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自己竟让她等了这么久?
为什么,自己的内心竟还存留着胆怯和犹豫?
一座石城出现在他的面前。那里是巴郡,不管十多年前的天灾将它毁灭到何种地步,许多失去家园的凡人,仍然慢慢地聚集在那里,重新过着他们艰苦而毫不放弃的生活。
为什么,一心帮助这些凡人的商紫雅死了,他们却一点都不感到悲痛?
蛟龙落了下去,不顾一切地喷吐出炙热的火焰,那些凡人在烈焰中哀哭惨叫,不得不再次体会到十几年前的灾难。
整个巴郡陷入了火海,赤寻的心中却充满了失去理智的畅快。
大笑声中,他腾身而起,迅捷地向东方飞去。
雷震子,我来了!
***
拾
那一日的雷部,一如既往地阴沉而又平静。
吡铁、山臊、诸犍、孰湖四兽坐镇四方,重建后的知霆大殿更加地巍然高大。无人吹奏,仙乐自起,灵气随着天赐的神威派生出辉煌的金光,却怎么也抚不去那无处不在的空旷与清冷。
几名文书在殿内偷闲着,云司海列亦在其中。趁着雷部天君不在的当儿,即使是仙神也不免有散漫的时候。
突然间,一声巨吼由远处响起,仅接而来的便是不间断的惨叫声。云司海列惊惶地向外看去,却见到一只黑龙冲霄而起,从口中喷出焚天之火,护部天兵齐齐攻去,却在变化无端的反击下非死既伤。森然的杀气从黑龙的体内涌出,残肢断体将晶莹的白玉阶台涂抹出诡异的图案。
海列认出那只黑色蛟龙,却怎么也不明白它怎会变得如此强悍与可怕。
“快去通知天君!”他赶紧向一名文书叫道,然而那名文书刚离开大殿,便已被蛟龙的烈焰烧成了灰烬。
黑色蛟龙龙尾怒击,知霆大殿分向两端轰然倒下。
蛟龙俯冲而来,生铁般的龙爪直接将海列按倒在地。
“赤寻,”海列心惊胆颤地叫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赤寻却只是冷然地看着他,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雷震子在哪里?”蛟龙的语气生硬得简直像失去了任何的情感。
“他、他不在……”
话音未完,赤寻的龙爪已轻轻一击,将海列的右臂压成肉泥。海列痛苦地惨叫,赤寻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盯着他,再次抬起龙爪……
“在燕山,”海列心胆皆寒,“他一直住在燕山。”
燕山?!赤寻的心中冷冷一笑。燕山本就是雷震子的出身之处,这是他早就知道的,然而,早已出凡入圣的雷震子所居之处不是天界,而是人间,这一点却仍然让他感到意外。
他低头看向海列,只见此时的海列强忍着痛,脸上写着深深的恐惧。血液中颤动着复仇的快感,赤寻的脸上扭曲出狰狞的冷笑:“你想不想体会一下你让我所受的罪?”
没等海列回答,赤寻已快速地扯下了他胸口处的一层皮肉。剧烈的痛感直侵入海列的意识,那不忍听闻的惨叫,回荡在整个雷部。
“这是去鳞,”蛟龙冷冷地道,“还有削足!”
龙爪一划,海列的双足立时断去。
惨叫已凝结成无体止的音符,海列呻吟着:“杀了我!”
