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你是希望我不要走远对吗?”
这回他摇摇头,却又捏捏我的手。
过一会儿,他又累了,闭起眼睛睡着。
我却再也睡不着。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不用塞北江南,也不用华发苍颜。我只是穿越了10天,生命轨迹却已经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天渐渐亮了,一夜过去。
病房外头护士们开始来往穿梭。我还想再找医生问问他们俩的情况,才跨出病房门,忽然迎面过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还没来得及欣喜呢!
一个耳光已经扇到我脸颊!
啪!
我连续几天奔波,又缺食少眠的,这一耳光让我眼冒金星,身子一歪,另一侧脑袋在墙上撞了个结结实实!
“毓芳,停手!”
只见久未谋面的姑父,拦住了刚扇了我一耳光的姑姑!
自打姑姑嫁到浙江,我见他们的回数用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但还是很亲的,最喜欢姑姑那随遇而安的性格,整天都乐呵呵的。
可是现在她却没有半点乐呵呵的意思,怒气冲冲的扬起手,还想再给我一个耳光。
我站直身体,不闪不避。
好吧,就像警察有凶我的理由一样,她真的有暴怒的理由。
“琴弹!我要打死你!”她尖叫道,努力想要甩脱姑父的阻拦,“你玩什么失踪?!你以为全家人都要围着你转吗?!”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
她一巴掌没有拍下来,眼泪却下来了,抓着我的肩,又是拍打,又是搂抱,十分混乱。
“你爸爸妈妈呢?!——再也没有音信了吗?——爷爷奶奶没有醒吗?你说——你说——该怎么办呀!啊啊啊!”
嚎啕大哭。
姑父安慰道,“路上才答应我的,见到琴弹不要发火。咱先看看爸妈行吗?”
姑姑完全失控,眼泪鼻涕一把,“怎么办啊?要是爸妈醒不来,我就变孤儿啦——别拦着,我要打死那个丫头!——”
姑父非常理智,小声道,“毓芳,琴弹也是一样啊,咱们先搞清楚来龙去脉行吗?”
等姑姑稍微平静点,我才说道,“奶奶没有醒,爷爷昨晚醒过,你们先去看看他们吧。”
姑姑一边被姑父架走,一边怨恨地瞪着我。
等他们去了病房,我才一失足坐倒在走廊长椅上,双腿发软。
真的。如果爷爷奶奶没好转,我就是千古罪人。
过一会儿,我才跟进病房。
就见姑姑坐在两只床位中间,一手握着爷爷,一手握着奶奶,轻声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不敢走近,远远地站着。
不是怕她打我,是怕打扰他们说话。
突然间奶奶一顿呛咳,醒了过来。
姑姑十分激动,赶紧往前凑。
奶奶浑浊的眼睛上上下下的骨碌,干瘪的嘴唇开开合合。
“妈——你说什么?——什么?放心?让我放心?——妈——妈——”
就这一瞬间,奶奶的手突然抽搐起来,身上连接的各种仪器一顿乱叫。
“妈——”姑姑的第三声叫唤透着撕心裂肺的惊恐。
我瞪大眼睛。只见奶奶的两只手都慢慢张开,慢慢绷直;显示屏上脉搏成一直线的刹那,她浑身一抖,而后再无声息。
前后不过十秒钟。
奶奶撒手人寰。
真的是,撒手,人寰。
我的呼吸也停了。
这一瞬间,我只恨不得能跟着奶奶一起走掉!
“妈——”姑姑扑倒在奶奶身上,再次嚎啕大哭!
