”李煜回头一看,一位年轻公子已站在面前,却不是宫中之人,从未见过。李煜陡然警觉起来,近来,他常常梦见赵匡胤派人来杀他,而眼前此人突然无声无息地进了宫,连侍卫都没发现,便惊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那年轻人笑道:“国主莫怕,国主大约是疑我为刺客。不过,我像个刺客吗?”李煜定定神细细打量,见这人一袭湖色地锦绣长衫,外罩镂文白纱氅衣。髻插玉簪,又束着银白丝带,乌发曼肩。再看他态度风流,容貌俊俏,眼波清澄。揣度此人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副文雅书生的样子,哪像个刺客呢!可他是怎么进来的?李煜正要发问,那人倒先自报了家门:“在下花敬,忝列神谱,司掌群芳。此时进宫,原为陪国主小酌几杯,以遣君之忧怀。倒不妨惊了国主,还望恕罪。”李煜倒是隐约听得一些传说,花神是百花总司掌,不仅长得俊美,而且平和近人,也最能体贴凡人幽怀,于是便心存了几分景仰之意。不想今夜竟然能亲眼看见,也真是天意眷顾了。李煜连忙躬身拜道:“原来是神君贵趾降临,实为煜三生有幸,请神君殿内上坐。”
花神虽是天神,却十分敬惜人间殊才。尽管改朝换代之事非神力可干预,但花神仍决意下界一趟,与李煜作一番畅聊,略尽抚慰之情意。他笑道:“国主请不要多礼,只当我是故人来访,叙叙交情而已。此刻月明时分,正宜琴酒畅怀。何必殿内拘泥,就这红罗亭好,不要因为我败了国主兴致。”“神君说哪里话,”李煜一面请花神亭内坐下,一面笑道:“我如今还有什么兴致可言,不过勉强存身罢了。神君天机早算,心存恻悯,才屈尊鄙处慰我忧怀,煜感激不尽。”
“敬虽为神仙,却无力襄助国主力挽狂澜,只能奉陪一时。”
“我并不祈求上天助我,虽然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天道既存,谋事者却不能因循之,又如何靠天成事?都是我凉德所致,践位十三载,却于国于民一无建树。如今已是大难将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累及百姓,才是我之大恨!”李煜说着已是满脸泪痕。“难得国主一片爱民之心,”花神叹息一声后说道:“也难得国主自省自察,虽然大势已无可扭转,但于全民之身还有补救。”
“唉!如何还有补救啊?这金陵城池再坚固,也只能守一时,不能守一世。我对宋皇是一让再让,迟早也是要让出这片江南膏腴之地。只怕城破时,民遭荼毒啊!”
花神喝了一口酒,起身度了两步,才说道:“倒不至如此。”李煜一听此言,急忙站起来抓住花神的衣袖说道:“哦,神君有预知?要真是这样,我纵死也无憾了!”花神用无限怜惜的眼神望着不过才三十八岁的李煜,心中也倍感伤情。他早已卜到李煜的结局,但他不忍相告。何况,事在人为,非关天力。花神只是笑道:“国主不要说伤心话,那赵匡胤虽有不德,还不至于屠城。何况,金陵富地正可倚用。只是这城下盟书,还须国主先动笔才好。”
李煜是个极聪明的,他立刻明白了花神之意,是叫他出降,方可全身保民。若是由宋军破城,那结局可就难说了。李煜颓然坐下,沉思良久,才叹道:“想我皇祖烈祖高皇帝(4),建元称帝,经营七载,统摄两江(5),名震千秋。我皇父元宗孝皇帝(6),承绪大宝,又领楚、闽之地,可谓国运昌隆。谁知我膏腴之土已成众矢之的,先有郭威(7)狼子野心,今有宋国虎视眈眈,煜虽为江南国主,也不过是砧上肉罢了,早晚祸要临身。只是连累宫眷亲族、平民百姓,煜心安忍啊!我绝不怨天尤人,只怪自己未能敬天法祖,谨守王道,以致今日国步维艰,民心惶惶,皆煜之罪也!”李煜说着又洒下泪来。