“想让我杀你?你配吗?”赤寻疯狂地笑。笑声诡魅可怖,一如极尽人心的怨毒,将天地六界侵蚀成永世不灭的寒。
任谁也无法化去。
***
云生东南,雾起西北,燕山的空气中总是含着侵人的雨意。
狂风从山脚刮过,瞬息即止。赤寻从飞扬的尘土间现出身形,黑鳞利爪,满目血丝,强压着怒啸的冲动,他悄然地向山腰处潜去。雷震子绝不是雷部那些无用的天兵可以相提并论的,即使是全身血管中流淌的只剩下了仇恨,赤寻仍然不得不考量到对手的强悍。
一直潜到后山的祈灵峡,他隐在竹林间,盯着峡中唯一的一座木屋。有人正在屋前玩耍,却不是雷震子,而是一个清丽的少女。女孩儿并没有注意到赤寻的存在,只是有如自在的蝴蝶般踢着飞毽。
一个身影从山顶飞落,双翅收起,停在女孩儿身边。女孩儿并没有被那人的奇异相貌所吓着,反开心地牵着他的手喜雀般地叫道:“义父,你刚刚去了哪里,有没找到好吃的果子?”
那人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我还有些事,等一下再来替你找野果,你先进屋去。”说完,他淡淡地看了一眼竹林。
那人正是雷震子。他竟在人间收养了一个凡人女孩?
赤寻的眼中闪过精光,他不知道雷震子是否已发现了自己,商紫雅死去的那一刻情景再次浮现在他的心头,仍然一如既往地勾起那无边的恨意与刀割般的痛。
女孩儿听话地进了屋内,雷震子振动风雷双翅,直向山脚飞去。赤寻冷笑地紧随着他,戾气泄出,依托着妖界至宝转心灯,在他的体内激发出狂劲的力量。雷震子停在一处断崖下,回头一瞬,目光如电。赤寻猛冲而去,却被他纵身躲过,龙爪击在地上,炸出一个石坑。
“你是当年欲救紫雅的那只蛟龙?”雷震子皱了皱眉,靛蓝的脸上看不出过多的表情,提着震天棍的手却仍是那般坚定有力。
赤寻死死地盯着他,在害死商紫雅后,他居然还敢提起她的名字?
雷震子平静地与他对视着,过了一会,才低声道:“如果你是想替紫雅报仇的话,我劝你还是回去的好。你体内戾气过重,分明已是邪气入侵,心怀积怨强行修炼,纵然能实力大增,终不免堕入魔道。你若从现在开始断情绝欲,潜心悟道,或还能够回头。”
蛟龙狂笑:“你难道是怕了?雷震子,你做了几百年的神仙,可有想过自己仍然会有死的一天?不要跟我说什么仙道魔道,凭什么仙魔之分由你们说了算?活着的才是仙,死了的就是魔,这是我说的,你不服么?”
雷震子没有回答。不知为何,在他的眼中,赤寻看到的竟是一种深深的同情和怜悯,这让他更加地暴怒。沉声一啸,他将三昧真火覆上双爪,凌厉地袭向雷震子。
一时间,土石乱飞,风雷大作,云气从雨意间剥离,自行在天空积起暗云。萧萧的杀意下,爆起一声惊雷,那是两道气劲的强劲撞击。随着气劲的反弹,蛟龙抛飞在地,嘴角溢出血丝,抬头看去,雷震子却仍是从容地悬在那里,双翅缓缓拍动,连尘土也未沾上半点。
赤寻的龙睛一片血红,不管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却仍是赶不上对方七百多年的道行,无奈和绝望,在他的胸腔内压缩成九幽也无法容纳的恨。血管不停地扩张,仿佛在渴求着更多的力量,就像是在回应他的请求,转心灯在他的体内不断地旋转,将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挤压出炽烈的热,黑气从他的鳞片间透出,诡异而阴冷。
看着蛟龙的身体不断地胀大,雷震子低喝道:“停下来,你这样只会让天魔焚身,本性迷失。”
他的劝告听在赤寻的耳中,尽成了讥讽与嘲弄。嘶哑的龙啸之后,蛟龙挟带着那突如其来的强大劲气,化成火龙卷向雷震子,那可怖的威力,使得雷震子亦不得不竭尽全力、小心应战。
巨大的火团混杂着压不住的风雷,凡触及之物,皆成焦土。时间仿佛已是凝固,那腾而不泄的杀意,将周遭的一切都割裂成至冷与至热交杂难分的错层。万物失去色彩,六合不辨其位。骤然间,只听到雷震子一声暴喝,天空中的积云尽化阴水,怒倾而下,将那火团一点一点地熄灭。蛟龙显出原形,口中喷出鲜血,将焦黑的地面涂上了惊艳的红。
意识仿佛正被什么东西大口大口地吞噬着,赤寻摔在地上,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身体那撕裂般的巨痛。艰难地看去,却见雷震子虽然也有一些伤口,但并没有哪处特别严重。
即使做到这种地步,仍然无法杀了他么?