原来奶奶一直未醒也未离世,就是为了等着再看一看姑姑。
一片混乱之间,爷爷也开始激动了,呜呀呀呀,说不出话却瞪着老伴儿的尸体,老泪纵横。
听着病房里的各种悲戚之声,在真正面对死亡的这个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所有的伤痛。和几年前看到星星的死,完全不同。
原来,我害死了奶奶,但还不是全部。我害得一位母亲恋恋不舍离开了她的小女儿,我害得一个女人痛彻心扉地失去了妈妈,我害得携手白头的老人永远失去了爱侣。
姑父赶紧又去安慰爷爷。
医生护士赶进来,我被撞到墙角,眼睛却不晓得该如何从奶奶身上挪开。
他们把姑姑拉开,确认奶奶的情况,然后给奶奶蒙上了白布。
姑姑哭得站不起来,直接坐在地上,头一下一下撞着奶奶的床腿。
我刚往前凑一步,想说再看奶奶一眼,姑姑突然像弹簧一样蹦起来,劈头盖脸地继续打我,又抓着我领口死命摇晃,“你为什么不死啊!我说你怎么不死在外面算了啊!啊啊啊!”鼻涕眼泪头发纠缠在一起,没头没脸的痛哭。
我不气,一点也不。
这一刻,我倒希望真的被她打死算了。
姑父试图伸手抱她,被她一起打,“为什么当年不把爸妈带走啊——为什么啊——守着这个该死的丫头,这个倒霉丫头!还是祸害死妈妈了——啊啊啊!”
我的眼睛,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蒙着白布的奶奶。
真的就这么走了。
姑姑的手臂抽打在我身上任意地方,很痛,但我猜想她更痛。
不知过了多久,奶奶被推走,姑姑姑父一路哭着跟上去。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爷爷。
“丫头……”
他含含糊糊叫我,干瘦的手抖动着。
我靠近,他忽然一笑,“丫头……”
我握住他的手,一阵哽咽。
“爷爷不舍得死……爷爷死了,姑姑更要怪你……”他还是笑笑的,眼泪却止不住的涌出来。
我死命咬住自己下唇,直到嘴里尝到鲜血的滋味。
爷爷的目光突然散开,茫茫然不知道望着哪里,“丫头——你说——我等得到看毓礼他们回来吗?”
毓礼是我父亲的名字。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爷爷又慢慢说一句,“只怕……等不到了……”
他的手,也和刚才奶奶一样,慢慢绷直;他的脖子也慢慢绷直,腿也慢慢绷直。
全身,都慢慢绷直。
然后,眼睛睁着,嘴巴也张着,就这样望着不知名的某个地方,溘然长逝。
他的表情是如此不舍,让我天旋地转,大脑里变得漆黑一片。膝盖一松,扑通一声软倒在地。
没有办法了。
短短二十四小时内,我亲手送走了三个至亲的人。
还有脸活着吗?还有心跳吗?还能呼吸吗?
终于身边脚步声再度迭起。
“哎哟老爷子也走了!医生!医生!”
“呀他家孙女也晕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
“回光返照呗!估计一直就是等着见见女儿了——”
我没有晕过去。我只是脑缺血。
大概几分钟后,我的视线从一片黑暗,慢慢转成白光,再慢慢转成现实。还是在病房里,我倚着墙坐在凳子上,眼前的一切放佛倒带一般重新来过。嚎啕大哭的姑姑,安慰她的姑父,忙着给爷爷盖白布的医生护士。
我站起来,摸着墙根儿,一点一点挪到走廊里,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不记得当时在想什么。
好像走廊的末端,有一扇残存的希望之门似的。
那边透着光,白蒙蒙一片,却依稀可见爷爷奶奶陈婆的音容笑貌。
“丫头,快来——”
带着回响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召唤着。我摸着墙根儿不断走,不断深呼吸,只觉得一定要走到走廊的尽头。
“丫头——”明明之前还躺在床上的爷爷,精神矍铄的在前方朝我挥手。
我来了。
我用尽全力推开走廊尽头的门,然后一头栽进去,真正不省人事。
……
再度醒来的时候,眼前终于换了陌生场景。
简陋的石膏屋顶,灰扑扑的墙。一匹老式空调在头顶吱啦吱啦制着冷气,海尔兄弟的头像没心没肺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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