花神温言说道:“如今大局已定,国主只宜随从。虽然情势艰危,确是国主失职所致,但我深知,国主绝非临阵脱逃之辈,自然会有担当。”李煜闻言几乎要从坐墩上跪下来,泣道:“神君明鉴,神君明鉴!真知我李煜之心啊!”花神赶忙双手将李煜扶在墩上坐好,先斟了半杯花雕(8),又从袖中取出小小一粒杜若(9)丸放于酒中,小丸立即化开,散出无比清香。花神让李煜把酒喝了,待他心神安定后,才缓缓说道:“国主本来没有为政之志,偏又生于宫墙大内,形势所趋,才坐了主位。若是叫别人看来,这乃是大富大贵,至尊的命了,只可惜,如此大运并非受之为福,反倒误了国主一生。然而,凡事总有两极。国主若非有这样一番精致享用,又怎会有‘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10)。’‘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11)’这样绮丽的句子。就是国主的烦恼也因富贵闲适而别有意味,也才有‘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12)’之句。国主又因烦愁而陡生百无聊奈之感慨,则写道‘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13)。’再因这般感慨,国主也难免羡慕起烟波蓑翁‘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14)。’论起来,国主之词虽然文采绝伦,也有些伤于纤弱。但细细品咂,却又字字出于胸臆,句句落在情景中,并无造作之病,更难得‘本色’二字。只是,以本色心性对仗国政大文章,也就太不工整了。可叹江山误了国主,国主也误了江山啊!”
李煜听了花神一席话,显得十分惊讶,他可没想到,花神竟然会谙熟自己的“浓词艳曲”,随口吟来,绝无差错。他更没料及,花神也竟如此体会得他的喜怒哀怨,句句言来倒像自抒情怀一般的见彻。李煜心中非常感动,拱手说道:“承蒙神君仙心宽贷,不以煜之罪而见责,实令煜深感慰藉。但我自知,误国误民已成长恨,如今只求保得百姓不受草薙禽狝(15)之害,也就是我力挽危局万之一了。”
“国主的一片心意我能领会得。国主但放宽心,赵匡胤是不会为难金陵百姓的,激起民变于他的王朝是不利的。”
“有神君妙算,我也稍觉宽怀了。”
花神接过李煜斟上的一杯酒,喝了一口,笑道:“还有一件,国主也可放心。”
“哪一件?”
“就是国后自然也是和国主在一起的。”
李煜此刻心里真的是又放下了一块石头。李煜忧国忧民之心固然没有虚假,但小周后也的确是他最为牵肠挂肚的。当年娥媓在世时,李煜与她伉俪情深,词曲唱酬,非常美满。但自古“红颜多薄命”,这话用在娥媓身上再吻合不过了,结婚才十年时光,她就病逝了。此时,李煜不过才二十八岁。三年后,他立娥媓之亲妹窅娘为后,两人同样情真意切,难离难分。偏生,如今这段姻缘却要因政权、国土纷争而再蒙阴霾。李煜本自文弱,倘若大难临头,他未必能保得住窅娘,这是他一大担忧。但此时听了花神的话,李煜才算是放心了许多。只是,花神话中还有一层意思,李煜却没听出来。不过,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毕竟,花神洞察了他的心怀。李煜略微回避了花神清澄的目光,笑道:“神君真知我心意也。还请神君不要笑话我才是,我本来没有理政之才,也无称孤道寡的心意。我平生志趣,不过在词曲之上,再就是与家人共享天伦,别无它求。只是我命中要承父、祖之业,做不得选择。也只好以无德无才之身坐了主位。倘若这富贵荣华能换得一世平安,我倒宁可做渔翁樵夫,于河滨山径也自逍遥快乐。如今,虽然困在深宫大内,好歹还有椒房(16)温慧熨帖,也是我之一幸也。当初,昭惠与我情意笃深,本当偕老一生,怎奈寿夭难测,她竟去了,实在令我悲痛难忍!”李煜叹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又说道:“难得昭惠之妹窅娘深解人心,常常与我琴酒相对,才能稍慰我一二寂寞。故而,才又将她立为国后。”