远处的天际响起一嗵嗵的战鼓,那是天庭中的神将结阵赶来。
赤寻的心中只剩下了绝望。
***
终
燕山此际瑞烟笼,雷起东南助晓风;霹雳声中惊蝶梦,电光影里发尘蒙。
该怎么做,才能渲泄得了那万蚁钻心般的痛?生生死死,爱恨痴迷,无尽的纠葛绊羁重重地压在一起,为何竟是黑色的?
赤寻斜冲而上,猛然撞击在崖壁上,早已焦黑并出现一条条裂缝的石壁立时崩碎,无数石块朝着雷震子砸下。雷震子双翅一合,透明的风雷光球将他护在其间。不知多少的巨石将他埋住,但并不能给他造成伤害。
而赤寻却趁着这个机会直掠向山腰。
纵然是死,也要让雷震子后悔他所犯下的错,要让他体会到失去一切的滋味。
直飞到祈灵峡,赤寻的嘴角溢出扭曲的冷笑。轻巧的女孩儿声音从木屋内响起:“义父,是你回来了么?”
娇小的身影跑了出来,却瞬地顿住。
蛟龙的利爪刺穿了她的胸口。
鲜血带着秋枫般的醉意,染红了她的衣裳。赤寻想笑,他想要畅快地大笑,一如那些看着他受苦的仙神般、享受这种剥夺他人幸福的愉悦。
然而,他却笑不出。女孩儿那明亮的目光惊诧地看着他,竟是一种直闯入灵魂深处的触动。她缓缓地倒下去,轻柔,美丽,却有着奇异的魔力、一点一点地将赤寻被深锁的那颗心释放而出。
那不知在何时失去了的赤子之心。
她到底是谁?赤寻紧紧地盯着她。为何自己的心中,会突然多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意念?
血水泊泊地从女孩儿的胸口流出,似乎永不会停止。与此同时,赤寻的身体也产生了某种玄奇的共鸣,就像是自己体内的血液也试着要脱离而去。一个个意象从他的心中无法控制地浮现,竟全是与商紫雅相处的场景。
因云梦的洪灾而愠怒的商紫雅,因巴蜀的天灾而哀伤的商紫雅,叹息地带着自己前往静翠山的商紫雅,微笑地捉弄自己、教自己学习道法的商紫雅……
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看到了变成现在这样的自己。
她是否会心痛,是否会失望?
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孩儿,赤寻的心中是无法自拔的自责。仇恨,究竟将自己变成了什么样的人,竟使得自己能轻易地去伤害这样一个无辜的女孩?
战鼓之声越来越近,细微的风雷之声也从山脚响起。
愧疚充斥在蛟龙的脑海,下意识地,他抱起垂死的女孩儿向远处飞去……
***
来到一条溪水边,赤寻将女孩儿放在地上。女孩早已经昏迷,只是脸上仍然凝结着幸福与天真的微笑,她的微笑是那样的奇妙,竟在不知不觉中抚去了赤寻心中所有的戾气与怨恨。
她是谁?
翅膀拍击的声音从赤寻身后响起,他猛然回头,然后便见到了默默飞来的雷震子。雷震子的脸色一片凝重,瞳孔一点一点收缩着。
“站住。”蛟龙厉声一喝。
雷震子停住。
“她是谁?”赤寻指着女孩儿,声音微微地发着颤。
沉默许久,雷震子才轻轻地一叹:“她是紫雅!”