花神一直很在意地听李煜讲他的家事,此时,他问道:“难道国主不觉得这样有负于昭惠后吗?”李煜楞了一下,他望着一脸严肃的花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喝了一杯酒,沉吟片刻,才对花神说道:“请神君千万不要把我当作是薄情荒淫之徒,我也不敢在神君面前强作辩白,只望神君能听我几句肺腑之言。”
“国主请讲。”
“昭惠后出身司徒之家,名门淑媛,贵胄千金。自幼承习世族教养,迥非一般女子可比。她比我长一岁,十九岁嫁过来,我私下里称她为姐姐。我们俩也算得恩爱夫妻,形影不离。春来咏花,秋来吟月,不能不说是人间仙侣了。我虽然也有几宫嫔妃,那也是祖制所在,我也只能遵办。亏得昭惠贤淑温婉,主理**,并无压制之意,这也使我更生敬爱。原想着,只要不亡国,我与昭惠就这样相守一生,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谁知道,不过才十年的光景,她竟然一病不起。我是朝伴暮守,亲伺汤药。可无论如何,也没能留住她。她是泪已流干,而我从今只能月下独泣,心中痛楚不知可以对谁倾诉。我只道‘鳏夫’二字将成我今后不去之署名,没想到,窅娘来到我身边,原来她竟一直钟情于我,只是在她姐姐面前不敢表露。我本来也只拿她作小妹妹看待,她那时还未到升笄之年。但她的天真烂漫,无邪情思又令我无法忘怀。”李煜说到这里,拿眼瞅了瞅花神,见他似乎有些神思暗移,便担心是不是花神已经不耐烦听他这些宫闱“艳事”了,也就停了口。谁知花神是一直在听,见李煜没往下说了,就侧过头来望着他问道:“国主又动心了?”“哦,”李煜又接着说道:“我并不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我对昭惠的感情从来没有冷淡过,她在我心中的位置也无可动摇。昭惠病笃时,我每日里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是陪着她,两双流泪眼相望,一对痴情人同病。她是我结发之妻,欢洽十载,一旦间天人永隔,我岂有不伤痛的!人之常情,于寂寞中总盼有人可以相语左右。我虽有几位嫔妃,却并不与我知心。倒是窅娘灵心慧质,总能体会我的苦衷。她对我有情,我对她也须得有个安排。如果只将她纳入妃嫔之列,未免委屈了她,故而才封她为后。纵然有碍物议,也是情分所在,顾不得许多。我也自觉有愧于昭惠,但细细想来,我与窅娘既有名正言顺之归宿,又何来苟且之说!也是为昭惠,为司徒家留存体面。何况,我心中也从未忘过昭惠,每每面对她的遗容,她用过的一切物什,都会令我心痛难忍!我既不会忘怀结发妻,也不愿负了窅娘一片深情,倒不妨成全了她姐妹与我这各自一段情缘,也不必计较史笔之论了。”
花神听完李煜这一番表述,略微皱皱眉,说道:“如此说来,国主是一心二用了。”“呃······”李煜觉得花神好象对自己在宫闱事上的处理有些不认同,但他又摸不透花神究竟如何看男女之情,更不知神仙又怎样谈婚论嫁。所以,李煜谨慎地答道:“神君心地至纯至坚,故而有此一问。我与昭惠之情是结发之情,相敬之情。我与窅娘之情乃是患难之情,相依之情。虽是一心二用,却非用情不专,更非皮肤淫滥。无论是昭惠在前,还是窅娘在前,我与她姐妹的姻缘想必也是此生注定。我与她们不在高唐一梦,却在朝朝暮暮。但此情此意并非纠缠不清,此长彼消,乃是各有来处,各有归宿。”