赤寻大口地喘着气,他想要出声,想要骂雷震子在胡说,商紫雅死了,她的魂魄早已经消散,尸体也被自己掩埋。然而,所有的语言梗在他的咽喉,怎么也无法发出。
“在那个晚上,”雷震子低声说着,“我故意用雷电遮住其他人的视线,就是想让你将她的尸体和魂魄带回去,她的体内流着女娲氏的神血,还有复活的希望。但你却只带走了她的尸体,我费了一番心血,找到了她即将消散的魂魄,但是怎么也找不到你,更无法将她的魂魄与肉体重新结合。”
静翠山,本就只有去过的人才能找到。
雷震子继续道:“我只好将她的灵魂带到人间,转世到一个本应一出生便夭拆的女婴身上。我买通了阴间的鬼使,让这个女婴躲过索魂,并在她十岁的时候将她带回了燕山,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却杀了她?!”赤寻大笑,笑得泪流满面,直喘不过气来。
雷震子沉默。
远处,五彩缤纷的祥云在燕山之上团团散开。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雷震子沉声说道,“天尊和他带来的人很快便会搜到这里。她伤得太重,这一世的她并没有修炼道法,无法承受这样的伤,我们必须再替她找到另一个身体……”
“不!”赤寻却轻轻地截道。
雷震子微愕。
“我有办法救她,”赤寻平静地说着,“只要你能替我争取一点时间。”
雷震子先是讶异地看着他,然后像是明了了什么,静了片刻,才低低地道:“这样好么?”
赤寻惨淡地一笑:“我只是把本属于她的还给她而已,又有什么好或不好?我很想对你说,至少这样我也可以替她做到些什么,可是……可是……”
雷震子慢慢地转过身,向燕山走去,走了几步,他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不,你已经为她做了很多。如果,当年我也能有像你一样的话……也许,我和她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欠她的、实在是太多。”
他振翅飞去。
芸芸寻道觅仙机,剑剑悬心不染尘。追寻的,终成为幻灭无端的梦境;舍却的,反化作亘古不变的思念。
哪一个,才是真?
随着雷震子的离去,蛟龙的身子慢慢地变小。转心灯从他的口中吐出,置在女孩儿的头顶处。直到身子小得一如当年被紫雅拾起的那只黑蛇,他看着女孩儿,心中渐渐地归于平静。
这些年来,久已未曾体会到的平静。
一口咬断举起的右足,带着淡淡萤光的血液,丝丝地落在女孩的伤口处。就像是被神秘的牵羁吸引着,血液缓缓地渗入她的体内。
力量一点一点地抽离,眩晕感越来越重。生命力在女孩儿的身上渐渐回归,她的脸色恢复了红润,看上去,就像是在做着甜美的梦。
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梦?
血,仍在不间断地流着,流着……
意识越来越恍惚,酸楚、痛苦、无助……这些原本积压在心头的东西,在此时,全都化作了点点滴滴的甜蜜与祝愿。就像是回到了静翠山,回到了那些有她守在身边的日子。
……
她说:“你还是蛟龙的时候,可比现在乖得多!”
……
她说:“别以为我是想救你,我只是想把你熬成蛇汤来换换口味!”
……
她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一直让我陪着你?”
……
那百影齐晃的影木、那红枫坠入的溪流,那总以为已失去的一切,其实却一直驻留在心底,永远也不会忘却。
血液停止了流动,赤寻感觉到自己慢慢地飘了起来,越飘越高。他向下看去,地面上,女孩儿已轻轻地睁开了眼,讶异地看着趴在她胸口处一动不动的黑蛇。
他感受着从所未有的自由,不停地向上飘,飘过了云端,飘过了天门。行尸走肉般的神仙,故作威严的天将,他飞过他们的身边,却没有人注意到。
他还在向上飘着,不作任何的停留。
凡人的头上是天,那是仙与神的九重天;神仙的头上也是天,却又是谁的天?
他想去看一看……
(完)
(本文已发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2.09下,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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