“‘各有来处,各有归宿’,”花神重复了一遍,说道:“国主是男子,或可作此想法,但于女子,未必领教。”
“神君明鉴,若两情相悦,便不必分先后、彼此。人生一世,忠于一人固然可贵。但入情入理者,又并非只限一人一事,强与推却,便为不情不理,我认为也不妥。如今,我虽为江南国主,却不过是空架子而已,更有朝不保夕之虞。此时窅娘仍愿与我相依相伴,也是她情意所在,我怎能伤她的心啊!就是昭惠在天之灵,想必也能体谅一二的。”
花神想了想,笑道:“国主之言,虽然我不能全然苟同,但也钦佩国主敢爱敢为。更敬重国后纯善懿德,看来,你们的确也是匹配佳偶。难为你们此刻还能相依相守,纵然于逝者总有不情之处,但对于生者而言,知情知意,就是难得了。”
“其实,我对昭惠的感情上刻骨铭心的。我们既是夫妻,又如姐弟一般,相亲相爱相敬,须臾难以割舍。只恨无常消耗芳魂,我却束手无策,这是何等的悲伤啊!”李煜说着又垂下泪来。
花神虽然对李煜“各有来处,各有归宿”的观念不是十分赞同,但他也能理解,两个相爱者,无论因何种原由而不能在一起,必然是痛苦不堪之事。如今,他自己与吟箫尽管还没有如此强烈的感受,总归也尝到了相思不得常相见的滋味。花神当然也不能认可李煜“不分先后、彼此”的态度,但还是被他无限怀念大周后的真挚情意所打动,也相信他又立窅娘为后,并非朝三暮四,风流浪荡,不过是情至此,不可不为罢了。花神心中也极为惋惜才貌俱佳的大周后韶华早逝,更感叹女子命薄如秋云。他不禁诵读了几句李煜的《昭惠周后诔》:“苍苍何辜,歼予伉俪?窈窕难追,不禄于世。玉润珠融,殒然破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终往告。······呜呼哀哉,佳名镇在,望月伤娥。双眸永隔,见镜无波。皇皇望绝,心如之何。(17)”这令李煜更加惊异了,他简直没料到,花神竟然连他这篇十年前作的诔文都读过,越发得觉得亲近了。难得在这无可奈何的时日里,能有一位天神可与之促膝相谈,真是奇缘有份了。
花神走到李煜的“清商”琴前,向他征得应允后,便坐下调弦度音弹奏起来。李煜一听,真正是圣手法度,天然意韵。听着听着,李煜就情不自禁地追忆起他与昭惠后的历历往事,又无限眷念地吟唱着他那篇诔文:“木交枸(18)兮风索索,鸟相鸣兮飞翼翼。吊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怜兮痛无极。夜寤皆感兮何响不哀,穷求弗获兮此心隳(19)摧。号无声兮何续,神永逝兮长乖。杳杳香魂,茫茫天步,抆血抚榇(20),邀子何所?苟云路之可穷,冀传情于方士(21)。呜呼哀哉!”
此时,已是夜阑人静,但花神与李煜还在疏星下倾心畅谈。没有神人之别,没有天地之分,说着同样的语言,讲着一样的话题,虽非莫逆,却也坦诚。人间万事万物,都有神仙不可掌控与更变的,花神不以此为羞,李煜不因此而怨。说是天意也罢,说是人道也好,月圆月缺,花开花落,人生人亡,国兴国灭,不过都循着否极泰来、盛极衰至的法则而运行。纵然偶有反常,也无法逆转大势。眼下,南唐即将亡国,李煜将走向不归路,他心爱的小周后也会追随他而去。这一切,李煜已不能挽回,神仙是爱莫能助,也是不必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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